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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


郁清梧一双眸子清亮起来,直到出门的时候还两眼弯弯。
钱妈妈扛着锄头从前头过瞧见了,啧啧称奇,“看看这不值钱的模样,定然又被一句话哄住了。”
她老人家眼睛最利,早看出他和山君昨天晚上的不对劲。但孩子们不说,她就当自己是个睁眼瞎。
不聋不瞎不哑巴,可当不好一个好家翁。
钱妈妈摇摇头,继续扛着锄头回去。
她和赵妈妈等人也有自己的院子。钱妈妈的院子里头本还有假山,却被她统统扔去了赵秦两位妈妈的院子里——她只想种地。
菜地当然是越多越好。假山能吃吗?不能。
不能吃的都可以挪出去。一旦被关,被围,菜地是最后的希望。
赵妈妈本想跟着一块种地的,却被兰山君拦住了,道:“你不是喜欢牡丹么?便种牡丹吧。”
赵妈妈欢喜的哎了一声。她本也是想捧着钱妈妈。
但她还是去帮着钱妈妈种菜,道:“咱们家夫人良善得很,在嫁过来之前,还问我们要不要放出去呢。”
但她们谁也不愿意走。
走能走到哪里去呢?
赵妈妈和秦妈妈是家生子,一辈子都在镇国公府,春夏秋冬四个虽然是买来的,但从小就被买了,早忘记了自家在哪里。
主家好,眼看着就是大好的日子,傻了才会求着出去。
何况秦妈妈算盘好,不苟言笑,是做掌柜的料子,姑娘就让她出去管账了,荣光得很。
她跟钱妈妈道:“我家那口子管着马房,如今跟着主家一块出门,外头人也高看他一眼。”
赵妈妈主动说这些,钱妈妈就好奇的打听起镇国公府的事情,“这次咱们两府成婚,也没瞧见镇国公和老镇国公——他们真不关心世俗啦?”
赵妈妈点头,“真不关心。”
反正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回来几次。
她想了想,还是低声道:“外头都说他们是为着战死的战士们祈福的,我倒是觉得他们是害怕冤魂缠上,去求三清保命了。反正我瞧着老夫人刚开始慌乱得很,天天在屋子里磕头呢,求佛祖保佑,不要来索命。”
钱妈妈挖地的手一顿,而后点头:“我也这么想——那么多兵啊,打两个蜀州也行了,他们却将人都战死,听闻连尸体都埋在了坑里,一个都没有带回来过。”
当年群臣激愤,势要他们砍头,但皇帝却还是保住了他们。
钱妈妈:“这种人,陛下怎么就留着呢?”
赵妈妈可不懂这些,她道:“哎,所以他们就一直躲着。这才说不关心世俗。”
卖了老主家几句话,赵妈妈跟钱妈妈的关系便显而易见的更亲近了。两人商量着是在前头种豆角还是后头种。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又一起骂老夫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赵妈妈:“就那么压着我们姑娘……压着夫人要跪下去,幸而夫人腰背直挺挺,否则要受欺负的。”
钱妈妈听得一筷子下去戳中一截玉米,玉米梗戳穿一个洞被她提起来啃:“这个老娘们!别犯我手里!”
赵妈妈从王奎掉粪坑的时候就佩服起钱妈妈的。奴婢做到钱妈妈这个份上,简直是光宗耀祖。她眉开眼笑,一味的奉承,“我还有的跟您学呢。”
往后都是一家人了,钱妈妈很是大方,“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
但郁清梧却最先向赵妈妈取经。
他问,“是每晚都要点灯吗?”
赵妈妈斟酌,“是。”
郁清梧:“是来洛阳之后才有的,还是一来洛阳就有的。”
这里面的时间就有的说道了。
赵妈妈不敢说谎,再次斟酌了一会,道:“是第一日来洛阳就点的灯。”
郁清梧:“夜夜噩梦?”
赵妈妈连忙道:“现在好多了,之前是夜夜都噩梦的。”
郁清梧:“此事万不可说出去。”
赵妈妈赶紧点了点头,“不敢说的。”
等她出去之后,郁清梧写着山君与年岁不符的纸上,又添了一个字。
为什么是灯呢?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点天光三个字。
这是山君之前问的。
他坐在椅子上沉思,揣测来,揣测去,都不敢直接打开窗户问她点天光三个字……她可曾碰见过。
不然,怎么会有这般的反应?
