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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


宋国公闭眼。
这个事情他当然记得。当时四周无人,只有他陛下两人在。
连刘贯都不在。
而他至今为止,没有把此事说过给任何人听。
郁清梧怎么会知道?
宋国公百思不得其解,却也知晓,此话一出,陛下肯定信了他和邬庆川私下勾结之事。
宋国公府完了。
邬庆川也完了。
皇帝果然大怒,走下来对着宋国公就是一脚,“畜生!枉朕这般看重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
宋国公抱着皇帝的大腿哭道:“陛下,臣确实没有说过,请给臣时间,臣一定会查一个水落石出!”
皇帝却不愿意再听他的狡辩,大声喊道:“来人,把宋国公和邬庆川关起来!朕倒是要看看,这两人有多少事瞒着朕!”
皇太孙跪在一边,心稳了。
——皇帝说的话被露出去,才是这件案子的关键。
等邬庆川和宋国公被带走,皇太孙和郁清梧还跪在地上。皇帝正在思量怎么处置这两人,便听外头传话,“皇后娘娘和太孙妃来了。”
皇帝迟疑一瞬,看看皇太孙鲜血淋淋的半张脸,顿了顿,道:“太孙,你先回去。郁清梧……先关去大理寺吧。”
皇太孙应是。
两人出门,皇后和太孙妃就站在门口。
皇太孙朝着皇后无声的点了点头。
皇后心里了然,又瞧见皇太孙脸上的伤,深吸一口气,提着气道:“元娘,你跟太孙回去,我独自去见陛下。”
太孙妃点头。
皇后进了屋。
大殿里面乱糟糟一片,皇后站在那里沉着脸。皇帝就道了一句,“朕就知道你会生气。”
他道:“你身子不好,还是别气了。”
皇后沉默再沉默,而后道:“查清楚了?”
皇帝:“差不多。”
皇后:“阿虎可有罪?”
皇帝摇头。
皇后就叹息道:“陛下,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一听说山君是阿兄养的,欣喜若狂,庆幸他在这个世上还有个子嗣。即便不是亲生的,但总是我们段家人吧?总是你的后辈吧?你怎么会不欢喜,反而让邬庆川那样的鼠辈操纵了心神。”
皇帝闭口不言。而后突然道:“他还取个山君之名——他这是想做什么?他不是还念着之前吗!”
皇帝心里也是有气的,大声道:“明明他走的时候,说好不念前尘,可是他却比着太孙的名字来取,山君,虎,这是在挑衅朕吗!”
他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就不舒服。
皇后却截断他的话:“山君两个字,不是跟着阿虎的名字来的!不是为了阿虎!不是让她来洛阳见阿虎!”
皇后也跟着吼回去,气道:“是阿兄为了他自己,为了你——陛下,您是不是忘记了,折太师最初为他取名的时候,不是叫伯颜。”
皇帝怔怔一瞬,猛的抬头。
皇后这时候,即便是做戏,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您忘记了吗?阿兄之名,最开始为伯都。”
伯都,虎也。
皇帝喃喃道:“伯都……”
确实是叫伯都。
但他和段伯颜十岁的时候,折太师突然为段伯颜改了名字。
将都,改成了颜。
折太师笑吟吟道:“伯都为一方山主,为一线天光——这般的重任,不该压在你的身上。”
他拍拍段伯颜的肩膀,“你长得这般好,干脆叫伯颜吧。”
但是段伯颜却悄悄的对他道:“殿下,臣永远是您的伯都。”
皇帝晃神,皇后重重拍桌,“但即便改了名字,阿兄可曾有半点懈怠?南征百战,身上刀疤那么多,他可曾抱怨过一句?他连唯一的子嗣都没有留下。但他依旧为太孙取名为虎,为捡到的女婴取名为山君——他依旧没忘记了陛下所托。”
“陛下!”她气得身子都是哆嗦的,“二十年了,您想想,这么多年,兄弟两字,除了阿兄,你还能想起谁?你还认可谁?”
皇帝怔怔不作声。
皇后便道:“陛下如此,难道没有信心觉得阿兄也会如此吗?他即便是做个老叫化,都是想您好的,都是觉得,您是他的兄弟。”
皇帝想起这六十年余年的风雨,想起宋国公的背叛,终于叹息一声,“皇后……你说,伯颜最后,恨朕吗?”
