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持剑向季应玄刺去,尚余三寸远时,却被一道凌厉的无色剑光挑开。
流筝御剑飞落进众位仙门长老的包围圈里,手中不悔剑挥出一道波浪似的剑锋,将他们狠狠震开,修为低些的修士跌倒在地,姜怀阔也连连后退数步才站稳。
“你……!”姜怀阔变了脸色:“雁流筝,你要背叛宗门吗!”
流筝将季应玄从地上扶起,神色关切:“怎么样,你还撑得住吗?”
季应玄虚弱地靠在她身上:“幸好你来了……不然今日的云白山,恐怕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不会的,别怕。”流筝又心疼又生气,安抚下他,转身朝姜怀阔举起了剑。
她的眼神森寒冷漠,那一瞬爆发出的杀意,令在场众人想起了雁濯尘。
流筝道:“说起报仇,我当在姜长老之前。”
话音落,持剑跃起,朝姜怀阔一阵猛烈攻击,招招不留余地,皆是发了狠的杀机,同时又留意着季应玄这边的动静,防止有人趁乱偷袭他。
“噗嗤”一声,不悔剑挑开姜怀阔的命剑后,刺入了他的腹中。
流筝拔出剑,欲再次刺向他胸膛,余光瞥见有人要偷袭季应玄,于是放开姜怀阔,转身将偷袭的人震飞,趁着这个空档,姜怀阔转身就跑,像个滑不留手的泥鳅,钻进了黑魆魆的密林里。
其余几人见领头的跑了,瞬间也作鸟兽散去。
季应玄问她:“好不容易逮到姜怀阔,怎么不去追?”
流筝说:“杀人不急,还是救人比较重要。”
她急切地检查季应玄身上的伤,只找到了几处皮外伤,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紧张了。
“刚才看你吐了血,是不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季应玄故作不在意道:“不妨事,死不了。”
听了这话,流筝简直有些生气了:“什么叫死不了,浑身只剩两块骨头也叫死不了!”
这些日子,她缠着墨问津打听过莲主从前的事,墨问津说他曾听帘艮说过一嘴,十一年前季应玄从业火深渊里爬上岸时,浑身上下只剩了半副骨头架子。
那也叫死不了。
发簪刺入心头取血,比十五夜剑骨发作还要疼,可他仍只是一句“死不了”。
流筝猝不及防地悲咽一声,将脸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季应玄又懵又心慌,一时倒也顾不得装蒜了,拍了拍她的背,又捧起她的脸:“怎么了这是,是谁欺负你了,还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流筝眼泪汪汪地说道:“没有谁比你更欺负人了……你怎么能如此逼我?”
季应玄叹息一声,抬手为她拭去眼泪,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他说:“别的事我都可以依你,但是在剑骨一事上,无论是比狠,还是比固执,流筝,我都不会输给你。我只劝你早日想清楚,遂了我的心意,否则你我之间只会有两败俱伤。”
他声音娓娓,说出的话却冷漠无情,流筝哭得更大声了。
冰凉的唇落在她额间,温柔向下,拭去她的泪珠,流筝闭上眼睛,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洇出来。
两唇相触,她想起去向墨问津打听旧事时,墨问津说的一番话。
墨问津少有正经的时候,声音沉重低缓:“……我当然希望他大仇得报,取回剑骨,但我也看得清楚,莲主他缺的并非几块骨头,他想要的东西,你吝于给他。”
流筝辩白道:“我没有吝啬对他的……情意,但是我欠他的东西,也想还给他。”
墨问津说:“不吝啬给予的人,怎会吝啬接受,你执着于把剑骨还给他,一不问他是否想要,二不问他是否需要,只顾着弥补自己心中的罪恶感,不正是想与他划清界限么?”
流筝直觉他在诡辩,但一时之间,确实哑口无言。
唇齿间的缠绵加重,流筝回神,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想要回头,却被季应玄按住了后颈。
“别怕,一只兔子而已。”
季应玄低声安抚她,眼神似不经意瞥过她身后的灌木丛,有一瞬间变得玩味而幽深。
身着银纹白衣的少女被一只手拎出了灌木丛,走出去很远才挣脱,仍然是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他欺负流筝姐姐!为什么不让我咬死他!”
少女身量细长,却不显瘦弱,生着满头银发,一双碧蓝色的眼睛,两颊各有三道金色虎纹,神气又美艳。
她一把拽住面前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影,生气道:“喂,别跟我摆谱,现在我才是你的主人!”
