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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


外头大雪纷飞,因有风来,她提着灯往侧边走,走得很慢。
她说,“郁清梧,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
郁清梧抬头,“什么事?”
兰山君:“老夫人把这座宅子给我了。”
郁清梧一愣,而后点头,“她老人家知道你的身份,定然疼爱于你。”
兰山君提灯缓行,“但我不想住在这里。”
这里,一土一木都是皇帝的意思,实在是太压抑了。
她想到这里,脚步一顿,急急停住,郁清梧猝不及防,差点将她撞上。
大风吹进了飘雪入廊中,将她的衣袍吹得鼓动起来。兰山君紧紧攥着笼灯提杆,笼灯却被吹得打转,底下的宫穗发出刺耳的响声,她几乎是难以忍耐的道:“她这一生,连最后一刻都要演戏,如同唱完了最后一句戏词,其他人还要给她提一句深恩受尽的旁白——我不要住在这里,我不愿意死后别人在我的墓碑上刻上这四个字。”
——她像个就要奔赴战场的战士,正在与家人说自己的遗言。
郁清梧静静的瞧了她许久,目光一点点柔和起来,他轻轻抬起手,接过她手里的灯笼,不让她的手攥出血来,宽慰道:“山君,咱们不住这里,咱们住新宅子去,一土一木,都由你来决定。”
兰山君浑身颤抖。郁清梧便上前一步,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的身上,拦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住廊下风雪。
他道:“无论这场丧事如何,只要我们两个和钱妈妈真心实意,便不管其他人怎么说,老夫人在天之灵,也是欢喜的。”
兰山君闻言,怔怔一会后,道:“所以说,我最是讨厌雪的。”
即便老和尚在一场风雪里将她送了回来,她现在也依旧不喜欢雪。
这场丧事如同兰山君记忆里一样,极为风光,盛大。齐王,魏王,皇太孙三人上门祭拜,邬庆川哭着相迎。
齐王还带着无数的门客来。邬庆川心里不喜,却还要笑脸相迎。
皇太孙带着太孙妃和两个孩子一块来的。
兰山君连忙出来迎。
郁清梧则被魏王叫了过去叙话。他一直觉得郁清梧跟皇太孙结盟不稳,很想把人拉到自己的一边来。
他很喜欢郁清梧“迫之便发狂”的性格。
镇国公府自然是上门的,朱氏还后悔道:“没曾想老夫人竟然真到了这个地步,我之前还以为她是不愿意给你说亲呢。”
慧慧急忙道:“母亲慎言。”
她看看人满为患的灵堂,“人多口杂,且闭嘴吧!”
朱氏讪讪道:“我声音也不大。”
慧慧就抬头去找六姐姐,在最前面找到了她。她作为小辈正在给夫人们奉茶。
朱氏瞧了一眼,便道:“她怎么变得如此憔悴了?”
慧慧叹息,“寿老夫人真心对她好,如今逝去,她当然会伤心了。”
朱氏心一梗,道:“你也不用如此记恨我。我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慧慧如今学会了不跟她争辩,她道:“我也没有记恨母亲,母亲要这般想,我就没办法了。”
竟然学了几分无赖。
她自顾自往前去,喊了一声六姐姐。
兰山君回头,朝着她点点头,而后道:“我现在顾不上你。”
慧慧懂的,六姐姐太忙了。她道:“我就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你的。”
兰山君顿了顿,还是没拒绝,道:“后头的瓜果点心等东西,钱妈妈一个人忙不完,你去帮帮她吧。”
慧慧答应了一声,然后突然走上前,将六姐姐抱在怀里,“老夫人这是寿终正寝,这个年岁了,是喜丧,你别伤心。”
兰山君便勉强笑起来,点头,“好。”
等慧慧走了之后,她又请了皇太孙说话。
她道:“老夫人说,您若是不愿意……就用袖子隔着棺木,这般也算不得为她扶棺了。”
皇太孙便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道:“兰姑娘。”
兰山君低头,“是。”
皇太孙:“除了这句话,老夫人还有别的话给我吗?”
兰山君闷声,“她说,您要是恨……就恨吧。她确实不曾顾着你和太孙妃。”
皇太孙:“除此之外呢?”
