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得烦躁的时候,经常捡根树枝,在地上画王八,王八壳上写季应玄的名字,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
季应玄见了这一幕,先是无语,然后又颇有几分自得。
她一定是对他昼思夜想,牵肠挂肚,否则为何不写别人的名字,单单写他的名字?
这样想着,心口的气不知不觉就消了许多。
季应玄原本打算晾她到七月十五再相见,让她没有机会提还剑骨的事。眼下看见她这副可怜的、想他想到茶饭不思的模样,渐渐就有几分心软。
他对帘艮说:“重建莲花境的速度要再快一些,孤要闭关几日,你带着夜罗刹军队到七部落走一趟,好好敲打他们一番,若谁敢在这时候生事,直接绑了,丢进业火里去。”
之前他亲手毁掉莲花境,虽然给了莲生真君重创,却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几近灰飞烟灭,在焰海里泡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十数年前为他重塑骨肉的那枚红莲花瓣。
也许是他幸运,也许是因为他前世与生于业火中的魔首昭玄有些关系,总之,他恢复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许多。
如今他打算重建莲花境,压制住忧怖崖下、地隙最薄弱处的业火。
在闭关之前,季应玄听说流筝要前往不悔峰给雁长徵和雁濯尘立衣冠冢,于是又拨冗回了一趟北安郡,没有见流筝,找到了流筝的师姐宜楣,将可以解除灵力禁制的药丸交给她,请她转交给流筝。
若流筝恢复了灵力,有了不悔剑傍身,再上止善山,也能叫人放心些。
然而季应玄还是低估了流筝的胆量和倔强。
等他三天后从莲花境里出来时,看到的不是流筝守在他屋门前画王八,而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身上缠了好几处绷带,左胳膊、右小腿甚至都绑了木板。
季应玄当即脑袋一炸:她怎么又受伤了?!
流筝扯着嗓子喊疼,师姐宜楣捧着一碗黑黢黢的药走进来,一面喂她喝药,一面数落她。
“现在知道喊疼了?都说了那白骨妖肚子虽然大,嗓门却细,非得断几根骨头才能吞下去,还有你的手,知道我要出招了,也不躲远些……”
流筝虽然不能动弹,眉眼间却是一脸得意:“这些都是小问题,总之,咱们赢了。”
宜楣叹气:“可惜还是叫它跑了,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流筝说:“他的伤比我的伤重,等我好了,咱们一定把它找出来,到时候,我要把它的骨头都拆了,一根一根丢进火里。”
宜楣塞给她一颗糖:“好好养病,再敢轻举妄动,我可要找师娘告状。”
流筝忙说不敢。
与白骨妖一战,确实让她遭了不少罪,宜楣离开后,流筝窝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天正热,喝下的药让她出了一身汗。
流筝恍惚间被热醒,懒得睁眼,抬手要去碰胳膊上的绷带,半空却突然被人攥住。
那人掌心微凉,清风送来一缕幽香。
流筝的瞌睡被惊醒,倏然睁开眼。
天色已经黑透了,月光并不十分明亮,只朦胧照出那人脸上的轮廓,鼻梁如削,下颌如刀。
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看到分明那双凝沉如渊的瞳眸。
“雁流筝。”
这一刻,季应玄深刻地体会到了雁濯尘的不容易。
“你可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第55章 会装
见了季应玄, 流筝的瞌睡彻底醒了,她用未受伤的臂肘撑着, 好容易坐起身来,却被季应玄单指一推,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流筝无语道:“你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季应玄问她,“明知那白骨妖不好对付,为何不用我给你送来的丹药?”