皇后手蜷缩一块,低头喃喃道:“肯定是不恨的。否则,山君,就不叫山君了,而叫恨君。”
屋外,太孙妃心怀愧疚,看着郁清梧道:“多谢你自救。”
郁清梧闻言一愣,而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摇摇头,温和笑道:“多谢你,没有放弃过山君。”
“她知道,肯定很欢喜。”
这一次,她被坚定的选择了。

第73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28)
洛阳府大牢里,祝杉一眼不错地盯着宋知味,唯恐他出什么昏招。洛阳府的孙府尹陪在一边,心中叫苦连天。
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他是个圆滑的人,便给祝杉和宋知味都沏茶一杯,而后提着茶壶要给兰山君也续上。
兰山君连忙起身道谢,孙府尹轻声道:“这值当什么。”
都是人精,大概也揣测到了些。
段伯颜的养女啊……
他看她面色平静,无波无澜,身处险地却依旧临危不惧,倒是虎父无犬女。
孙府尹当年科举及第的时候,也曾在琼林宴上挤到段伯颜的身边喝过一杯酒,被他温和的问过姓名,籍贯,最后还得了一句劝诫之语。
“为官,为一方父母,先不用想着自己能做什么,而是先要学会善。”
善官,才是百姓能不能活命的底气。
孙府尹想起这个,倒是心虚起来:他走到现在,还真是愧对善这个字。
但善官能活百姓的命,恶官却能活自己的命。
死贫道不如死道友,还是死百姓吧——所以说,他还活着,段伯颜却死了。
他退到一侧,看看天色,已到亥时一刻。
这时候宫里还没动静,依着他多年的经验,约摸是兰山君这边更胜一筹。他便对祝杉更加热情起来,道:“祝大人,要不要下官取床薄被来?”
这是想给谁盖不言而喻。祝杉看向兰山君,兰山君摇摇头,笑着道:“多谢大人,不用了。”
她大概也猜到郁清梧应该是赢了。
这一晚,实在难熬,却极为值得。
果然没一会,大太监刘志带着宫中的侍卫一块来传她进宫。
宋知味许是认识来人,连忙拉着一个侍卫问:“不知我父亲可还好?”
那侍卫稍有犹豫,还是道:“应也不是秘密……宋国公和邬阁老都被送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徐大人蜀人,也是皇太孙的人。
而后手一翻,熟练地掏出一副枷锁给宋知味拷上,“但宋大人倒是不用去大理寺,陛下发令,原地关押你在洛阳府里审问。”
宋知味:“……”
这个转折属实太快,他脸色一白,心坠入寒潭,任由侍卫为他上枷锁,一时之间脑子里诸多纷杂,万般揣测,竟不知真相到底是如何。
不远处,刘志正好替兰山君解开枷锁。随后又看向孙府尹,郑重道:“陛下有令,羁押宋知味,等候发落。”
宋知味急急看向刘志:“刘公公,请让我见陛下!”
刘志:“哟,宋大人抬举奴才了,您要见陛下,那得陛下发令。陛下不见您,奴才能有什么办法?”