兰山君不懂他的意思,“还有什么?”
皇太孙:“没有了?”
兰山君摇头。
皇太孙便笑起来,道:“我和元娘早不执着此事了。”
他摇摇头,“我还以为,她老人家至少还会叮嘱我要记得父亲和舅祖父。”
兰山君:“她并无此意。对于小辈,她都是随意自在的心。”
皇太孙看着堂庭前的棺木良久,心绪繁杂,突然道:“这座宅子——四四方方的,本就像棺木。”
当年他和元娘被关在东宫出不去,也觉得东宫像棺木。之前恨老夫人,觉得她实在是无情,现在看看这座宅院,想到她一辈子都关在这里出不去,便也理解她了。
他道:“我的手,足够扶棺。我是太孙,扶着前头,便算是我一人扶着的吧。”
兰山君懂他的意思。
他是觉得齐王不配,老夫人会不喜欢。
她朝着他行了一个礼。话已经带到了,她转身就要走,却听见皇太孙喊了一声:“兰姑娘。”
兰山君回头,“是。”
皇太孙:“小郡主极为喜欢你,若是你愿意,便进宫教她用刀吧。”
兰山君一愣,点头道:“是。”
这倒是好事。
外头吹吹打打,哀嚎声不断,兰山君沿着走廊不断往前走,她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又觉得没走几步路。
等到风光散尽,棺木抬了,客人都走了,她坐在堂庭里一言不发。
钱妈妈端了酒来,“来,喝一杯暖暖身子。”
兰山君喝了一口,“是辣的。”
钱妈妈:“这才够味道。”
郁清梧正好回来,坐在一边也端了一杯喝,“是辣。”
钱妈妈就往地上倒了一杯,“让老夫人尝尝。”
兰山君和郁清梧都看过去。
钱妈妈笑着道:“若是酒在地上散得快,就是辣。若是散得慢,就是不辣。”
兰山君仔仔细细盯着看了会,“散得很快。”
钱妈妈叫起来,“连她也觉得辣,那就是真的辣了。”
她看着两个眸里悲戚的孩子,安抚道:“你们有福气啦,老夫人这般的人,无论是去天上还是地下,都是要做官的。”
“以后你们上天入地都有人保护了哦!”
兰山君本是伤心的,闻言忍俊不禁一笑,而后倒在钱妈妈的怀里闷声道:“真的吗?”
钱妈妈便摸摸她的头:“我吃的饭多,听我的。”

第45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45)
廊下的白灯笼在风雪里打旋,闷声作响,犹如人皮里进了风,鼓鼓当当,听得人心里极为不快。
钱妈妈便将门关了,里屋立时安静许多。
早间还放着棺木的地方,此时已经空空荡荡。钱妈妈叫人把那里打扫好,搬了小桌子来,将后厨没有来得及摆到席面上的剩菜热了放上去,喊还在伤心的小夫妻来吃。
钱妈妈这辈子送走了很多人。刚开始还会哭这个哭那个,后来就学会了看淡些。
她喝了几杯酒,有些醉意,忍不住道:“人总有那么一遭的。早死晚死,其实没什么区别。”
“像你们读书人,多活几年,不过是比别人多看几本书罢了。又像我们这些奴才,多活的这几年,也不过是多为主家做几年事。但你们读了书,应该是活明白了,便说什么死有区别,有的比一座山重,有的比一根鸡毛轻——”
郁清梧已经很熟念的接口了,一边给她的酒杯续酒,一边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钱妈妈便又喝下一杯酒:“是这句话。因为这句话,我这一生,前前后后也不知道看了多少人前赴后继的去登泰山,就是我们老夫人这样通透的,也有想不开要重于泰山的时候。”
她感慨道:“可我觉着啊,死就是死,无论为什么死,都没什么区别。这个世上,不管是山还是鸡毛,死了都会烂,有屌用哟!”
郁清梧先头还想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而后就猛的咳嗽,拼命掩盖住“屌用”二字。
兰山君就看了他一眼,稳稳的给钱妈妈续酒,道:“您醉了,我扶你回去歇息吧?”
