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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的卢)


她的身体瑟缩了两下。
正准备离开这边时,背后一道轻轻柔柔的声音:“太子殿下?”
柔柔的嗓音,带着几分甜腻。
她回头一看,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女子。
湖蓝色的衫裙,孤零零的一个人,身旁连个伺候的小丫鬟也没有。
深冬时节,穿得这样单薄。
竺玉看着都替她觉得冷,这名女子眉眼含情,眼底水波流转看向她。
竺玉往后退了两步。
少女还步步紧逼,继而往前走,她垂下眼睫,当做没看见太子往后退让的动作。
她是家里的庶女。
嫡母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些年她没少同嫡母斗法,也叫她的嫡母狠狠吃过亏。
可她终究也还是要嫁人的。
她的婚事还牢牢攥在嫡母的手里头,她自己做不了主。
不过碍于脸面和名声。
嫡母也不会给她找一门太差的亲事,但也未必会有多好。
她生得貌美,自幼心高气傲,父亲官职品级不高不低,若是要她下嫁或是嫁一户差不多的人家。
她心里头也是不愿意的。
今日好不容易才能参加将军府的寿宴,她自然是要给自己谋取一门好的亲事。
狠狠地豁了出去。
整个下午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这会儿恰好碰见太子,她觉得这是老天爷在帮她。
“殿下可是迷路了?”少女说着就上前去,她突然抓住了眼前的人,脚底故意往台阶旁一踩,任由自己摔进池水里的同时,也如愿以偿的将太子殿下给拽进了池水里。
竺玉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拽了下去,少女紧紧攥着她的胳膊,可见她是真的不会水,双腿在池水里胡乱的蹬。
若是说竺玉方才还不知道她是谁,这会儿心里已经门清!她又怒又恼又无奈,她这是帮周淮安给躲了劫。
不过竺玉这会儿也没空想的那么多,她不得不提着人,把她从水里给拖出来,若她什么都不管,这人可能真的会被淹死。
竺玉在水里扑腾了会儿,艰难的把人带到岸边,她自己方才也呛了几口水,嗓子难受得很,身上的衣裳已经湿透了。
冬日里穿的衣裳又多,一层又一层。
沉沉坠在身上,实在不舒服。
不过也好在是穿得多,如若不然,胸前稍有起伏就容易被人看出来。
她累极了,跪坐在地上,小脸被冻得苍白。
唇色看着也白白的。
她们也刚从水里爬出来,那边就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小丫鬟的声音急得好像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小姐也不知哪儿去了,奴婢找遍了地方也没找见。”
来的人似乎不少。
听着脚步声好像还是一群人。
竺玉想要躲已经来不及了,匆忙找过来的人已经瞧见了池边衣襟透湿的两人。
丫鬟看见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姑娘,立刻跑了过去,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刚才小丫鬟找人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当家主母。
将军夫人瞧见了这一幕脸色也十分难看,不过当机立断,冷着脸吩咐:“叫人封了园子,一个都不许出去。”
万幸的是瞧见这一幕的人也不算多。
大部分都是家奴,是必不敢乱说的。
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
太子在他们府里出了这种事,也显得他们居心叵测,参与了设计的一环。
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
落了水,碰到了身子,不娶也得娶。
可这是太子,未来的帝王。
皇家的威严也不会容许,连这种事情都算计到他头上。
李裴知道后院发生的事情,当场就气疯了。
他撇下父亲,匆匆赶了过去。
竺玉还没来得及去换衣裳,她的脸色看起来很是苍白,几缕潮湿的乌发贴着她雪白的面颊,全湿透的衣裳贴着身体,袅袅腰肢,纤瘦细弱。
姣好的身段,一览无遗。
陆绥和秦衡也跟着过来了。
陆绥解下身上的鹤氅,披在她身上,暂且先将她裹了起来,低垂眼皮扫见她嫩白的小脸,唇瓣也很苍白,浑身冷得发抖,又惊又惧的模样瞧着有几分可怜。
看着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陆绥的脸色沉得能结出冷霜,只是他这人生了气也能很好的憋在心里,一言不发,看不出来。
李裴就不一样了,冷冷地问她:“你是不是蠢?”
