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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


孙府尹:“通融通融,这是肯定的。”
他怎么敢不通融呢?
他跟国子监的祭酒也是好友,可是听说过钱妈妈大名的。
皇太孙在回东宫的路上被齐王世子拦住了去路。
他并不意外。
阿柏有时候总是天真得很。
他笑了笑,“你又是来骂我的?”
齐王世子摇摇头,“不是。”
他只是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事情突然会变成这样。
他也不知道现在自己要做什么,又要以什么面目去面对父亲。
他问,“即便是死,也应让我死个明白。”
皇太孙笑起来,“阿柏啊……”
他感喟道:“既然你问了,我便也问问你……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模样吗?”
齐王世子迟疑着点头。
皇太孙:“你觉得我那时候身体如何?”
齐王世子:“……一直都不好。”
皇太孙:“但我不是生来就不好。”
他问,“你还不明白吗?齐王叔走到现在,绝对不是一日之功。”
“我的身体,元娘的身体……他都敢下手。他的胆子这样大,一直剑走偏锋,走到现在这样,为什么你会觉得想不通呢?”
齐王世子沉默不语,却也想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
皇太孙继续道:“且从博远侯案到邬庆川案,齐王叔都输了……他节节败退,直到被关——难道不是一直在输吗?又不是突然变成这样,你又有什么想不通的?”
齐王世子便被这句话的气势所压制,总觉得经此一事,自己的斗志已经没了一半。
他现在很迷茫。
父亲这些年,确实是节节败退的。好几次交手,却一次都没有赢过。
那自己可以赢吗?
又或者说,他可以在皇祖父面前装得下去吗?
他喃喃问,“你当初,真的不怨恨皇祖父吗?”
皇太孙一愣,摇摇头朝前走去,不欲多说。齐王世子目光随他而去,也知道自己问错了话,而后突然问:“大哥哥,你身体……真的不好了吗?”
皇太孙便顿了顿,轻轻点了点头,“是,不好了。”
不敢好。
他回到东宫,太孙妃正在焦急的等他。见他平安归来才松了一口气。
她道:“陛下没怀疑什么吧?”
皇太孙摇摇头,“没有。”
“但应该会派太医过来确认我的身体情况。”
他们这一计,蜀州案说到底只是引子,真正的案件该是他的身子。
当初商议蜀州案的时候,皇太孙就开始私下里毁身体了。
太孙妃和其他人都不同意,但皇太孙却觉得既然要赌,就赌大一点:“山君可以赌上一切,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道:“我身子不好,当年就怀疑过齐王。但因为没有证据,陛下当时也偏袒齐王,所以不了了之。可是有了元娘中毒的事情,有没有证据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可能命不久矣,却查不出是什么缘由。”
这是皇帝担心的。
也是最关键的。
他怕自己也会被毒杀。
皇太孙对太孙妃道:“从你没有死于毒杀的那一刻开始,事情就彻底改变了。可齐王和阿柏,好像一直没有反应过来。今日两人都没有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太孙妃额头一直冒细汗,轻声道:“你之前也不敢对自己的身体这样狠。”
上位者,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寿命。皇太孙之前也在意,现在却主动损毁。
太孙妃眼眶一红,转身道:“阿虎,你确定自己没事吧?”
皇太孙笑起来,宽慰道:“没事的。郁清梧的医术,竟然还不错。”
但他的胸口却一直隐隐作痛。他不敢说,只能侧着躺下去,道:“元娘,接下来,就看齐王怎么想了。”
他小声道:“我回来的时候,郁清梧朝着我的肩膀比划了一下。”
看着好像是在关心他的伤,但皇太孙却想起了刘贯。
他闭上眼睛,“所谓墙倒众人推……”
他道:“我还是要找个机会试探试探他才行。”
大理寺牢狱里,齐王世子跪在地上,被齐王痛骂。而无论齐王怎么骂,他都不出一言。他愧疚,心虚,痛苦,又无法反驳父亲的每一句话。
他确实是个废物。
齐王骂得累了,心寒至极,而后道:“你已然被他的声势吓破了胆子,成了个没用的废物,这是我的过错,是我没有教好你。”
“既然如此,你便帮我去做另外一件事情吧。”
他道:“我用了三十年的时间走到现在,我不可能放弃。”

临近黄昏,一缕光从直棂窗的缝隙里漏了进来。
兰山君本是闭着眼睛的,被光一照,不由得睁眼看过去。
牢房很高,窗户也很高。
看光,需要抬起头。
当初在淮陵的时候,窗户只比这里低一点,她渴求光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抬头。
兰山君盯着光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慢慢笑了起来。
这一缕光,已经不是她毕生所求了。
外头的狱卒见她一直抬头不动,好奇的跟着看过去,而后纳闷的嘀咕一句,“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她看什么呢?”
