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宝爸爸来了。”汪云莲很客气地喊了他一声。
冯成则说,“我送你们。”
季清羽下意识地轻声回道:“不用,现在不早了,又在下大雨,开车来回很累的。”
她知道他有多忙,从这儿到南岸小区哪怕不堵车,来回都得花上两个小时。
汪云莲跟季明志四目相对,见怪不怪。没有夫妻是不吵架的,这几年下来,女儿也不是没有气冲冲地回家过,都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嘴上放狠话说永远都不会原谅姓冯的,结果女婿巴巴地跑过来,连半个小时都撑不过,又手牵着手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只是这回有些特殊,不再是小事,是比小事大一点的事。
冯成则听着她话语里的关切,现下已经后悔了,在有不太妙的预感时,就应该早点回房的。
他还要再坚持送他们,季清羽打断了他,“……你就好好休息吧。”
“嗯。”冯成则只能无可奈何地应了。
“确实不早了。”季明志笑着提醒,“司机还在楼下等着。”
说完后,他进来接过女儿的箱子,推着走在最前面。
季清羽挽着汪云莲的手跟着出来,肩膀擦过冯成则,两人的手很轻地撞了一下,骨指轻啄。她放慢了步子,在交错之时,冯成则迅速地捉住她的手,攥了攥,旋即放开,不是挽留,而是安抚。
她愣住,一直到来到电梯厅,手心还残留着触感。
冯成则并没有跟过来,但他站在廊道,目光追着她。他突然不再烦躁,正是因为“误会”而导致了短暂的分离,他才更应该让它变得值得,如果此时自乱阵脚,罪也受了,事情又更糟糕,那他对她的隐瞒将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该沉下心来,让一切都结束得漂亮。
坐在车上,这场雨开始变小,将主干路清洗得好似一尘不染,季清羽靠在汪云莲的肩膀上,怔怔地看向车窗外。
季明志正在跟她的司机闲聊。
原本飘忽不定的心,在车辆停在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家楼下时,终于平稳落地。如果她还待在酒店房间,她跟冯成则之间可能还会有长长的对话,或彼此依然坚持立场,或有人被说服,无论是哪一种,她的心都不会比现在这刻更安定。
季清羽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想起了不久以前,冯成则还在这张床上睡过午觉。那天也发生过不少事,彼时她坦然地将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他气到吻她,现在回忆起来,竟然有些想笑。
她坐了起来,感觉口渴,穿好拖鞋,轻手轻脚地开门,跟她爸季师傅面面相觑。
“这是干嘛呢?”她问。
大晚上的不睡觉,在她房间门口徘徊,很吓人的好不好!
“喝点?”
几分钟后,季明志从冰箱里拿出卤的鸭货还有冰啤酒,父女俩跟做贼似的,在厨房里拉开易拉罐后,一高一矮,猫着腰来了客厅,季明志往主卧方向看了眼,嘘了声:“你妈昨晚就没睡好,早上起来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季清羽幸灾乐祸地笑,却不敢笑出声,“肯定是你打呼噜!”
“早就不打了。”季明志强调。
“打呼噜的人不知道自己打呼噜。”季清羽戴着一次性手套,拿了个鸭翅,吃了一口,眼泪都要掉下来,叭叭叭地跟爸爸吐槽,“我跟冯成则做手工忙到很晚,饿死了,想着吃宵夜嘛,结果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没劲透了啦。”
“小冯不爱吃这个。”季明志也嚼吧嚼吧,“他清淡口的。”
“对对对!”季清羽说,“他爱吃水煮蛋,不爱吃放很多调料的菜。”
“健康。”季明志喝了口啤酒,“小冯看起来身体就很不错,是个长寿的。”
“其实,我觉得问题不在他,也不在冯昱。”季清羽跟父母聊天的习惯便是这样,上一句跟下一句经常没有关联,她不需要考虑太多,因为他们一定听得懂,他们从她只会叽里咕噜说婴语时就开始倾听了,“在我自己。”
“怎么说?”季明志目光温柔地看向女儿,耐心问道。
“我很担心有一天被放弃。”
季清羽低着头,小声说:“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他还是能选择我。”
像五年前那样。
她不知道,这两句话,对季明志而言,宛如剖心。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问道:“然后呢?”
“他之前跟我说过,是我选择了他。”季清羽用力地握紧了易拉罐,指甲都在泛白,握得越紧,手心就越冰,她慢慢放开,深吸一口气,“我决定不了他的选择,但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
她突然不想再去追究做局的人究竟是不是冯昱了。
没有任何的意义,是他又怎样,不是他又怎样?
早就不是三人关系,从来都不是三人关系,只有她跟冯成则,没有别人。
人人都向往美满的爱情,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爱到至死方休,可哪有那么好的事呢,在她喜欢上冯成则开始,他就已经有了重伤她的本领,她只允许他用一次,他也只有一次。
用了之后,便是分别。
季明志认真地听着,想着,片刻后笑道:“你能想通最好,还是你奶奶有大智慧,你铁了心要跟小冯结婚那会儿,我心里急,嘴里都是泡,你奶奶就跟我说,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大不了民政局再走一趟,还能憋得死谁?”