钱妈妈喝下最后一杯酒,点点头,“也行。”
她今天也够累的了,她拉着兰山君的手道:“哎,你们这对小夫妻哦,也是读书人,我老人家心里担心得很。”
这些生死之别,在她看来就是读书人给自己的枷锁。
她家这对小夫妻正活得半透不透,于是枷锁尤其重。
郁清梧便过来扶着另一边,“您别担心,我们心里有数的。”
将人扶回去睡好,他又和兰山君说起后面的打算。
他道:“等明日,我送你回镇国公府?”
寿老夫人不在,再住在一块于礼不合。但若是她不愿意回去,他就去醋鱼胡同的宅子里住。
兰山君:“还是回镇国公府吧。”
马上要过年了,明年三月还要从那里出嫁,回去也是好的。
且那个府里,她还放心不下慧慧。算起来,她这辈子心思重,事情多,对慧慧鲜少关心,倒是慧慧心疼她得很,为她跟母亲和兰三吵过好几回,这回还帮着理丧事,她是欠了情意在的。
而后想了想又道:“皇太孙今日许是瞧着老夫人的死感慨得很,心有动容,便让我去教小郡主学刀。”
她之前教阿蛮刀法的时候太孙就一脸复杂,想来当时就有念头,但彼时却还是不愿意她常进宫。
郁清梧:“你教小郡主,便算是传承了。”
他道:“太孙这个人,矛盾得很。之前不愿意你多加牵扯,但老夫人去世,你没人照料,他应该是觉得太孙妃能照应照应你。”
人都是会变的。太孙也是。郁清梧从此事上看他,倒觉得他有点顺势而为的性子,并不是决定了就一定不变。
他道:“如此正好合适,也省得我们费功夫进东宫了——算是老人家逝去带给我们的好事。”
他们两个受益寿老夫人良多。
从后院一路往回走,走到一半,即将要分别的时候,兰山君突然顿足,道了一声:“郁清梧。”
郁清梧:“嗯?”
兰山君正经的看他:“我生于市井之中,钱妈妈会说的我都会,钱妈妈不会的,我也会。”
郁清梧的手脚就不知要怎么放才算是对的。
兰山君忍俊不禁:“下回,不用那般大惊小怪。我会骂的,还挺多。”
寿老夫人逝去,兰山君确实是得了好处的。
她作为后辈打理丧事,虽也只是给宗人府打下手,但小小年岁却事事都做得好,将夫人们安置得妥当,从座位到瓜果点心没有出一点纰漏,实在是难得,便有不少人夸她聪慧,有宗妇之风。
又因太孙妃在寿府对她亲近,小郡主也拉着她喊兰六姨母,便又让一些人对她刮目相看。
如今,齐王看起来势弱,皇太孙直直而上,自然有许多人上来攀附。太孙妃那里攀附不上去,就看上了兰山君。
过年期间,她收到了不少帖子。
朱氏欢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叫人去置办衣裳首饰,准备风风光光的去四处扬眉吐气。
结果却被兰山君浇了一盆冷水,“这些人都是想要巴结皇太孙的。我如今好似被绑在了太孙这条船上,看着风光,但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母亲最好别搭理这些,只和从前一样,当个谁都不靠的人。”
“将来我若还好,自然有你和家里一份前程,我若是坏了……也没人会追查姻亲,毕竟四处都结着亲呢,谁也不好赶尽杀绝的。”
一番话,将朱氏热腾腾的心又说得凉嗖嗖,她讪讪道:“哪有这般严重呢?”
兰山君:“我与母亲关系不好,洛阳城里或多或少都有传闻。三哥哥跟郁清梧不和,大家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将来我和郁清梧如果有事,母亲现在什么都不做,就有借口撇开我们。可若是现在赴宴了,将来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母亲可愿意?”
朱氏被说得脸色越来不好,“我们本就是一家……”
兰山君盯着她:“那将来,若是齐王势大,把我关起来,母亲救还是不救?”
朱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道:“你说这些吓唬我做什么!你要是进了牢狱里,我要是能救,肯定是要救的。”
兰山君就笑了笑,却没再开口。
朱氏当时没有肯定的说出救字,到底心虚,就不好意思再留下来了,回去跟兰三道:“我觉得山君说的也有些道理,这段日子看着花团锦簇的,可谁知道将来是花开还是花谢?”
