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道长也真是胆子大,祖师像前都敢这般胡言,究竟是功力不到家,没看出签文的好坏,还是看出来了,但故意为之?
很快,觅瑜知道了答案。
在女冠恭贺完之后,盛瞻和像是听到了一个惊喜不已的消息,追问:“果真如道长所言,内子能心想事成?”
女冠笑容谦逊,行礼道:“签文在此,贫道不敢妄言。”
“多谢道长吉言。”他还礼称谢。
而后看向觅瑜:“这下你总能放心了吧?”
觅瑜羞赧地轻抚腹部,微一点头,轻应:“……嗯。”
女冠察言观色,见两人虽然衣装不显,但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尤其是女子发间的一对翡翠金钗,成色通透,乃上等的珍品,世间罕见。
更不要提男子通身的气度,举手投足间仪态万方,浑然天成,使人不自觉生出敬畏之心,遍阅往来观中的诸家豪门公子,竟无一人能比得上。
再思量两人之前的对话,以及女子抚摸腹部的举动,女冠心中便有了计较。
看来,这是一对来求子的显达夫妻。
虽然这女子的年纪看上去还小,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家,远不到为这事着急的时候,但这对夫妻的身份明显不同寻常,急着想要孩子不奇怪。
再者,只要香客的心愿有了、心意到了就成,其余的,观中一概不管。
思及此,女冠的笑容越发殷切,行过一礼道:“贫道静愁,见过两位贵客,不知贵客尊姓大名?”
“免贵姓周。”盛瞻和神色如常地报出母姓。
“原来是周公子。观周公子与尊夫人有些脸生,可是头一回来到观中?”
“不错。”他颔首道,“我夫妇二人乃江州人士,做些水路生意,近日来到长安,听闻贵观灵验非常,十求九应,遂特意前来求签,希望能得祖师垂怜。”
静愁笑容愈深:“周公子与尊夫人一片诚心,相信祖师定能感应,不看别的,只看尊夫人求得的这支上上签,便是明证。”
“不过,世间万事,天意要有,人力也不可或缺。”她道,“若公子与夫人愿意——”
不等她把话说完,觅瑜就急不可耐道:“我愿意!”
话毕,才反应过来不该这般失态,收敛容色,局促微笑道:“让道长见笑了……弟子这番心愿由来已久,但……或许是弟子不够诚心……”
静愁见时机成熟,跟话道:“夫人无需妄自菲薄,观夫人面相,是有大福气的,所求定能如意。不过,若夫人实在担心,也可以借助一二人力——”
觅瑜迫切道:“还请道长指教。”
静愁再行一礼,露出一个克制的笑容:“请公子与夫人随贫道来。”
厢房中,静愁奉上香茗,请夫妻俩用茶。
她微躬着身,姿态恭敬谄媚至极,比起清静无为的道士,更像沉浮欲海的商贾,殷切地说了一大通话。
无外乎是让他们点灯、供奉、祭祀,以保早日达成心愿。
盛瞻和对此没有多问一句,全部应允了,道:“只要能让内子心想事成,不拘有多少供奉,在下都舍得。”
喜得静愁连连念了几声道号,恭维话一箩筐地往外倒,连“公子与夫人定能三年抱俩、往后五男五女凑成十全十美”都说了出来。
听得觅瑜害臊不已,双颊羞红,差点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盛瞻和维持着沉稳微笑的模样,唤打扮成小厮模样的护卫入内,示意静愁跟随其去取香油钱。
静愁欢天喜地地告退。
觅瑜终于能舒口气:“这位道长也真是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往外冒,什么钱都敢伸手要……这般贪心趋利,难道不怕被祖师惩罚?”