态度很凶。
气急败坏。
她的唇瓣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又没说。
李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气成这样,是担心他的身体,还是因为他这么容易就被人算计,又或者是因为他一点儿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他的身子骨本来就很弱,冬天到哪儿都抱着暖手炉,穿得厚厚实实。
这会儿倒好,也不怕冷了,也不怕寒气入体大病一场。
半分都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
总之,他就是很生气。
竺玉想到女子的不易,心里也恨不起来,这事对她…反正损失也不大。
她小声地说:“她…未必是故意的,你们不要把人想的太坏。”
李裴简直就更气了,他竟然还为那样的女子辩解?!他难不成是看上了不成?!
李裴火冒三丈不知对谁发作。
一直没做声的陆绥,抬眸看了她一眼,他说:“她命贱,你命贵。若你因为她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就不值当。”
竺玉并不认同这话。
但也知道这是他们每个人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他们生来仿佛就高人一等。
人命就是有高低贵贱之分。
有些高贵。
有些就贱如蝼蚁。
竺玉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但也不想被他们改变。
兴许是她懦弱惯了,她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人生父母养,好不容易养大,谁出了事都不值当。
竺玉抿直了柔白的唇瓣:“皇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人命又岂有高低贵贱之分。”
声音不大,不高不低的。
倒是足够让人听得清楚。
陆绥抬眼,深深看了她一眼,早就发现她虽然性子懦弱,却十分顽固。
认定的事情,就是不改。
老太太知道后院闹得这出,心里头也是怒极了。
大好的日子还有人敢在她们眼皮子底下使手段,后宅里这些伎俩,她如今瞧见了都觉得烦。
老太太做事比儿媳妇还要狠绝,面无表情吩咐儿媳妇:“叫人牙子上门来收人,今日在场的奴婢全都给我发卖了,卖的远些,一个不留。”
将军夫人对这般决定也没有异议,她说:“是。”
老太太又问:“太子殿下如何了?”
将军夫人想了想,忍不住叹气:“殿下瞧着倒是没生气,他…是个难得的好性子,倒是一点都不像陈皇后。”
老太太稍稍放下了心。
那会儿远远瞧见的一眼,看周身的气度也看得出来,太子殿下是个干干净净的好孩子。
“他是不像陈皇后。”顿了顿,老太太叹息了声,又淡淡笑了下:“我看他的眉眼,瞧着倒是有几分像阿蛮。”
阿蛮是周贵妃的小名。

更不曾放在心上。
一来她没有见过丈夫的妹妹小时候长得什么模样,二来这陈皇后生的孩子怎么也像不了周家的人。
可老太太如今也还耳聪目明的,不至于看错了人。
她只当婆婆是思女心切罢了。
她笑了笑,说:“我瞧着太子虽然长得好,和阿蛮倒是看不出来哪里像的。”
老太太叹了叹气,默不作声。
倒是不太像信了她的话的模样。
尽管老太太也知道她这种念头很是荒谬,陈皇后生的儿子怎么会眉眼有几分与阿蛮相像呢?说起来她也许久没见过阿蛮。
她最疼的小女儿。
入宫之后,吃的都是苦头。
这十几年,没过过一天快活的日子。
若非长元帝当年定要降旨要她进宫,她在宫外,哪里会受那么多气呢?又怎么还需要和陈皇后那种阴毒的货色斗法,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偏偏还夭折了。
生下来不到一日。
就过世了。
桩桩件件,提起来都觉得可怜。
将军夫人瞧见婆婆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她服侍婆婆多年,对她的脾性自是有几分了解的。
性子固执的很,轻易说动不得。
她觉得像,那就是像。
“太子殿下是陈皇后的孩子,依我看,倒是更像陛下。”她又试探着说了这句。
长元帝年轻时亦是风流倜傥的少年郎。
长相不差,同京中其他权贵比起来,甚至样貌还要更好几分。当年也是许多小姑娘心里的梦中夫婿。