同僚老赵今日明显心不在焉,摇头道:“不知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有脚步声。狱卒和老赵连忙迎过去,“府尹。”
孙府尹满头大汗,可见是跑着回来的。他问:“郁夫人可吃过饭了?”
狱卒:“吃过了。是郁府里的老妈妈送来的,小的不敢拦。”
孙府尹高兴他们识趣,没让自己得罪人,道:“以后也不准拦。”
他快快朝前走去,“哎哟,郁夫人。”
兰山君也跟他打过两回交道了,知晓他这句欢欢喜喜的话意味着什么。她嘴角的笑意便慢慢扬起,轻声哎了一句,“孙府尹,可是陛下令大理寺审查此事了?”
孙府尹:“哎哟喂,您可是神了。这回啊,若是最后查出来证据确凿,您可真是大功一件。”
他可惜道,“但您这里陛下还没有发话,恐还得继续待着。”
兰山君早有预料,“是。”
孙府尹见她不多说,便又试探性的问:“不过,此事是大理寺主审,郁夫人也会被挪过去的吧?”
兰山君:“有这个规矩?我不太懂这些。”
孙府尹可不相信她不懂。她都来两次了!
不过见套不出什么话,只好遗憾的又关怀了几句,最后悻悻离去——足以见得,他还没有攀附上皇太孙这条大腿,人家都不跟他透一透后续。
但也不要紧。从现在开始攀就行了。他叮嘱狱卒一定要看好了兰山君,“这种关键时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心里有坏水,你们啊,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而后想了想,又对狱卒道:“去查查咱们这里有没有跟齐王府有瓜葛的,要是有,一律调走。”
狱卒点头,小声问,“大人,齐王府是真败了?”
孙府尹瞪了他一眼,“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可是回到家里,他一边叫妻子给自己收拾衣裳去府衙,准备在齐王案结束之前长住不回以表忠心,一边又犹豫起来:齐王虽然败了,但是齐王府还有齐王世子……他现在彻底投靠皇太孙会不会被齐王世子厌弃?
齐王府真的败了吗?
孙夫人见他一脸的纠结,好笑道:“刚刚还风风火火的要走,现在怎么迈不开腿了?”
孙府尹叹息,“我想亲自去把洛阳府衙管住,管成一个铁桶,又怕我真管成一个铁桶,将来要被清算。”
他摇摇头,骂道:“功名不过半纸,却要千山万雪。”
然后踟蹰的问,“夫人,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孙夫人和他青梅竹马,一块读书长大的,才智并不弱,想了想道:“你也没得选。郁夫人在你手上出事,你活不过一月。但即便日后齐王府势力变大来清算你,也是几年后了。”
“咱们先活过这几年再说吧。”
孙府尹一听,顿时点头,“我刚刚真是昏了头。”
陛下都这个岁数了,还能有几日好活呢?
他第二日早早的就买了包子去牢狱里面献媚:“郁夫人,您在我这里一日,便可一日安心。”
兰山君道谢,接过包子吃了起来,笑意越来越大。
孙府尹好奇,“可是有什么好事?”
