现在姜青禾真觉得人能猎一整头黄羊了,那力道和准头真不是吹的,太行了。
猎了那么老些沙鸡,几人准备回家。
“别回去,跟额去吃羊肉,”都兰一手拉住姜青禾,一手拽着虎妮,还要面朝宋大花说话。
“要搬草场了,羊客不来收羊,有些羊老了,等不到转到冬牧场,只能杀了,大伙吃一顿,”都兰解释,这里面还有她的一头羊。
宋大花连忙摆手,脚往后退,“吃肉俺们就不去了,咋好意思嘞。”
本来也就今天刚见上面,吃点旁的就算了,肉可万万不成的。
姜青禾跟虎妮也推脱,小孩都想去,嘴里口水涟涟,面上神情沮丧,好想吃一口羊肉阿。
在寒风中扯皮了好久才同意,几人把补来的沙鸡也匀出几只,再拿点干蘑菇,凑一道菜。
虎妮回去喊徐祯,大花男人和四婆,把他们三个人给拉上,不然自己吃香喝辣的,留下他们总不道德。
三家也不好白占便宜,又拿了一堆大白菜、萝卜,还有土豆和番薯,准备好好做一桌。
四婆几个到草原的时候,小孩的欢呼在每个蒙古包后面绕来绕去,即使蔓蔓跟他们语言不通,指手画脚都能玩到一块去。
现在都围着巴图尔,看他在火堆上翻转羊肉,切的厚厚一大块的羊肉,穿进红柳钎子里,抹一点点盐巴。烤得滋滋冒油,皮焦肉嫩。
“来,娃吃。”
巴图尔给每个娃都分了串,虎子直接下嘴,咬到了羊肥油,那油呲的一声溅出来,他舌尖被烫红了点,还顽强地把肉往嘴里塞。
蔓蔓说:“烫,吹吹吃。”
她自己一小口一小口吃,肉太大了,吃完一块后,她表情很沉痛,不舍。
想想还是跑到蒙古包里进去,把那支沾满油花的肉串递给姜青禾,她偏过头说:“娘吃一个,爹吃一个,还有四婆吃一个。”
她才没忘记,她跟婆婆天下第一好。
“哎呦乖娃,”四婆把她揽在怀里,“你自己吃。”
“你吃,等会儿叫叔叔再烤一串,”姜青禾摸摸她的脑袋。
蔓蔓立时笑了起来,客气完了,拿过肉串就跑出去了,嘿嘿,她还有好几块。
现在各家的蒙古包都搬得空荡荡的,牧民将各家的火撑子都凑到一起,摆上锅,塞进牛羊粪开始烧。
那些羊的肉质老,烤全羊得要羊羔,所以巴图尔的妻子,萨仁大妈就将羊肉连骨头剁成大块的,放点姜、料,炖成手抓羊肉,其实跟水煮的也没有多少区别。
到时候端上桌,一人一大块,扯下带着筋的羊肉,抹一点野韭菜花酱蘸着吃。
宋大花张罗煎洋芋,实则这活真不能让她来,她舍不得倒油。只在丝瓜瓤子上倒了一点清油,在锅面反复涂抹,才倒入一盆土豆块,眼见不成型,才又忍痛倒了点油。
没叫众人笑,反而都觉得就该这样,油这玩意能省一点是一点。
而姜青禾则放料炖沙鸡,这时候的沙鸡脱了毛,那肉肥厚的,让牧民阿妈都啧啧,“风干了吃,到时候跟干蘑菇炖一炖。”
在她们心里,沙鸡不管咋吃,跟干蘑菇一起炖最好吃,还得是她们草原上长的白蘑,又叫口蘑,也有黄蘑菇,这里称做黄盖子的。
炖鸡配这两种蘑菇,那真是肉肥菌美,比羊肉都还好,关键一点不膻气。
“吃,大伙来吃哎——”
“来来来,”
在这寂静的草原,夜晚风呼呼,连月亮都没再出来,但蒙古包内欢腾吵嚷热闹,连牧民平常不舍得点的羊油灯和长蜡烛,都拿出来点了。
一个蒙古包压根不够坐的,大伙都端着碗盘腿挤挤挨挨坐在地上,好些人又不愿意走,就端着碗,挤缝隙里站着,时不时走动夹一点菜。
大口啃着羊肉,几罐野韭菜花酱从屋子最边上,传到中间,又传到后面。
菜的香气混合着马奶酒的味道,在噼里啪啦的火星子声里,交织在一起,有股熏人的香气。
连姜青禾都忍不住喝了几口酒,好奇怪的味道,她咽了下去,脸却有点红了。
屋子里人多热腾腾的,好几锅羊肉全都吃完了,只留下骨头,巴图尔把这堆骨头都凑在一起,之后还可以扔火塘子里烧。
吃完姜青禾一行人也没走,你推我拉的说去外面烧篝火,坐一夜聊聊再走。