宋知味还要再说,孙府尹却极有眼色,立刻叫人按住了他的手脚和嘴巴。
刘志瞧见笑了笑,跟兰山君道:“郁夫人,咱们得快些,别让陛下等久了。”
兰山君问:“刘公公,可否容我跟宋大人说几句。”
刘志笑着道:“这有什么不可的?请。”
他识趣的带着一群人出去,孙府尹想跟着一块,却被他拦住:“这是大人的洛阳府衙,还是在这里看着比较好。”
可不能什么人都不留。
刚要溜之大吉的孙府尹:“……”
他暗骂刘志滑头,只能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还望不要听见什么不能听的。
于是,牢狱里只剩下他们三人,瞬间静寂起来。兰山君转身,看一眼带着枷锁的宋知味,缓缓走到他的身边,发现他已经全然没有了平日装出来的风轻云淡,而是比她当年骤然被绑住手脚的时候,还要恐慌和无助。
这个男人,其实很无用。
她讥讽一笑,突然一脚踢在他的身上,踢得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宋知味立刻抬头,想要怒骂,但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兰山君就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人硬生生掐得无法呼吸,整个人都挣扎起来,脸色一点一点变白。
孙府尹僵硬的站在旁边,不知道该制止还是该制止。
他明显感觉到了兰山君的杀意——一个女娃娃,杀意怎么这般浓。
他张张嘴,又不好直说,光看着着急。
兰山君也没有让他为难,在宋知味即将晕厥过去的时候松开了手。她看着他剧烈的咳嗽,看着他的脸上浮现出对死亡的恐惧,看着他咬着牙瞪她,愤怒却发不出声音——这个场景也很是熟悉,恍若多年前她被送走那一幕。
只是,这一回,即将无休止去熬天光的人不是她了。
她无声朝着他开口,“这才刚开始——”
孙府尹送她出狱门,兰山君朝着他道谢,“我常年学刀,力气大了些,下手没个轻重,还望大人见谅。”
孙府尹连忙道:“这也没什么,不过是将宋知味所做的还回去罢了。”
又踢又掐脖子的,确实不是男人所为。
兰山君闻言一愣,笑着道:“您说的对。”
大厦将倾之前,必有砖瓦掉下。兰山君被带进太和殿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上头的雕龙是空的。
她定定的看了一瞬,才进了大殿内。
里面只有皇帝和皇后两个人。兰山君跪在地上,将对刘贯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皇帝却依旧对字迹还有疑心,问道,“你师父的字是极好的,为什么不跟着他学,反而这里学一点那里学一点,还学了宋知味的?”
兰山君:“师父不让。”
皇帝:“为什么不让?”
兰山君:“师父本是连书也不给读的。说女子读书不好,学了也不能考科举,还不如学刀去杀猪。杀猪至少能吃肉——他喜欢吃猪肉。”
皇帝笑了笑,“倒是这个道理。”
皇后:“阿兄确实爱吃猪肉。”
皇帝:“那你怎么最后还是读了书?”
兰山君:“师父不教,本也是放弃了的。但五六岁的时候,苏行舟苏大哥来了淮山,就住在不远处的道观里,他也有个正好读书识字的妹妹,所以就两个一起教了。”
顿了顿,又道:“臣妇还记得,最开始,苏行舟从铺子里买了两本一样的三字经,苏家小妹一本,臣妇一本。”
“那是臣妇得的第一本书,所以格外珍惜,还带来了洛阳。”
皇帝并不怀疑她跟苏行舟认识,他的手指头敲在龙头椅上,只道:“可你跟苏行舟的字并不一样。”
兰山君:“还是因着师父不让。苏行舟当时刚到淮山,也没有住多久,所以不敢违背师父的话,于是只告诉臣妇书上的字怎么读,却没告诉怎么写。”
她知道皇帝心里疑心多,所以每一件事情都说得很细,“但他临走之前给臣妇留了一些女子可以临摹的字帖,臣妇是偷偷学的。”
她说到这里,做出回忆的模样,道:“臣妇之前也问过师父为什么同为女子,苏莹莹可以读书写字,而臣妇却不可以。师父说,苏家兄妹将来是要去大地方的,但我们却永不会出淮山,所以读书反而是害人害己。”
皇帝听得脸上一怔,叹息道:“他这也算是遵守跟朕的承诺了。”
当时,他就要求段伯颜到了蜀州后不得离开。
兰山君摇摇头,“臣妇不懂这些。后来碰见郁清梧,他跟臣妇说,师父不教读书和写字,是怕臣妇将来知道他的身份和那些官场贵人的事情。毕竟,臣妇若是只跟杀猪为伍,永远都不会知道段伯颜三个字。”
皇后听得捂嘴哭泣,别过头去。皇帝瞧了一眼,叹气侧头继续问:“那你到了洛阳,知道自己的身份后,为什么不直接找皇太孙寻求庇佑?”
兰山君说得十分坦然,“师父从来没有提过故人。”
“且师父离开洛阳的时候,太孙殿下才八九岁,臣妇怎么想,都觉得他们应当没什么深厚的感情——臣妇如今才二十岁,已经记不得八九岁见过哪些人了,就算有亲戚,也不敢去攀附,何况是皇太孙这样的人物?”