流筝说:“我不用那丹药,凭自己也能打赢它,从前我没有命剑,也没怎么输过。”
季应玄:“那你凭自己坐起来试试。”
流筝:“……”
她闭上眼睛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又悄悄睁开一条缝偷觑, 正对上季应玄没有什么笑意的眼睛, 像寒雨冲刷后的白月,像秋深落尽枯叶后的冷湖,凝静又萧索。
透着几分愠色, 几分伤心色。
流筝小声问他:“你这段日子去哪里了,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也好帮你。”
季应玄道:“你连我的剑骨都不肯用, 生死关头也不愿召出命剑,生怕与我沾染一点关系, 竟然还愿意帮我吗?”
听了这话,流筝又费劲坐起身来,这回季应玄没有上手推她, 她凑过来要握他的手,反被他起身躲开了。
他走到桌边点灯, 将室内照亮了些,听见流筝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你我的情意是一回事,剑骨又是另外一回事。”
流筝直挺挺地坐着,声音温和而坚定:“这剑骨,我是一定要还给你的,此债不还,我不敢再受你任何照顾,即使你不愿要回这剑骨——”
季应玄打断她:“谁说我不愿要回剑骨?”
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在忧怖境中已洗耳恭听过一回,无非是:即使你不愿要回这剑骨,我也会将它从我的身体里剖出,以偿还父兄曾经欠下的罪孽。
倘你仍觉不够,我愿自戕以偿。
纵是幻境,亦为过往。季应玄缓缓攥紧袖里的掌心,平息自己烦躁的心绪。
他说:“太清剑骨是天命馈赠,我当然也不甘心平白送给旁人。”
听他说愿意取回剑骨,流筝心中微微松了口气,问他:“那我何时才能将剑骨还给你?最好快一些,因为我能感觉到,它在我身体里生长的筋脉越来越多,恐怕时间久了,难以剥离。”
季应玄走到流筝面前,先检查她的脉象,然后捏开她的下颌,将那枚恢复灵力的药丸塞进她嘴里。
流筝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不是说要取回剑骨,为何还要恢复我的灵力?”
季应玄解释说:“我之前不取剑骨,并非是不想取,而是时机不到。”
流筝将信将疑:“取剑骨也要讲究时机吗?”
“天行有常,机宜趁时。”季应玄声音冷淡地缓缓道:“太清剑骨天性阴寒,与我如今拥有的业火红莲的力量相克,在我还没找到化解灵力对冲的办法之前,不能轻易地将太清剑骨移回我自己的身体里,反而是养在你身上,用你的血肉滋养它,才能让它更强大。”
“是吗。”
流筝并不十分相信,她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借口。
毕竟他从前骗了她那么多回,为了骗她,不惜捏着鼻子与她哥哥串供。
季应玄轻声嗤笑:“不然你觉得是为什么,因为喜欢你,怜惜你么?流筝,你是有几分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令我枉顾性命,消解仇恨。”
流筝犹豫道:“可是从前,你不是这样说的……”
“从前,当然是为了骗你,稳住你,使你不至于脱离我的掌控。”
季应玄目光冷淡地看着她说道:“包括三番两回救你,也不过是怕你死了,剑骨会跟着一起毁灭。若我剖取剑骨后,你还有命活着,我必不会再管你的死活。”
流筝默默低下了眼:“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黯淡的月光照在她低垂的眉眼上,仿佛是真的信了,露出几分迷惘的神色。
季应玄说:“所以,在我将剑骨取回之前,你的整条命都算是我的,别再让我的剑骨陷入险境,明白了吗?”
流筝半晌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瞧,直到他蹙眉望过来,才乖巧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
季应玄对她的反应尚算满意,又叮嘱了几句,然后才告辞离开。
他走出去不远,流筝就磕磕绊绊跳下床,一瘸一拐地爬在窗口看,直到他拐角进了另一处院子,才缓缓收回目光。
小声骂了句:“真能装。”
第二天清早,宜楣来给流筝换药,时间比约定的晚了些。
“……殷王带兵入城,咱们想赁的那座房子,被他手下一个副将占了去,恐怕赁不成了。”
宜楣将最后一颗糖果递给流筝,叹了口气:“虽说咱们是世外之人,不怕凡界的兵匪,但实无必要与他们纠缠,我和师娘都觉得应该早日离开北安郡。”
流筝点头,表示认同她的想法:“师姐想好去哪儿了吗?”