盛瞻和淡淡道:“也说不定,或许他们祖师就是靠此一道发家的。”
觅瑜一呆,下意识想让他说话敬重些,到底是在道观,别犯了什么忌讳,转念想起他的身世经历与不求天尊之言,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厢房里一时陷入寂静。
房中一角燃着熏香,于清雅中带有一丝甜腻,初闻觉得醒神,闻久了则略觉腻人,喉间发痒。
觅瑜自小出入清白观,对于道家所焚的香料不说知之甚详,也是十知八.九,却辨不出这是什么香,不由暗忖,莫非这是观中独有的?那这香料的配比可不太好……
她一边胡乱想着,一边端起茶盏,想喝一点茶润润口,去去甜腻。
茶水才一沾唇,她就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茶汤,又抿了一口,细细分辨,神色立时变了。
“怎么了?”盛瞻和看着她放下茶盏,询问。
“这茶——”她紧张地回答,“不,不仅仅这茶,还有这房里的熏香……都有问题!”
盛瞻和神情一肃,拿起面前的茶盏,仔细端详:“这茶水里有何门道?”
觅瑜有些难以启齿,感到既羞愤又惊怒,没想到这些道士竟敢行如此腌臜下作之事。
她强压着羞意和怒意,道:“这熏香和茶水单独用没什么问题,但若是放到一起,就会使人、使人六欲横生,陷入幻迷之中,到时——”
到时会发生什么,不用多说。
盛瞻和的神色立时变了。
“你还好吗?”他迅速放下茶盏,握住她的手腕,“你方才用了茶水,身子可有哪里不适?”
觅瑜摇摇头:“我刚才只沾了一点茶水,不碍什么事,且这药药性不强,发作也很缓慢,比起催生情欲,更叫人昏昏欲睡,尚缺一味药引,才能使药效完整发作出来。”
盛瞻和冷冷一笑:“看来这道观是想留下我们,等之后再做手脚。”
觅瑜头一次看见他的怒容,虽明白这怒气不是冲着她来的,但也还是看得心尖一颤,知晓这正虚观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想想也是令人发指,这正虚观号称天下第一大坤观,引得无数贵女前来上香,却在暗地里做着如此丧心病狂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女儿家受了害。
更有甚者,那些女子因为是在迷糊中失了身,醒来无法确认真假,即使确认是真也不敢伸张,只能默默将伤痛咽下。
此等丧尽天良之事,她们——她们竟也——当真可恨!
“你真的没事吗?”盛瞻和再一次关切地问她,“不要想着什么不能打草惊蛇,你的身子最重要。若有事,我们立即回宫,我自会着人处理这间道观。”
觅瑜再一次摇头:“我真的没事,瞻郎不用担心。”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瓷瓶,打开轻轻嗅闻两下,卖乖笑道:“这里头装有醒神露,可治一切晕眩之症,我只要闻两下就好了。”
“倒是瞻郎,预备怎么做?”她问道,“将计就计吗?”
瞧着她的举动,盛瞻和的神色舒缓了一点,但话音还是冷的,道:“若不如此,岂非浪费了他们一番好意?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能耐。”
静愁回来时, 觅瑜看上去颇有些困倦。
见状,她关切问道:“夫人可是累着了?若夫人不嫌弃,不妨在观中休憩一二。”
觅瑜婉言谢绝:“多谢道长好意。但我与夫君的下榻处离道观不远, 就不劳烦道长了。”
静愁笑道:“不麻烦, 不麻烦。公子与夫人是蔽观的贵客, 不过休憩半日,算不得什么麻烦。”
见觅瑜还是推辞,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道:“且夫人若是留下来,贫道也能更好地为夫人做法,祈祷夫人早日得偿心愿, 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公子。”
这话一出, 觅瑜明显心动了。
她略含羞赧地看向盛瞻和, 柔柔唤道:“夫君……”
盛瞻和回以一笑,握住她的手, 对静愁道:“既如此,就劳烦道长,替我们夫妻二人另辟一间厢房休息罢。”
“不敢。”静愁行了一礼,“不过, 夫人求的是子嗣,在贫道做法时, 夫人最好与公子分开休息, 以使祖师更好地看到夫人的诚心。”
盛瞻和似有好奇:“这是什么道理?”