但仔细想想,推敲来推敲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在洛阳的每一日他都曾知晓,她在洛阳也是有迹可循,不应该遭受这般的事情。
那是其他人?
最可能的就是段伯颜。
但段伯颜……也不曾应该有。
他的一生也是有迹可循的。
郁清梧皱眉,怎么解也解不开这个谜。他提笔,在纸上写下点天光,齐王,段伯颜三个名字。
而后顿了顿,又将宋知味加了上去。
山君恨宋知味。这也是他不太能理解的事情。
从正午到黄昏,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思虑此事,却还是没有谜底。他叹气,起身开窗,正好瞧见对面的山君靠着窗坐,手里端着一个瓷碗在给底下的胖鱼撒鱼食吃。
瞧见他开窗,她笑起来,道了一句:“你收拾完了?”
郁清梧:“收拾好了。”
她就笑着道:“不是听得见吗?”
郁清梧做出空耳状逗她:“什么?”
兰山君笑得越发欢快。
郁清梧便想,无论从前她发生过什么,无论她从前是因着什么害怕黑暗,他都可以用一生去愈合
他这一生,除了要匡扶天下,似乎又多了一件让他欢喜至极的事情。
总有一日,山君不用在黑夜里点灯,也不用再做噩梦。
他喊了一声,“山君。”
兰山君:“嗯?”
郁清梧:“我这里有博戏。”
兰山君好奇,“什么博戏?”
郁清梧:“升官图,骨牌,叶子戏,弹棋,我都有。”
他问:“你要不要玩?”
兰山君今日心情好,莞尔道:“也行。”
郁清梧就带着东西过去了。
他出门绕去后门上拱桥,踩着拱桥行至桥尾,弯腰进了屋。
兰山君正在收拾书案,郁清梧瞧了一眼,似乎是一本札记。
他好奇问,“你也喜欢写札记?”
兰山君点头,“喜欢。”
郁清梧放下东西,“好巧,我也喜欢。”
他说,“我从六岁就开始写了。”
其实很少有人喜欢写札记。他问,“你怎么会喜欢呢?”
兰山君挑了升官图来玩,闻言回道:“是……见过一位故人写。”
故人……
她在淮陵的日子,应当是发生过许多故事的。
因有故事,才有故人。
他不好再问故人是谁,只笑着将升官图展开,告诉她玩法。
“这里有一个陀螺,共有四面,写着德才功赃四字。”
兰山君拿起看,果然见上头有这四个字。她细细品味了一番,道:“官场之中,德才功赃,倒是已经写尽了。”
郁清梧:“从白丁开始,有童生,案首,监生,生员,禀生,举人,解元,进士,二甲,会元,探花,榜眼,状元。”
“从这开始,便可以开始做官了。”
他道:“这其中要经过六部衙门,外放衙门,三公九卿,最后到太傅太师太保,才算是赢。”
兰山君仔仔细细看,突然问,“走到太傅太师太保才算是赢吗?”
郁清梧:“是啊。”
兰山君若有所思,她想到了阿狸和阿蛮。
太孙若是最后败了,一定是齐王坐上皇位吗?
她从郁清梧手里拿过陀螺,而后将一颗棋子放在太傅的字眼上。
她问,“——陛下若是能再活二十年呢?”
那时候,阿狸也有二十六岁了吧?
郁清梧瞪大眼睛,连忙四处看看,“山君,慎言。”
兰山君轻轻点头,“好,我不说。”
她仰头看他,“但你应该懂吧?”
郁清梧点头,“我懂。”
若是陛下还能再活二十年,便不是齐王魏王之争,也不是太孙和齐魏世子之争。
而是各位世孙之争。
但是陛下真的可以吗?
兰山君心神便去顾念此事了,喃喃道:“至少十年是可以的。”
她知道陛下可以活十年,齐王知道吗?