兰山君就道:“查明冤屈,为民做主,都是好事。”
她看了孙府尹一眼,又低下头。
为官为人,都有顾虑。世上如同清水一般的人不多,大多人浑水摸鱼。
孙府尹就是典型的浑水摸鱼之人。他的所思所想是大多数人的所思所想。
他今日敢投靠皇太孙,其他人心里也应有数。
如此,齐王大势已去,他就不敢等着皇帝回心转意,不敢等着齐王世子比过皇太孙。
他必须趁着人还站在他这边的时候做出最后一击。
毕竟,他手里能用的人已经不多,迟则生变。
兰山君一边盘算一边慢慢的嚼包子,一口一口的嚼干净,最后舒出一口气,道:“孙府尹,这包子的肉鲜得很,还请你帮我明日再带几个来。”
孙府尹一听,立刻高兴起来,“您放心,肉包子管够。”
齐王府里,齐王世子满心焦灼,脑海里不断回想齐王的话。
只要一想到这句话,他就浑身战栗,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大概子时,有人敲响了门。
齐王世子连忙开门,来人穿着黑色的斗篷,抬起头,赫然是兵部尚书杨馗。
他诧异半晌才道:“原来父亲说的利器是您。”
杨馗笑了笑,点头道:“是。”
他一直都隐在暗处,平日里并不与齐王接触,众人都以为他并不涉党争,是陛下的人。
齐王世子恍然道:“怪不得当初太孙一党连杀博远侯,林奇,父亲都不慌张。”
原来杀来杀去,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上都是他们的人。
齐王世子的心稍稍安稳一些,而后颓然道:“父亲让我带话给您,说……当年的计策可以开始了。”
杨馗沉稳的点头,然后问:“世子可知晓是什么计策?”
齐王世子闭上眼睛,艰难的道:“夺宫。”
杨馗笑起来,“世子不用担心,为了这一日,臣和齐王已经谋划多时。”
齐王世子狠狠咬着牙,“可是,一旦失败,齐王府的人一个都留不住。”
杨馗摇摇头,“可是,皇太孙一旦登上皇位,齐王府的人也留不住。”
齐王世子:“皇太孙不是嗜杀之人——”
杨馗便好笑道:“世子,您还是太天真了。当初先太子之死,齐王爷可逃脱不了干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皇太孙为了杀齐王,隐忍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报仇,您为什么会觉得皇太孙会留下您和府中人的性命呢?”
他摇头,“皇太孙这几年的所作所为,您也是看在眼里的。他可有半点心慈手软?世子爷,您还是听王爷的吧,赢了,就是千秋功业,输了,也不过是提前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道:“成为王,败为寇,不需多计较。”
齐王世子便觉得杨馗不愧是父亲最信任的人,跟父亲的疯劲一模一样。
他道:“你们太大胆了……”
杨馗闻言,叹息道:“若是齐王爷当初听我的话大胆一点,怎么会变成如此地步?”
齐王世子诧异,“你以前就想夺宫?”
杨馗:“以前的大胆,可不用夺宫,杀掉郁清梧即可。”
他不满道:“当初博远侯死的时候,我就说过干脆直接杀掉郁清梧,不能给皇太孙一把锋利的刀。可是王爷不肯。他在乎陛下的心意,怕杀了郁清梧让陛下不喜。”
齐王世子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由得侧头看过去。
杨馗也看向他,道:“王爷一直都觉得自己势力太大,引起了皇帝的忌惮,所以被砍掉一些正好。博远侯是,林奇是。但他不在意被砍的人,被砍的人自己却在意。都是奔着从龙之功来的,谁愿意成为弃子?从那时候开始,投靠他的人,就成了一盘散沙,时不时从他的掌缝里流走。”
这时候已经是一步坏棋。他一直觉得王爷是被皇帝忽悠过头了。
“王爷总是觉得有陛下的宠爱就能到最后,可他忘记了,陛下最宠爱的也不是他,而是陛下自己。”
杨馗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等王爷回过神来的时候,杀郁清梧已经没用了,我便为王爷献策,干脆毒杀太孙妃,让太孙跟陛下对上。”
齐王世子蹭的一下站起来,“是你的主意!”