静愁洋洋洒洒地回答了一通,旁征博引、引经据典, 可谓一套一套。
说得盛瞻和信服颔首,觅瑜更是激动不已, 克制着情绪让她去安排厢房,仿佛下一刻便能怀上子嗣。
静愁应是告退,拐上长廊后拂尘一甩,在心里啧啧感叹。
这一位夫人可真是花容月貌,软绵绵的声音能让人的骨头都酥了,身量还那般娇小,像一捧盛开在春日里的海棠花,叫人喜之不尽。
正巧今天有位贵客来了观内,这桩生意若能做成,她能得到的赏赐,说不定比过去一年加起来的都要多。
可怜那娇滴滴的夫人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真是要替她做法,给她求来子嗣呢。
当然,这说法也没什么不对,待得半个时辰后雨露一承,她可不是有机会怀上子嗣?只不过怀的不是夫君的孩子,而是别人的孩子罢了。
真是罪过,天尊慈悲,天尊慈悲……
静愁脚下生风,很快安排好了两间厢房,又转道出去,借口做法,实则另请了贵客过来,穿廊过院,悄悄从后门进了美人房间。
房里陈设精致,熏香袅袅升起,薄纱帘帐后面,美人的身姿若隐若现,似乎已经睡着了,看着极是曼妙。
贵客先是放轻脚步,慢慢接近,等凑近了,闻到一缕幽幽馨香,霎时心猿意马,撩起帘帐的手都有些激动地发抖。
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能够窥得榻上人的身姿。
那玲珑有致的起伏,即使在薄衾的包裹下也动人无比,可以想象婉转承欢时的娇颜,缠绵的泣音,混乱的极乐——
想到此处,贵客再忍不住,一个扑将过去,牢牢罩住身下的美人,还未等露出贪婪的笑,下腹便是一痛,痛得他发出哀嚎。
这还没有完,美人睁开锐眼,面携寒霜袭来,直打了个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凄厉的惨嚎在房内响起。
守在外头望风的静愁悚然一惊,正想进去一探究竟,就觉脖间一凉,架上了一柄冷冰冰的物什。
“我道是谁,”一道冷漠的声线响起,在这不断的哀嚎声中既似天籁,又似索命的金印,“原来是孟公子。孟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孟姚飞捂着腹部,蜷缩着身体,痛得抽搐不断,翻滚间把帘帐都卷落了,忽然耳闻这道熟悉的声线,愣了一愣,强忍着疼痛抬起头来。
盛瞻和负手立在不远处,面如冠玉,身似青松,神色却冰冷胜雪,看向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具尸体。
方才一击打倒他的美人,正恭敬地跪在旁边,俯首称属。
霎时,孟姚飞的所有痛楚都化成了涔涔冷汗。
他顾不得任何体面,忙忙跪地磕头,迭声求饶:“参、参见太子殿下!小人、小人有罪!不知殿下在此,求殿下饶过一命,求殿下饶过一命!”
被护卫押进来的静愁尚在懵懂间,不明白先时还和气给财的小厮,怎么刹那成了拔刀不眨眼的恶徒,听见孟姚飞的呼喊,当即双腿一软,也倒在了地上。
她猜到了这一对夫妻出身显达人家,但万万想不到显贵至此,竟然是太子殿下——那么方才的夫人不就是、不就是——
静愁眼前一黑,直觉小命休矣!
她哆哆嗦嗦地求饶:“小人、小人眼拙,不识得殿下,殿、殿下——”
盛瞻和没有理会,慢声道出男子的身份:“文渊阁大学士孟知仁次子,孟姚飞。”
“孟二公子。”他缓缓走近,“你可真是叫孤欣赏了一出好戏啊。”
孟姚飞惊惧不已,不敢想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敢想他刚才欲染指的美人身份,或者说他原本会染指的美人身份,更不敢抬头直视这位东宫之主。
他只能跪着,浑身抖如筛糠地求饶。
直觉告诉他,今日一遭他绝无幸理,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战胜了恐惧,硬着头皮继续求饶:“殿下、殿下饶命!小人愿意将功折罪!求殿下开恩——”
盛瞻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半晌,道:“孤可以饶过你。”
孟姚飞心中大喜,连连磕头:“谢殿下开恩!谢殿下开恩!”