她哭道:“哎!我今日又是说错话了,在她面前没有脸面。”
兰三少爷却舍不得这份风光——连他也收到了不少请帖。
这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的事情。
他道:“六妹妹一个闺阁女子知道什么?我看,她就是不想让我蹭这个光。又或者是郁清梧不喜欢我,不愿意帮我。”
朱氏一听,又觉得儿子说得也有些道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兰山君第二天一看她那个脸色,就知道她又在优柔寡断了。
她以后走的每一步都更加艰难,不愿意被这一家子拖了后腿,便直接找到三少夫人道:“三哥哥这个毛病,恐会害了全家。连我都不敢去赴宴,全都拒了,他却敢打着太孙的旗号出去——将来怕是会出大事。”
三少夫人脸色难看起来。她其实也劝过,但丈夫却什么都不听。她心里也正难受呢——谁嫁一个蠢货不难受?
兰山君:“我知道嫂嫂是聪明人,跟您说话,我就不卖关子了。郁清梧看着是太孙的人,可太孙却对他淡淡的,算不上十分好。郁清梧自己都不敢说自己在太孙面前有脸面,三哥哥如何敢呢?”
“虽说什么也没有应承,但今日跟这个喝酒,明日收了那个的礼,将来太孙怪罪,怕是牵连全家。到那时候,又能有谁帮我们?”
齐王?魏王?
三少夫人艰难的道:“最开始,咱们家是跟齐王府走得近的。后来,魏王世子拉拢你三哥哥,就已经跟齐王府断了。结果魏王世子杀人被关,你三哥哥便如苍蝇一般没了缝盯,这段日子总是抱怨自己运气差。”
兰山君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三少夫人叹气,“如今你嫁给郁清梧,你三哥哥这样出去用太孙的名号,若是太孙再生气怪罪,三家得罪干净了,确实是药石无医。”
她越想越觉得丈夫实在是蠢,便咬咬牙,问:“六妹妹是什么意思?”
兰山君:“不如外放。”
她道:“去大哥哥手下做事。”
三少夫人不满:“大哥哥只是一个县令。”
兰山君据理力争:“县令已有生杀大权,难道三嫂嫂不害怕吗?”
三少夫人:“……”
还真害怕。就怕这个蠢货被人撺掇着杀人放火,那自己也不用活了。
兰山君见她动心,继续劝说:“去大哥哥那里,有大哥哥看着他,让他历练两年,也许能有长进。”
三少夫人越来越觉得这样是可行的。
可她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她不敢放丈夫出去。她直言不讳,“我不可能跟着去那边。”
穷乡僻壤之地,她一是不愿意去,二是怕去了之后还要矮大嫂一寸,四处受罪。
兰山君就笑着道:“子嗣的事情,是急不来的。我只把这个打算说给你听,若是嫂嫂愿意,我也能帮一把手。但无论如何,嫂嫂还是帮三哥哥把把关吧。”
三少夫人已经这样跟她开诚公布的谈过了,便有些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想说说,“你三哥哥他……他可能本心有点不正。”
自己这个样子,还瞧不上四叔。
刚开始嫁过来的时候,她也觉得四叔身为男人却窝囊得很,确实不好。可如今看看,整个家里面最好的就是他了。
三少夫人惆怅得很,“六妹妹,等你跟七妹妹嫁了人,我在这个家里,恐怕要难了。”
兰山君回去后还感慨得很。她上辈子,不曾跟三嫂嫂如此谈过,倒是不知道她原来对兰三是这样的看法。
但三嫂嫂之前对她也淡淡的……会不会那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愚蠢得很?
还真有可能。
兰山君不免又想到郁清梧。若是上辈子的自己碰见郁清梧,恐怕也没有胆量跟他一块。
她在札记里写道:“许偶然重逢,恰当正时。过早不侯,过晚不遇。只有冬雪路上,没有他人时,才看得见彼此同是夜归人。”
又在另外一本专门写郁清梧的札记里写:“元狩四十八年冬,长辈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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