几个汉子在地上垒了个石头圈,抱着腿粗的木头架在一起,里头填了些干草牛羊粪,从烟雾被风吹得四散,大伙都被迷了眼睛。
到突然火苗蹿了上来,缠绕在每一根树干上,烧得噼啪作响,小孩子最高兴,也不觉得冷,围着大人绕圈圈跑。
大人坐着烤火,热烫烫,橙黄的火光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庞,烤着火,坐下来聊会儿,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能吐露一点。
“羊客不来,额的羊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年,今年就折了好几只了,”有个牧民阿叔沉沉叹气。
他的羊岁数渐渐大了,长得又壮,就指望今年能出几头,但是谁叫天不遂人愿。
“额那么多羊羔,还有成堆的皮货哎,别到时候叫虫蛀了。”
巴图尔说:“都能到冬窝子那的。”
其实赶着羊群到冬窝子不容乐观的,但在草原上生活,哪有顺心如意的事情。也许会有白灾,也许有黑灾,要不雪下得冻死牛羊马,要不就只下一点雪,没有雪水灌溉长不出新草,饿死牛羊。
像羊客不来也是时常会发生的事情,他们都看惯了,可仍旧会难过,说出来就好了,跟那些扑腾扑腾燃烧的火星子,一同炸掉,一同消失。
只是姜青禾仍旧惋惜,她的能力在这里极其有限,根本帮不了他们,只希望有一天,她有一点小小的本事。
除了姜青禾外,四婆、虎妮几个对蒙古话都不通,硬要比划也能说几句,只有宋大花,她是半句也听不懂,但就能跟大伙聊得很起劲。
火堆烧到后面,又有人堆了点柴上去,风呼呼从衣裳里灌进来,可手还是热烫的。
有人弹起了冬不拉,在草原上响起,有人低低合唱,也有牧民阿妈邀请姜青禾转个圈,跳一跳。
传统的蒙古族舞蹈她也不会,但跟着转圈还是会的,越坐越冷,索性大家都起来跳舞。
小孩则穿插其间,起哄乱跳,又是往左蹦,又是往上跳。
还胡乱哼着歌,有唱蒙文的,有哼着花儿的,也有像宋大花那样高唱信天游,“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了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把她男人都给弄红了脸,羞的,这声太粗犷了,把大家的歌声都压了下去。
又是笑又是闹的,最后姜青禾不跳了,她跟徐祯牵着手,围着草地走了又走,这样两人独处静谧安静的时刻,真是少有了。
到后半夜,有人守着火堆不让它熄灭,其他人相互靠着彼此的脊背,围着块厚毡毯迷迷糊糊的睡去。
直到天明,今天是个少有没起雾的天气,阳光倾泻在草原上。
蒙古包昨夜就拆了,安在勒勒车上,领头的勒勒车走出了很远,羊群被牧民赶着,慢悠悠跟在他们身后。
巴图尔挥手,他喊,“明年再见,额们还会回来的。”
都兰也要走了,琪琪格在旁边安静地等她说完话。
“额到冬窝子也会用罩子套沙半斤的。”
姜青禾拍拍她,“等你明年回来,我还帮你剪春毛,你教我采草原上的蘑菇。”
大家都没有说啥太过煽情的话,都习惯了离别,知道还会见面,盼望平安归来,就行了。
不需要说太多的语言,等到明年春末牧草长满原野,那些蒙古包又会搬回来。
只有小孩子不知道啊,紧紧抱着,互相哭的稀里哗啦。
被大人掰开,还要追着跑,直到勒勒车带着羊群,彻底驶向看不见的远方。
连坐上车时,都还在抽噎,累得互相靠着睡着了。
其实一车大人都有点恍惚,好像昨夜的那一团篝火,像一场梦。