“先别急着谢恩。”盛瞻和慢悠悠到一旁的主位上坐下,淡然开口,“孤有话要问你,你答得好了,孤才能饶你,若答得不好……”
孟姚飞没有等他把话说完,殷切道:“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很好。”盛瞻和道,“孤要你把这观内的勾当都说清楚,一字不落。”
闻言,孟姚飞一愣,陷入了犹豫。
不是他心怀仗义,不肯出卖同伙,而是这里头的官司一旦说清楚了,便是诛全族的大罪,他岂能幸免?
不知太子殿下知道多少,是单纯发现了这一桩淫.秽买卖,还是专门冲着孟家来的,意欲将他们连根拔起……
孟姚飞踌躇不定。
盛瞻和看在眼里,没有出声,静静等着他下决定,只把眸色更冷一分。
静愁没有这些顾虑,她是观内道士私通生下的孩子,早早失了贞洁与本心,勾结外男迷.奸妇女,什么阴暗的官司她都做得,只要有银子拿就好。
现在她的小命都要没了,还上哪里去花银子?当下连声高呼道:“殿下!殿下!小人愿意把知道的事告诉殿下!”
接着,不等孟姚飞反应过来,她就把所知实情抖了个清楚。
原来,这正虚观表面上看着道貌岸然,实则私底下一直做着勾栏尾巷的勾当。
且比勾栏更要可恶,那些遭受迫害的女子无一不是良家妇女,她们怀着一腔诚心来上香祈福,却被一碗茶水迷倒,在这供奉诸家仙神的道场里失身强匪。
迷药药效强烈,不仅能迷糊得人神志不清,在心火难耐的驱使下做出迎合之举,醒来也难以记起发生了什么。
在事成之后,观中人还会清理她们的身体,确保不留下痕迹,使得那些女子即便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也只会认为做了一场春梦。
毕竟,谁能想到,在这样一座庄严肃穆的道观里面,有着如此下作的勾当呢?
为了避免事情暴露,正虚观还有一套严格的选人标准。
那些进观时需要清场的高门世家,自然不敢招惹;和一大帮亲朋好友一起来的,也不会选中;唯有那些形单影只或是携一二亲友来的妇人香客,方为首选。
当然,标准因人而异。
有时客人想要尝试雏儿,道观也会给他们挑选几个小姑娘。
这些女孩多来自山脚附近的普通人家,不通人事,就算醒来发觉身上不对劲,也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又被玄异之言一哄一吓,便是说什么信什么了。
有时客人玩腻了寻常妇人,想要用点新鲜好看的,道观也会想法弄来一二。
当然,这得看客人与香客的身份,倘若前者的身份不及后者高,一旦闹出什么事来兜拢不得,那道观是万万不敢起贼心的。
而若是像今日这般,前者为道观常客、孟大学士之子,后者为京外人士、商户妻子的,便会有胆大的起了贼心,赚这一笔腌臜钱。
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放在平时,像这等年轻夫妻一起来且手脚大方的香客,静愁一般不会动心思,只安心赚香油钱。
偏生今日孟公子也来了道观,他是观里的常客,打赏一向丰厚,但眼光挑剔,看不上寻常妇人,需得貌美的女子才可。
这对夫妻中的夫人又生得实在好,细柔的身段连她这个女子都移不开眼,何况男子?
静愁敢肯定,她若促成了这桩好事,孟公子一定会格外满意,赏银翻个倍都是少的。
最妙的是,这是一对来求子的夫妻,即使那妇人在醒来后察觉不妥,她只消说此乃祖师于梦中赐子,想必其也不敢多说什么。
那夫人看起来也不是个性烈的,就算没有相信她的鬼话,大抵也不敢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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