皇帝听了,倒是点头,“确实……当年太孙还很小,你们有顾虑也是正常的。”
兰山君给皇帝磕头,“当时骤然知晓此事,臣妇打听到陛下,皇后娘娘和太孙妃都是师父的亲戚,也是想过来求救的。毕竟皇家之人,无论哪一个都比邬庆川厉害,但臣妇久久思量,却不敢。”
皇帝:“为何不敢?”
兰山君:“师父当年‘死而复生’,臣妇猜不准这里面有什么事情,不敢贸然求救。再者,又有郁清梧在,臣妇心中安生,之后邬庆川也一直没有下杀手,臣妇便以为这事情过去了。”
她其实还可以有更好的说辞。
她相信,只要她说出“师父说自己是个罪人,罪人之女,不敢奢求庇佑”一句,便能让皇帝动容。
但她不愿意。
老和尚没有认的罪,即便万死,她也不能说出口。
但这些对于皇帝而言,已经够了。
他算是认可了她对于字迹和皇太孙的说辞,让人带她出去。但在她快要到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大喝一声道:“等等——”
兰山君心神一震,赶紧跪下。
皇帝语气冰冷,“你说,邬庆川跟段伯颜一直相交,除去苏行舟之外,可还有其他证据?”
兰山君摇摇头,“没有。苏行舟只来过两次,一次是臣妇五六岁的时候,一次是师父去世的时候。臣妇之前问过师父邬庆川是谁,师父只说是一个不用见面的故人,书信来往,知晓平安就好……那时候臣妇还以为,对方看不起我们,所以不肯来见他。”
她想了想,又道:“臣妇和师父,一直都很穷。后来师父病得厉害,臣妇也提过借那位故人银子,但师父却不准。”
她说到这里,神情黯淡,“当时若是能借来银子,师父还是能活的。”
这些都是可以查到的。
在生死面前,皇帝的疑心终于消散了。
皇后便哭道:“怎么就这样倔!既然跟邬庆川在一个地方,也通了书信,就是借点银子又怎么样!”
兰山君:“师父不让臣妇出淮山,他也不愿意出。当时淮陵的夏河县听闻有位神医可以救他,但他就是不肯去……”
皇帝默然,从头到尾把事情想了一遍,自觉其中细节都对得上,兰山君应该是没有说谎的。但刚要让她离开,就听她道:“——臣妇记起,苏行舟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
“他说,邬阁老本住在淮陵其他地方,但是走到断苍山的时候,听当地的人说,断曾经是段字,所以就留了下来。”
段苍山。
段伯颜字苍南。
皇帝就信了十分。
再是谎话,这些地名和踪迹是骗不了人的。
他便对皇后道:“这个孩子瞧着是吓怕了,你多多安抚。但她的身份,却也不能宣扬出去。”
皇后点头,“我哪里能不知道这个?树大招风!”
皇帝摆摆手,“夜深了,你也回去睡吧。”
皇后抹泪,“山君今晚就睡在长乐宫吧?”
皇帝笑了笑:“都听你的,这都是小事。”
皇后就带着兰山君出了太和殿。走了一会儿,离大殿远了些,皇后便回头去看兰山君,却见她神色恍惚,她忍不住道:“山君,你在想什么?”
兰山君回神,喃喃道:“断苍山……曾经,邬庆川也是真心实意的吧。”
话虽然是她编的谎言,但仔细想想,为什么就偏偏选择了断苍山住下呢?
她摇摇头,“老和尚曾说,贪图禄位,私欲满盈,就会遗患无穷。”
也不知道,邬庆川是否后悔。
元狩五十年八月,邬庆川和宋国公一案震惊朝野。其中,邬庆川杀害苏行舟一案,也令人侧目。
郁清梧无罪释放,出大理寺牢狱的时候,发现除去山君之外,竟还有一些国子监的学生。
他们似乎是不好意思,没有上前来,只朝着他遥遥行了一个礼便走了。
郁清梧虽然并不介意他们的态度,但之前被泼墨水,如今被致以歉意,到底还是不同的。
他久久不动,钱妈妈就拿着陈年艾叶和柳枝喊,“郁少爷!快些来否极泰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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