杨馗笑着点头,“是。”
“可惜这一招,竟然没有用。太孙妃不知道怎么的又活了下来,反而让林贵妃无辜逝去。”
一招不成,便再出一招,他与齐王一起策划了倪陶案。
“但天不公允,明明是完好无缝的计策,又把邬庆川和宋国公都栽了进去。”
他叹息道:“而后,一步一步,就被逼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若是王爷一开始就听我的,那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他也站起来,在屋中踱步,“从邬庆川和宋国公死的时候,我就知晓,我们跟太孙一党有许多消息是不同的。他们似乎有人一直比我们先一步知晓我们会做什么。”
若不是这些计策只有他跟齐王知道,他是怀疑身边有内鬼的。
他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
冥冥之中,自己好像被掣肘了一般,做什么都会失败。
杨馗再次叹息:“世上万般之事,若是缺少了一味气运,便难以成事。”
“既然如此,不若直接用刀杀出去,杀出一条血路来。”
齐王世子听得越发沉默,最后问,“不可商量了?”
杨馗:“不可商量。”
齐王世子,“可是皇太孙身子不好,活不了多长时间,为什么不再等等呢?”
杨馗就哈哈大笑起来,“世子爷,您真是……天真啊。”
所以他宁愿在齐王手里做事,也不愿意成为世子的人。
他道:“皇太孙若是会死,第一个杀的就是您和世孙。”
齐王世子想要反驳,被他截断话,问:“他都死了,难道还会惧怕杀掉您和世孙吗?”
齐王世子不说话了。
但这句话,也说服了他。
他苦笑一声,“那父亲呢……我在大殿里表态,也是放弃了父亲的意思。父亲成功了,我呢?”
杨馗诧异道:“王爷只有您一个儿子,自然不会舍弃您。”
齐王世子神色难堪,而后等了许久才道:“好……那就赌一赌。”
赌对了,那就赢。赌错了……不过一条命。
他现在活着,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成了一个笑话。
他喃喃道:“小时候,其实挺好的。”
洛阳这几年就没有平静过。
元狩四十八年的博远侯案,四十九年的苏怀仁和林奇案,五十年的邬庆川和宋国公案,五十一年的镇国公府蜀州案。
一年一桩大案,洛阳官员们人人自危,生怕屠刀砍到自己的脑袋上,所以恨不得缩起脖子做人。唯独国子监的学生不怕这些,在集贤堂和高竹馆里谈论此事,高声大哭,“国之蛀虫,杀我万民!”
他们虽然会被人利用,但热血从不冷却,有好几个撸起袖子就去大理寺和洛阳府前静坐。
皇帝听闻消息的时候,气得砸碎了好几个茶杯。他骂道:“朕就是对他们太过于宽厚,才让他们无法无天。”
刘贯连忙劝道:“陛下,您不要再生气了。太医不是说了吗?您要静心养气。”
皇帝冷笑,“一个个的都来气朕,朕怎么静心养气?”
刘贯叹息,“老奴心疼您,可也没有用。您是陛下,天下事都等着您去定夺。”
皇帝深吸一口气,“朕现在,真是越发力不从心。”
刘贯给他按腿,不敢接话。皇帝便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太孙可曾来拉拢你?”
刘贯手一抖,跪下去就是磕头,“回陛下,没有。”
皇帝笑了笑,“你怕什么?朕又没怀疑你。”
刘贯爬过去继续给他按腿,道:“陛下,奴才就陪着您一人。若是有造化,在您的前头去了,那您就赏奴才一个玉如意陪葬,老奴好去阎王爷那里贿赂,下辈子还给您做奴才。若是没有造化,那等您仙去,奴才也不独活,只望您黄泉路上等等奴才。”
“奴才自小就跟着您,这么多年,奴才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可千万别拿奴才打趣了。”
皇帝心中动容,道:“刘贯,朕最是相信你。”
刘贯给他按好了腿,正好碰见蔡淑妃过来,他便退了出去。
蔡淑妃又来告皇后的状了。
皇帝正在宽慰她,“皇后这个人,是有些古板。”
蔡淑妃虽上了年岁,但是面容依旧娇嫩,更有妇人的风韵,她给皇帝按头,抱怨道:“皇后娘娘根本是万事不管。哎,从前臣妾还能去问问太孙妃,可是太孙妃身子不好之后,臣妾就不好去问了。只能来问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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