梦醒了,又站在黄土地上忙着耕种,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土地不会等人。
姜青禾昨天已经给这片荒地漾粪了,今天徐祯赶着马骡子,拉着犁头开始犁地,让肥与土充分融合。
她蹲在田里,挖地里的垡子,也就是特别大又不碎的土块,全都搂到边上。
等着垡子晒干后垒起来,这叫垒灰,火镰子在火石上擦一把,扔点牛羊粪进去,把垡子给烧了,是烧灰。
还得翻灰,烧红成块的土块要用榔头敲成灰烬,再撒进田里漾灰,当肥料。
这七八亩地把姜青禾跟徐祯两人折腾够呛,其他都顾不上了,每天天不亮在地头里,天擦黑再回去。
终于到秋分,种麦时节。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
冬麦种植也得看时候,太早种下去,麦子很有可能不能成活,太晚种下去,麦粒长得不饱满。
所以这里秋分种麦正正好。
各家都开始忙着在田地里打窝,麦子窝要小点,只放五六粒种子就行,盖土浇粪。
秋分夜里还下了场小雨。
可把四婆给高兴的,她说:“秋分下雨麦子长得好,来年是个好年景。”
像俗语说的,秋分不宜晴,微雨好年景。
秋分有雨来年丰。秋分半晴又半阴,来年米价不相因。
第二天照旧是个晴天,那么一大块的地,一眼都望不到头,甚至宋大花还拉上她男人,来给两人帮忙,生怕种得太慢,以至于耽误了来年的丰收。
但饶是这样,还是弄了两三天才秋播完毕,连最后一茬肥都掏出来,全部上完,都累得够呛。
缓了一天才缓过来,还请宋大花一家吃了顿饭,用海货里的鱼干炖了汤,再剁了两只沙鸡炒块,放一把干辣子,炒的油汪汪,红辣辣的。加上大米跟黄米掺一起煮的杂饭,吃得人满嘴流油。
事后徐祯砍木头的手都在抖,他说:“再不种这老些麦子了。”
“是啊,不种了,”姜青禾深深的表示赞同。
可等过些天,麦子从地里生出一片短绒的绿苗,那样贫瘠的土地上,麦苗齐齐整整的从地里蹿出头,一天天长高。
两人都没再说不种,两人懂了什么叫盼望,希望麦子能安稳越过寒冬,来年长满沉甸的谷粒。
在麦子刚蹿出绿苗不久,春山湾迎来了初雪。
初雪只下了薄薄一层, 树梢积了点雪,路上都没堆起来。
蔓蔓还没来得及激动,晌午又下了场小雨。
她搬了凳子坐在门前,惆怅地说:“雪泡汤了。”
徐祯伸手扔了几根柴进火堆里, 继续用钻刀磨杯筒, 他接了句, “还会下大雪的。”
然后积雪不化,整个山野白茫茫。
“蔓蔓你把门给关了,来试试这件夹夹,”姜青禾喊,她刚巧坐风口处裁衣裳, 风灌进来冷嗖嗖的。
“来了,”蔓蔓合上门, 拖着靠背小木椅, 一步一步挪过来。
天冷下来后, 姜青禾收拾出一堆冬末的厚衣裳, 又晾又晒。结果发现, 蔓蔓长高了,袖子短了一截, 衣服下摆连屁股都遮不住。
而且原先纽上扣子后, 两侧衣摆间稍显紧绷, 现在也松垮了下来。天天跟着哥姐出去外面混, 饭一吃完, 立马搁了筷子下凳要跑出去玩,瘦一些是正常的。
只不过衣裳还得再新做几件, 小孩长得快。
她把之前换到的细布裁了做里衬,耐脏的毛蓝布做外衣, 加上絮好的羊毛,缝成无袖的夹夹。
还买了一捆灰布,比照蔓蔓身量放大做了几件罩衣,长袖的,开口在后面。湾里还有种套裤,只剪两条裤腿的样式,缝在一块长布上,套进去用绳子绑在腰间,又能耐脏又省布。
蔓蔓很不满意,她不喜欢灰色,趴在姜青禾腿上跟她商量,“娘,要花花的。”
“过年给你做件大红的,”姜青禾只肯让步到这,就凭她现在这埋汰劲,好好的衣裳穿出门干干净净,穿回来一抖半两灰。
用土肥皂洗也很累的,她还跟宋大花一起去北海子那浆衣裳,学会煮粥时将米汤舀出来些,衣裳泡进汤里,又揉又搓。在石板上用着棒槌反反复复敲打,洗净晒干。