季清羽能想象到老太太说这话时的神色,大笑道:“姜还是老的辣!”
当她走进一片迷雾中时,没有谁能牵着她,带她走出去,因为那是只有她一个人能够进入的内心世界,她只能靠自己。
“你们这个小家,需要夫妻两个人共同经营。”季明志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光一个人努力没用,得你珍惜他,他也珍惜你才行。”
季清羽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她只要紧紧地抓住她的选择权就好。
她继续要啃鸭翅,谁知,季师傅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嘀咕了一句“差不多了”便道:“小冯估计在楼下等了得有一个小时了。”
“啊??”她嘴巴离鸭翅只有几厘米,猛地顿住,茫然地侧过头看向爸爸,“什么意思啊??”
“我不用下去瞧都知道。”
季明志淡定地说:“小冯这个人,有个优点我是认的,吵架从来不过夜。”
他的女儿他了解,不给她缓冲的时间是不行的,所以他得带她回来。
他的女婿他多多少少也了解一点,是个再强势不过的性子,不追过来也是不可能的。
季清羽一边说“不可能”一边放下鸭翅,摘了一次性手套,飞奔到阳台,没顾上外面还在飘着的雨丝,手扶着栏杆,探头往下瞧,她现在真的很感谢她点亮了不管怎么霍霍眼睛都不近视的天赋,在朦胧的雨雾中,看到了那辆黑色的轿车,没有熄火,隔着距离,她看不清楚车牌,但好像身体靠得越近,心灵也会产生感应,她的心怦怦直跳,像小兔子踩在心上,像小鹿在顽皮地乱撞——可能是他,应该是他,真的是他!
她想,她起码五年内都不会忘记这个雨夜。
她回过头,眼里迸发出惊喜来,“季师傅,好像真的是他!”
好吧,她真的没救了,勒令他不许送的人是她,现在为他的到来而雀跃到想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全旋的人也是她。
季明志仰头喝了口啤酒,淡淡地笑了笑。
季明志都不用问女儿要不要下去,他知道她一定会下去,就跟之前每一次一样。
如果不是担心扰民,季清羽都想拿大喇叭喊“冯成则是不是你”这句话了,顾不上头发被雨丝打湿,她哒哒哒地回了房间,在床头柜上找到手机,给冯成则发了条消息:【你在哪?】
虽然猜到他多半就在楼下,但她也担心自己的期待落空,很谨慎地再确认一遍。
冯成则秒回。
她都不需要定睛看消息内容便确定了。
冯成则:【[图片]】
他拍照技术还是很残忍,照片中心对准的是她家的这一层,是她的卧室窗户。在雨夜中,床头灯散发出来的光就像是萤火虫。
季清羽披上开衫,握着手机,步伐轻盈得好似要飘起来。
“外面还在下雨,带伞。”季明志提醒了她一句。
“喔!”
她差点忘记了,在鞋柜上拿了把伞匆忙换好鞋子便出门,关门之后,主卧的房门打开,穿着睡衣的汪云莲一脸无奈地走了出来,揉了揉眉心问道:“劝好了?”
“你女儿你不了解?”季明志失笑,哪里需要劝,自己就能想通,只是要给她一点时间,而他们作为父母,便是提供时间跟空间的人。
“我女儿我当然最了解。”
汪云莲瞥了眼茶几上的啤酒,“赶紧收拾收拾,睡觉了,明天你还得早起去接沅宝。”
季明志摇了摇头,“没事,我觉少,还是等清羽上来了我再睡。”
深夜的电梯几乎都没人用,季清羽却还是嫌它太慢,终于到了一楼,门一开,她就要冲出来,直直地撞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中。冯成则忍着才没有闷哼一声,怕她发现端倪。
伸出手臂抱着她,低头在她发顶上亲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
等电梯厅的自动感应灯灭了,廊道陷入一片黑暗,季清羽才如梦初醒,抿了下唇,悄声问道。
“车上说。”
说了这三个字,冯成则单手搂着她往外走,她撑起伞,他接过,两人走入了雨幕中,这一场雨来得很及时,气温也低了几度,没那样闷热,他没带司机,带着她上了后座。
车内开着冷气,他上来后,抽了几张纸巾给她擦头发,问道:“怎么淋了雨?”
“我家阳台也没封窗嘛。”
他揉着她的头发,两人靠得很近,她发现她的心还是跳得好快,她捉住他的手,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冯成则很少有给不出答案的时候,这就是他的回答,在她走后,他转身进了套房,很大,也很空,他觉得很奇怪,怪到他无法再在这个房间多待一分钟。
事实上,在他没有穿越过来之前,他每天都是这样过的。
出差时住酒店也好,在景城时住公寓也好,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这样也很清静。
仅仅只是习惯了有她在吗?不是。
他跟她的关系并没有别人看来的那么牢固。在他的眼中,她是一个把心思都写在脸上的人,很简单,一眼就能望到底,可他时常也会束手无策,真的要放她一个人冷静吗?