宜楣说:“本打算寻一处山水明秀之地隐居,方才在门外碰见季公子,他邀请咱们到周坨山的墨族部落小住。”
流筝微有些惊讶,往窗外探头,却没有瞧见季应玄的身影。
指不定在哪个墙后面偷听呢。
宜楣压低了声音,颇有些忧虑地问流筝:“你与季公子之间的恩怨,我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你身上的剑骨是他的,他又这般有本事,为何至今仍未将剑骨取回去?”
流筝面朝着窗口的方向,稍稍抬高了声音:“应玄的意思是,这剑骨就像是树上的果子,要等养熟了才能摘,如今尚不到取回剑骨的时候。”
宜楣想了想,纳闷道:“只听说过移苗要趁早,待到根系繁茂再挪栽,树和地都要遭罪。再说了,你的剑骨不就是十年前挪成功的吗,如今怎么却说不是时候?”
瞧瞧,连宜楣师姐一个事外人都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流筝但笑不答,心说,师姐你再问下去,问得他圆不过来,怕是又要一跑了之。
忙扬声道:“此事就听季公子的吧,反正他的剑骨,他肯定比旁人上心,没道理骗我。”
宜楣:“那这墨族还能去么,我只怕他表面上好心,实则是要用我和师娘来牵制你。”
流筝心说,师姐你可真是给他找了一个好借口。
她幽幽叹了口气:“人为刀俎,又是债主,纵然明知他另有图谋,也容不得我拒绝。去,当然要去。”
不仅要去,还要拽着季应玄一起去,免得他突然跑掉,又是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
事情便这样商定了。
傍晚季应玄来告知流筝此事时,果然用上了宜楣给他提供的灵感,漠着一张脸,煞有介事地对流筝说道:
“我要用你的身体养剑骨,自然不能放任你到处乱跑,如今凡界兵燹横生,仙门又容不得你,你须随我到墨族去住一段时间。”
流筝问他:“墨族人懂得怎样换剑骨吗?”
季应玄:“嗯……在研究。”
“那我母亲和师姐……”
“她们也要同去,”季应玄说,“做个人质,否则你哪天不想将剑骨还给我,偷跑了怎么办。”
流筝眉眼一弯,似笑非笑:“谁跑谁是王八。”
季应玄:“……”
流筝恢复了灵力后,身上的伤好得也快,躺了三天便能下床活动。
殷王占了北安郡,当然要将郡守府收归己用,在他们揭开封条闯入郡守府之前,流筝收拾东西,与季应玄驭鸢离开了此地。
季应玄问她为什么不御剑。
流筝柔声叹息道:“御剑只能孤零零自己走,驭鸢才能与你同乘……虽然你对我是虚情假意,我对你却是真心喜欢,在将剑骨还给你之前,能亲近你的机会,自然是不愿错过。”
季应玄似乎是被她几句话给砸懵了,半晌不吱声,流筝悄悄回头看,被他眼疾手快地挡了回去。
“既然驭鸢,就好好看路。”
只来得及瞥见泛红的耳垂,连三分气恼、七分故作正经的气息也是灼热的,落在后颈上,生出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流筝心中暗暗得意:你就装吧。
装得越久,兜不住的时候就越尴尬,看你到时候还怎么解释,还能拿什么借口拖延取剑骨。
二人先到城外与宜楣和李稚心会合。
听说要到墨族去,李稚心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似犹豫、似抗拒,流筝问她有什么顾虑,她又不肯细说,只是握着她的手,幽幽长叹一声。
李稚心说:“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只是我想与宜楣一起走,先到周坨山附近拜访一位故人。”
流筝转头去看季应玄。
季应玄当然没有意见,还给了她们一张前往周坨山的地图,流筝握着李稚心的手叮嘱她:“娘,若是遇上什么危险,记得及时用玉符传唤我。”
李稚心点头,让她安心。
于是四人分成两队,宜楣与李稚心御剑先往,流筝与季应玄慢悠悠地在后面驭鸢。
从北安郡前往周坨山,要经过云白山,也就是从前流筝来为季应玄找万年参的地方。
忆及彼时,流筝不免心生感慨,同季应玄提起当时的遭遇。
“……很奇怪,此地的人参,个个都像是成了精,仿佛一个部落,虽然云白山首尾相盘,是个汇聚天地灵气的好地方,但能化育这样多的精怪,真是难得一见。”
季应玄听了这话,沉吟后说道:“恐怕凭借的并非山势汇聚的天然灵气。”
“怎么说?”