她说着又扫了眼一直没开腔的儿子,给他狠狠使了个眼神,这死孩子,装聋作哑,也不知道帮腔说两声。
周淮景瞧见母亲眼中的暗示,有些许无可奈何,他知道母亲是怕祖母想起在宫中的姑母心里会难受。
可他也觉得太子殿下同他那位貌美无双的姑母,神韵有几分相似。没那么像,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祖母提起之前,他便也觉得隐隐约约有些熟悉。
周淮景心细如发,想的自然比他那冷戾漠然的弟弟要深远一些。
祖母说的对。
母亲说的也对。
那这中间必有蹊跷。
周淮景如今是个刑官,最擅长的就是查案子,撬开犯人的嘴巴,对他也不是难事。
许多人都是怂包软蛋,刑具才抬上来,就吓得腿软。
不过周淮景其实不太喜欢动刑,他最喜欢的还是慢慢折磨人,自古攻心为上。
三言两语,便叫人痛哭流涕。
周淮景想到太子殿下那张柔软娇嫩的小脸,心底啧了声,就那软绵绵的性子,估计用不到三言两语就叫他眼泪汪汪的直流。
回过神来,周淮景不着痕迹扯开了话题,他同祖母笑了笑:“姑母是个美人,太子也长得好,有几分像也不奇怪。”
停顿稍许,男人接着说:“太子那边已经派了大夫过去,这会儿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到底是在我们府上出的事,我还是得去瞧瞧。”
老太太想到了在宫里的女儿,心里堵得厉害,对他摆了摆手:“你且去看看,不要落人口实。”
周淮景点头:“孙儿知道。”
老太太对他,向来放心。
做事沉稳,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周家的人,哪怕是她的阿蛮,也都不是什么好欺负的。
心思手段不够狠,也留不到如今。
竺玉真没想到她从池子里出来就被这么多人团团围住,客房里已经备好了热水,还有干净的衣裳。
深冬的池水,冰冷刺骨。
透湿的衣裳粘着皮肤,寒气不断的往血骨里钻。
她被冷的都觉得骨头痛,哆哆嗦嗦的进了屋子,屋子里头点了银碳,暖烘烘的,舒服了很多。
一路上。
陆绥都没和她说话,兴许是觉得她不惜命,冷这张脸,默不作声。
李裴也不吱声,分明气得快要死了,还是压着翻涌的火气,怕一会儿口不择言伤到了他。
至于秦衡,瞧着这一个两个安静的像鹌鹑,就觉得好笑。
不过他方才也觉得陆绥说的话没错,太子被人算计了还帮人说话,这也未免太过怜香惜玉。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被算计了。
只有他自己看不出。
这就算了。
那姑娘的命,的确也抵不过养尊处优被精细养大的他,还全然觉得自己以身犯险没有错。
他这样想,方才若是淹死在池子里,倒也一点都不冤。
进了屋,李裴一言不发上前去,解开她身上的氅衣,随即又要动手帮她扒掉身上湿透的衣裳。
竺玉按住他的手腕,吸了吸红红的鼻头,苍白的小脸看着十分可怜,她的嗓子听起来也有点哑了,“我自己来。”
李裴攥着她的衣襟,手指头掐得发白,黑眸冷冷盯着她,竺玉被他盯得特别没出息的垂下了脑袋。
忽的,听见狠狠的一声冷嗤。
李裴松开了她的衣襟,力道有些重,她被冲撞的往后退了两步,刚刚站稳,听见李裴极其不高兴的声音说:“是我多管闲事了。”
竺玉装聋,抱着衣裳就去屏风后沐浴更衣。
她在热水里泡了会儿,仿佛早已冻僵的四肢终于慢慢回温,她脸上也慢慢蒸出了微醺的绯红,皮肤看起来薄薄的,白里透红。
她不敢多泡,立刻换好了衣裳。
等她从屏风后出来,瞧着就又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就是身体里一阵忽冷忽热,有些难受。
竺玉知道自己今天回去肯定要生病,事情既然已经这样糟糕,再多想也没用。
大夫已经在外边候着。
竺玉说不用。
陆绥倒是知道她为什么不敢瞧太医,他没搭腔,反而是李裴和秦衡轮番上前来劝,把把脉瞧一瞧,也稳妥些。
竺玉想了想:“我喝碗姜汤去去寒气就好了。”
她抿了抿唇:“瞧了大夫,消息就不好瞒了,母后知道,必然不会高兴。”
她也学会了利用陈皇后来当借口。
李裴和秦衡想了片刻,确实,这样能省去许多麻烦。
周淮安倒是被她的体贴弄得脸不是脸,本来还怀疑她方才掉进池子里是顺水推舟,之后好来将军府发难。
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几人心思各异。
周淮景来的时候就听说了太子殿下不瞧大夫,他挑了下眉,这事渐渐变得有意思了起来。
周淮景进屋,对上太子那张脸,两人视线相撞时,太子下意识移开了目光,显然是心虚。
她心虚什么呢?