这里面,其实还是能做文章的。
郁清梧却初听此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之处。
但等到晚上,却突然想到她允诺自己的十年相伴。
她说,“自此之后,十年生死,愿与君同。”
他留了心眼,将十年两个字也藏在了心中。
他翻个身,宽慰自己:慢慢来,一点点想,应有一日会想通的。
另一边,太仆寺卿苏老大人苏怀仁的府宅之中,苏小姑娘正在跟祖父对弈。
她问,“我必走不可吗?”
苏老大人点头,慈爱道:“还是走吧,洛阳本就不太平,”
苏姑娘双眼泛红,“可阿爷,我能走到哪里去?”
苏老大人:“你不是早有志向要出去行医问药吗?”
“便去你想去之地。”
苏姑娘哽咽:“但那只是出门罢了——这回出去,我还能回来吗?”
苏老大人便宽慰道:“四海之大,哪里都能为家。你就当我一直陪着你吧。”
苏姑娘抬头,泪眼涟涟,“阿爷,您都这把年岁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这么多年,您都这样过来了,为什么要在休养的年岁还要去……”
她说不出“寻死”两个字,便又捂着嘴巴呜咽起来。
苏老大人便哎哟哎哟叫唤起来,“我的小妮啊,只可怜你了。”
他走过去抚摸小孙女的脑袋,感喟道:“我也不懂,怎么到了这把年纪了,竟然开始想为百姓做点事情。”
他喃喃道:“我生于蜀州,是最早进洛阳做官的那一批吧?”
他和郁清梧其实一般,年少就成名了。
十七岁高中探花郎,但因是蜀人,当年还在打仗呢,哪里能留在洛阳做官?
便被遣去偏远之地了。
他也不恼恨,勤恳为官,清清白白,从不敷衍,后头得罪了权贵,无人救他,还是百姓丢了手上的马驹,牛羊,庄稼……一个个的都聚到了州府之前为他喊冤,这才惊动了洛阳,段伯颜亲自来审,把他救了出来。
段伯颜说,“怀仁啊,你是个好官,却缺了几分运气,便去太仆寺吧?”
他笑着道:“你来管百姓的马。”
苏老大人颤声道:“但我,但我没有管好——一年又一年,死了多少人啊。今年,若是再死下去,外头打起来,咱们哪里还有人呢?”
年轻的时候,他也不懂为什么段伯颜等人前赴后继的去死。
他只能看着他们去撞南墙。
段伯颜死前,还来找他喝过酒,道:“怀仁,你要好好的,能救一个是一个。”
段伯颜死后,他觉得这个世道糟糕透了,如此昏庸之君,昏庸之臣,如此不堪的世道,凄惨的百姓——本该亡国的。
为什么直到这时候还没有亡国呢?
苏老大人手哆哆嗦嗦的为小孙女擦眼泪,道:“我想啊,想啊,想到现在,算是明白了。”
“因为大夏这条命啊,不断有人去为它填上。”
折太师带着人补过一次。
先太子和段伯颜带着人又补过一次。
一次又一次,一次间隔二十几余年。
如今,轮到他了。
他道:“我曾经问段伯颜,我说,你甘愿吗?就这般死去,愚蠢的死去,甘愿吗?”
苏姑娘一脸泪痕抬头,“阿爷,您又甘愿吗?”
苏老大人就笑起来,“段伯颜说,他是甘愿的。”
“今日,我也想告诉你,我……也是甘愿的。”
“我们,不是为这个王朝续命,不是为陛下续命,我们是为天下百姓续命。”
“马政,不能再拖了。陛下这个人啊,你死得几个人,他就能改一改。你不捅破了天,他只当看不见。”
这样的陛王,为什么能活如此之久?
苏老大人捂住孙女的眼睛,粗糙的手磨得她痛彻心扉,哭道:“那么多人可以去死,为什么要阿爷去?”
苏老大人宽慰道:“别恨——别恨其他人。”
“我活了这么久,也该轮到我了。”
“当年我这条命是百姓救回来的,如今,只当我还给他们。”
“小妮哟,你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这个洛阳,烂透了。”

第48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3)
兰山君三朝回门的时候,钱妈妈本也想跟着来,却被她劝回去了:“您在家里帮着算铺子里的账吧?”