然后第二天,衣裳比风干肉还硬。
宋大花说还要捶光,衣裳就软了,当然她自个儿太省了,压根不会放米汤。都是用草木灰泡开洗,费劲。
姜青禾不知道自己图啥,土肥皂不好用吗。
“鞋子也要花花的,”蔓蔓继续磨人。
姜青禾收了针线,放在木盒子里,她用手点点蔓蔓的额头,“找你的羊玩去。”
“它有名字的,”蔓蔓强调,“它叫白白。”
小羊现在长得挺壮一只,要吃细草,茎叶稍微粗些的它都不吃,要喝水,还得舔盐碱土,比马骡子还难伺候。
外头风夹杂雨点,屋里火盆烧得旺,姜青禾拿着拨吊,一种纺线工具。两边长中间穿一根铁,头要掰成弯头,羊毛扯松挂住,手快速转拨吊,羊毛转成细细的线。
这种拨吊都是就地取材,一般用羊骨,羊骨用不起,就拿个洋芋来洗干净插根筷子捻,实在不行就手搓。
姜青禾用的是木头的,徐祯一点点磨出来,涂了一层桐油,不磨手。她坐在火堆旁,手里转着拨吊,时不时扯一把羊毛添上。
她准备织三双毛手套,羊毛要是还有剩余,再织几条围巾裹着脖子。
“别个来喊你去搓麻线,你咋不去,这些活都可以晚些再做嘛,”姜青禾纺毛线的手停下来,打趣地问徐祯。
徐祯神情明显一僵,他实在没办法接受,一群大老爷们围着个火炉,手里握着麻线,边捻边谝闲传,啥话都能聊。
先扯一顿镇上那大事小事,再说到湾里谁去年跑西口挣了钱,鼻孔朝天看,往常搓麻线就那小子最勤快。
后面越说越没边,跟喝了酒一样编排起婆姨姑娘来,这个钱他一分都赚不了。
“你非得提这个的话,那我们来说说蒙古牛的事情,”徐祯一想到这事,还觉得很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下换姜青禾笑不出来了,自从帮湾里换粮后,不知道谁到处乱传,说她本事特大,不仅会蒙语,跟蒙古那些牛羊都能说得上话。
后来有天,有个阿婆拿了一袋豆,杵着拐颤颤巍巍来找她,也不说啥事,就让她帮着去说和说和。
姜青禾看她腿脚不方便,动了点恻隐之心,没想到跟着她去了菜地后,那阿婆说:“闺女,你去帮俺跟那头畜生说几句,让它管住自个的蹄子,再把俺的菜给糟蹋了,跟它没完。”
姜青禾当时想,她的业务都拓宽到跟牛对话了吗?
她是有点疯了。
反正最后牛没听她的,还差点把她拱出去。
那袋黄豆是给她的赔礼。
之后又有几家来找她,没一个需要跟人沟通的,啥牛羊鸡鸭狗都有,弄得她每次兴高采烈地去,被撵着回来。
“闭嘴,”姜青禾伸手去捏徐祯的脸,揭她的短最不能忍。
徐祯也摸她的脸,两个人互相打闹间,听见门外有动静,立马各回各的位置。
她拉开门缝,雨势渐渐小了,从大雨倾盆到小雨滴答,宋大花搂着一捆麻,带着二妞子和虎子绕开黄泥浆水坑走过来。
宋大花还特意在门口呲了几下鞋底,泥浆粘底,才抬头说:“咋麻绳都不去搓,俺给你拿过来了,一起搓点。别看一两个钱少,攒着攒着可不老少嘞。”
“俺家这两个待不住,你家蔓蔓哩,”宋大花将麻放在地上,四处张望,见屋里只有她和徐祯,问了一嘴。
“姐瞧你真是的,快进来吧,在后院看羊呢,妞子你们去找妹妹吧,”姜青禾忙把两个小孩拉进来,二妞子叫了声姨,喜滋滋地拽着虎子跑后院去了。
姜青禾又把纺了一半的羊毛收进筐里,捞过几根麻开始剥皮,剥皮后才好搓麻绳。
“等雨停了,拔芨芨草去不?”宋大花手利落得很,抠出个头一撕一拉皮就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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