她送的那枚万年灵参,已被季应玄仔细收存,曾当作定情信物时时把玩,时间久了,便觉察出一点猫腻。
季应玄说:“此地的灵参,恐怕是受过红莲灵力的影响。”
“你是说……业火红莲?”流筝十分惊讶,“那还不把山给烧穿了?”
季应玄说:“走,带我去你当时采人参的地方看看。”
云白山间, 密林深处,灵参舒展着纺锤状的叶子。
流筝蹲在半人高的灌木从中, 从枝叶的缝隙中往外看,看见了灵参顶上的簇簇红浆果。
她拽了拽季应玄,示意他:“那就是我采灵参的地方……小心——!”
灵参十分敏锐,听见他俩窸窸窣窣的动静,马上就拧了头上的浆果砸过来。
流筝想起那又腥又黏的浆果液,吓得往旁边一躲,躲开了才想起身后还有个季应玄,眼睁睁看那浆果朝着他秀雅干净的脸砸过去,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 却未听见浆果爆开的声音。
流筝睁开眼,见一枚轻巧的红莲花瓣托住了浆果, 浆果很大, 但花瓣很小,像蚂蚁扛起了一枚榛子。
红莲花瓣莹莹散发着金赭色的光,对面的灵参感受到它的力量, 突然将顶簇一缩, 浑身颤抖。
它虽然没有脸,却叫人感受到了它的紧张。
紧接着, 那株灵参将大半身体遁进土里,逃之夭夭了。
仿佛一枚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 涟漪扩开,一传十十传百,日光昏暗的密林里突然鸟雀惊飞, 簌簌有声,成百上千柱灵参都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跟随方才那支灵参一起,遁进土里跑了。
流筝:“……当初揍我的时候,分明很有骨气。”
季应玄掸了掸袖边的碎叶,说道:“它们确实是受了红莲灵力的影响才化成精怪,所以对更深厚、更高阶的红莲灵力天生天生就有畏惧。对了,流筝,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这儿不像是雁濯尘会允许你来的地方。”
流筝说:“是萧似无告诉我的。”
“那位皇太子殿下?”
流筝点点头:“听说他突发急病,生死未明,我与他有几分交情,却无暇抽身去照看他。”
季应玄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皇太子的名字:“萧似无。”
两人上前去查探灵参留下的踪迹,可惜叫它们都跑了,并没有查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流筝说:“若有机会,以后再来查,我记得前面有个小潭,咱们去喝点水,还是趁早赶路吧。”
季应玄点头,与流筝一起穿过这片密林,往山谷有水声的地方走。
走着走着,他突然低声对流筝说:“仔细听,有东西跟着我们。”
流筝克制住自己转头往回看的冲动,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季应玄怀里。
季应玄的手轻轻揽住她,对上她的目光,一副事出有因、心中无鬼的从容表情。
流筝在心里嗤了他一声,低低说道:“进了云白山不久,我就有被盯上的感觉了,只是一直不太确定……那东西好像有点怕咱们。”
想了想,又说:“哦,不对,应该是怕你。”
季应玄问她:“不管它?还是把它钓出来?”
“它怕的是你,图谋的却是我。”流筝说:“当然要钓出来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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