今日回去肯定要拜见祖母的。上辈子她嫁给宋知味,门第高,三朝回门时倒得了祖母几分好脸色,但如今嫁给郁清梧,又有兰三要去宿州的事,按照祖母的性子,应该会闹一闹。
她也不瞒着,笑道:“我三哥过几日就要出洛阳去找我大哥,家里正乱着呢。”
牵扯到镇国公府家事,钱妈妈不好强求,只心疼道:“你们早去早回!”
兰山君哎了一声,果然到镇国公府的时候,里头正乱成一团。
镇国公老夫人在堂庭里抱着兰三痛哭,阴阳怪气的骂朱氏:“到底是谁挑唆了你,让你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下得去手!”
朱氏抹泪,“孩子长大出门历练,本就是应当的,母亲何必要多心呢?”
镇国公老夫人:“我哪里还不知道你?你是个老实厚道人,必定是有那狼心狗肺的挑唆你!”
她的口中除了兰山君“当得起”狼心狗肺四个字,也没有别人了。
三少夫人闻言,眼前一晕,已然知道她又要作妖。
她痛苦的闭了闭眼睛,扶着肚子深吸一口气道:“祖母,这是阿璋自己的主意,并不牵扯别人。”
镇国公老夫人:“好好的户部不待,偏要去那穷乡僻壤,这能是阿璋自己的主意?也不知道是哪个看他不顺眼要害他!”
兰山君来之前就算到了会有这么一出。她面色不变进屋,倒是引着他们进门的四老爷尴尬不已,喃喃解释道:“刚刚还没有这样。”
他出去接人的时候,明明一派和气。
但这话不是更做实了老夫人是特意挑着他们来的时候指桑骂槐吗?
郁清梧好笑,先安慰四老爷,“老人家心疼孙子是应当的。”
这般的老实人能在兵部任职多年,想来也是大家不愿意给他下痛手,否则早就给别人挪了位置。
而后又轻声道:“只是祖母这般说,我们夫妻倒是惶恐之至……还望四叔在祖母前面为我们美言几句。”
四老爷很是感激他的不计较——谁家新婿第一次上门就要被如此哭哭啼啼对待的?
他这段日子先借着郁清梧跟兵部的于大人成了好友,被他时时开解,自信了许多,再是借着郁清梧跟兰山君的婚事跟徐大郎成了忘年之交,颇学了几句口舌,便不自觉硬气了一点,硬着头皮开口劝:“母亲,今日是山君回门的日子,您还是别哭了吧。”
多不吉利。
镇国公老夫人却蛮横得很:“我还能活几年?如今我老了,便连哭也要被你厌弃么?”
又骂道:“丢人的东西,竟然巴结上小辈,怎么,难道还要他来支撑镇国公府的门庭?你父亲和三哥还没死呢,轮不到你这种糊涂虫来做主!”
四老爷羞恼难当,看看一脸担心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再看看在一边已经眉头紧皱的新婚小夫妻,心下丧气,脸上无光,竟蓦然生出了一股决然之气,捶胸顿足道:“母亲何必发难,若是实在不行,就将我们分出去吧!儿子不孝,让三哥回来侍奉您正好。”
他这话一出,四下静寂,连镇国公老夫人都忘记哭了,只瞪大了眼睛诧异,好似从他口中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兰山君本要说的话就咽了下去。
她还不曾见过四叔这般。
但人许是终究有一股胆气,胆小的人把它们藏了起来,如今一旦发现踪迹,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四老爷铿锵有力的道:“对,让三哥回来,咱们把家分了!”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刚想的还是早早有了苗头,四老爷越说越大声,“我这种无用之人,哪里配住在镇国公府里!”
朱氏急得不行,连忙道:“这是哪里的话,四弟,母亲没有坏心,你万不可计较这些。”
又劝道:“今日是山君回门的日子,还是平心静气些吧!”
四老爷闻言,也觉得今日是喜日,不宜说分家的事情,便软了下去,点点头道:“好。”
但镇国公老夫人却见他一软,又立马高声道:“好啊,反了!你要气死我!滚,滚滚,你们都滚开,别搭理我这老太婆!”
兰慧一直坐在一边没说话,此时才道:“那祖母就和三哥哥在这里哭吧。”
她站起来:“我们去别处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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