她有没有冷静他不知道,但他确定自己没有。
本来他是想从房间出来透透气,等他缓过神来时,已经不由自主地、不受控地来到了她家楼下。
“你什么时候到的?”她低声问。
“不记得了,应该有一会儿了。”
“如果不是我爸跟我说,我都不知道。”季清羽闷声,“那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来了又不跟她说,她要是不知道,那他就等于没来,等于白受罪。
他那样精明的一个人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冯成则都很意外,“你爸怎么知道的?”
“大概……”她说,“他们习惯了,我爸说你有个优点他很认可,跟我吵架从来不过夜。”
“你觉得我们吵架了?”冯成则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好像是有什么人要跟他过不去,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也在逐步等待收网,却在此时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没有。”
季清羽摇了摇头,很多事情她想通了,可她仍然肯定白天的那个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别的事,我都可以跟你吵,这件事我吵不起来,我知道都是我在臆测,你相信我,我会很开心,你不相信我,肯定也有你的考量。”
她懂的,她明白的,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冯成则。
他是他父母的冯成则,也是冯家跟易升的冯成则。
冯成则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不带冲动,也没有进攻的意图,他很喜欢她,她的头发,她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喜欢,但现在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抱一抱,“别人说的话,我习惯了先分辨真伪,你说的话,我习惯了先听。”
白天决定要隐瞒的事,现在依然会隐瞒,否则岂不是无用功?
他沉默了几秒,“我曾经说过,是你选择了我。我不会让你为这个决定而后悔,是空话,还是承诺,很多年后你会知道。”
季清羽收到过很多的情书、告白,也听过一箩筐都装不够的情话。
没有谁的情话会比冯成则更平淡干瘪。
他连“我喜欢你”都不讲,但莫名其妙地让她的心为之颤动。她不知道是那个上帝女孩在设置她的程序系统时,特意将这一句作为攻略她的彩蛋,还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是严丝密缝地嵌在她心里的冯成则,总之,她隐约触摸到了“爱”的边缘。
她揪着他的衬衫袖子,轻叹一声说道:“那我都老了。”
冯成则哑然失笑。
行吧,这就是季清羽,她总有那个本事精准无误地让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两人都没有再提起白天的事,他们有默契,那已经不再重要了,什么冯昱,什么照片,都在这场雨中消散。自从半山腰的那个夜晚以后,除了睡觉,他们再也没有独处时只是这样单纯地安静拥抱了。
“我还是想在我家里住两天。”半晌后,季清羽捏着他衬衫的扣子,她说,“我感觉我很久很久没有跟我爸妈相处了。”
其实在没有穿越之前,哪怕还没毕业,她都是三天两头往家里奔。
她能感觉到,虽然她爸妈很担心她,但她真的回到家,他们心里是放心的,也是开心的。
“好。”
冯成则闭着眼睛,跟那间套房不同,车内很狭窄,但他很舒适,很自在,“应该的。”
她正想表扬他很识趣,他又问道:“那什么时候回?”
“冯总!”之前的种种情绪早已经一扫而空,她哼笑一声,“拜托,我回家还没——”她抬头看向中控台屏幕,“还没四个小时!”
“嗯。”他说,“感觉挺久了。”
什么人啊。
季清羽腹诽,难怪这五年的他吵架生气绝不过夜了,三个多小时他就恨不得催促她,好似过了三个多月,这样还能撑得过一个晚上吗?
当然这跟他处理公事上雷厉风行的性子也有关,他也带到了生活中,拖延是绝无可能的。
“好了啦。”
见他绝口不提要回酒店,她也心软了,提议道:“要不今晚你也在我家睡?”
“不了。”冯成则出来的时候压根就没想那么多,“什么都没带,不方便。”
“这倒是……”新牙刷跟毛巾她家有,但换洗的贴身衣物那就没有,以他的性子,也不会习惯穿季师傅的睡衣,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臂,“那你现在能放开我,让我上楼睡觉了吗?”
她下来很久了,也抱很久了。
虽然是可以跟他在车里将就着抱一个晚上,但她怀疑她爸妈还没睡,等着她。
冯成则可完全没有打扰了她睡觉而心疼的情绪,“最后十分钟。”
很弹性的十分钟。
过了两个十分钟,她才得以脱身,赶忙推开车门下车,想跟他挥挥手说再见,他却跟了上来,现在雨已经彻底停了,万物俱籁,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我送你上去。”
季清羽唇角上扬,依偎着他走进楼道,进了电梯后,她发现他提着纸袋,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给爸的东西。”他回。
“那交给我吧?”
“好。”
两人从电梯出来,声控灯亮了又熄灭,季清羽没刷指纹进去,冯成则也没放开禁锢在她腰间的手。一片黑漆漆的,不知道要这样贴到什么时候,她也不太困,但又不想待到很晚,耽误了他回酒店休息,于是主动踮起脚要亲他,他却一反常态偏过头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