那就只能是她刚才撒了谎。
周淮景抽丝剥茧般慢慢梳理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子一整天都很反常,先是借病支走他弟弟。
又先后两次都不肯看太医。
什么人才会忌讳行医呢?
很简单。
身体有异样的人。
周淮景倒是不曾听说太子得了什么无可救药的不治之症,也那就只能是难言之隐般的病症。
可他瞧着很是康健。
只是身形细弱了些,隔着衣衫也看得出来他的骨架很小,个子也不高。
十六七岁的少年,细瘦些本没什么。
他的喉结看起来也不怎么明显,这也不是什么可疑之处,周淮景也见过比他更纤细的少年,可他们都是因为家里穷,吃不饱饭,所以长的也都不高。
但是太子是锦衣玉食养大的人儿。
不会是被饿成这样的。
只有一处不对劲就算了。
处处都不对,处处都可疑。
竺玉感觉周淮景盯着她的眼神像是在审视他的犯人,她心如擂跳,紧张的掌心直冒汗。
而周淮景忽然笑了笑,仿佛是猜到了什么。
他手里审过的犯人没有上千也有成百。
任何的蛛丝马迹都不能逃过他的眼,那些不被人注意到的细节,像草木灰线似的烽火连烧了起来。
周淮景心中已有了定论,甚至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他微笑:“殿下既然觉得身体无恙,就先不用看大夫,免得惊动宫中的人。”
周淮景当然不会打草惊蛇。
陈皇后汲汲营营多年,倒不如让她们以为做的天衣无缝,等到能荣登大典之前,再狠狠的叫陈皇后摔个不得翻身的跟头。
陆绥看见周淮景唇角勾起来的弧度,就知道沈竺玉已经露馅了。
而她这个蠢货,还很感激周淮景的体贴,看样子甚至觉得周淮景比其他人好应付得多。

竺玉的确是舒了口气,打从心里觉得周淮景比周淮安善解人意多了。
也不似她在国子监的这几个同窗那么难缠。
每回都得她推三阻四,弄得她快要发脾气了才罢休。
周淮景瞧见她松了口气般的神色,觉得外边的传言也没说错,这位太子殿下是张货真价实的白纸,心里想的什么都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藏不住事,一眼就被人看出了深浅。
不过她长得还真是顺眼。
皮肤像那剥了壳的荔枝,薄薄的、透透的,一掐就破了的柔软水润,指甲不小心剐蹭两下都叫她破了皮。
周淮景漆黑的眼神不动声色额扫过屋子里的其他几人,瞧着个个都是聪明人,平时也没少玩心眼耍手段,怎么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这么久,都没看出来。
竟半分怀疑都没有。
尤其是周淮安,旬假提起在国子监的日常,就臭着硬邦邦的脸,拔出他的长剑,一剑劈开面前的树墩,面无表情地说太子有多惹人讨厌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语气中的嫌弃,溢于言表。
真是蠢货。
自个儿弟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肠也就罢了。
陆绥和秦衡、甚至还有李裴哪一个不是心思深计谋远的小狐狸,眼睛真的有那么瞎吗?
不过周淮景今天瞧见这几个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并不像平时弟弟口中说的那么不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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