斗篷被她扯落,露出一张俊逸苍白的脸,若是流筝见了他,一定会惊叫出声。
他缓缓说道:“第一,那个人是装的伤弱,你咬不死他。第二,那不叫欺负。”
少女仿佛被踩了尾巴:“你看不起我!我都看到他咬流筝姐姐的嘴唇了,这是挑衅,是要被咬掉头颅,开膛破肚的!”
男人叹息一声:“缈缈,再不追,姜怀阔要跑掉了。”
少女冷哼:“你看不起我,你自己去追吧。”
男人似乎很有耐心,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任她怎么说怎么闹都不予回应。
突然,少女咆哮一声,摇身变成了一只高大的白虎,银底白文,蓝色眼睛像两颗硕大的宝石,正是神兽陆吾。
她抬掌将男人按在掌下,微微缩指,四道尖锐的利刃抵在他胸前,仿佛随时都能刺穿他的身体。
这表示,她生气了。
“雁濯尘,你别忘了,现在你只是依附我的一只小伥鬼。”
男人笑了笑,仿佛满地乌发里绽开一支霜花。
陆吾不由得愣住,却听见他说:“陆缈缈,要是放跑了姜怀阔,我这个月都不会再给你做兔子干。”
姜怀阔的剑丢了, 捂着小腹的伤口,狼狈地往云白山脚下的方向逃窜。
树木渐渐低矮, 灌丛由密变疏,山道就在眼前,抬头能望见明月。
月光里远远传来一声尖唳,一只展翅的巨鹰俯冲下来,向姜怀阔伸出赭色的爪子,姜怀阔伸手抓住了巨鹰的利爪,正要与它一同离开此地,忽感身后一阵凌厉的掌风,银底白纹的猛虎自山腰陡崖跃下, 将巨鹰与姜怀阔一同扑落在地。
猛虎身上的伥鬼摘落披风,露出一张令姜怀阔大惊失色的脸。
雁濯尘说:“缈缈, 姜怀阔交给我。”
缈缈单掌按住巨鹰的翅膀, 正要咬断它的脖子,闻言回头朝雁濯尘道:“兔子干,两只。”
雁濯尘说好, 抽出了腰间短剑。
自伏火阵跌落的那一刻, 他的命剑便碎了,季应玄给他的蓝玉莲花剑穗保住他的身体不被业火吞噬。但他受了很重的伤, 在无尽的焰海里漂浮,几回被折磨得昏死过去, 直到喵喵——流筝饲养的那只陆吾神兽刨开北安郡山崖底下的碎石,从业火焰海里将他捞出来。
他饮下喵喵的血,与她结契, 做她的伥,与她共享性命, 同时将一身灵力奉与她,祝她得道化形。
这样狼狈地活着,为的就是今日。
“姜怀阔,你根骨寻常,悟性平庸,若非我父亲厚待你,你本不配进入太羲宫长老堂,他待你不薄,你却连他的尸骨也不肯放过。”
雁濯尘抬脚踩在姜怀阔的伤口上,手中短剑泛着冷青色的杀意。
“我妹妹饶过了姜盈罗,饶过了你,你却害得她有家不能回。”
手起剑落,在姜怀阔出言辩解或哀求之前,已经贯穿了他的脖颈,剑尖深深嵌入他身下的土地里。
雁濯尘的目光冷寒如霜:“你该死。”
姜怀阔死不瞑目,来接应他的巨鹰也被缈缈拔光了毛,咬断了脖子,嫌弃地甩到一旁。
她变回人形,瞳孔更显金亮,蹦蹦跳跳地跑到雁濯尘身边,在他手背上轻轻咬了一下。
“兔子干,我饿了。”
雁濯尘收起剑说道:“大半夜哪有兔子,先吃两口鹰肉垫一垫吧。”
缈缈“呸”了一声:“那鹰身上有业火的味道,不干净,我才不要吃。”
雁濯尘闻言蹙眉:“你是说……红莲业火?”
缈缈头一扬:“兔子干。”
怎么会有红莲业火的痕迹?
据雁濯尘所知,能掌控红莲业火的只有两个人,西境莲主与莲生真君。莲主他当然不会遣鹰来救姜怀阔,难道是莲生真君,他与自己一样,虽然跌入了伏火阵裂隙,但是也侥幸未死吗?
此事紧要,得想办法告诉流筝,可是他现在这副模样……
“兔子干!兔子干!”
缈缈见他不理,加重力气咬下去,两颗虎牙在雁濯尘的手背上留下了深深的淤青,疼得他蹙眉回神,面有不虞地望着她。
“没有兔子干,我可要下山吃人去了!”缈缈开始大放厥词。
雁濯尘叹息一声,牵起她的手,语气温和地教导她:“你是神兽,不是妖兽,不要学它们吃人的坏习惯……走吧,我带你去找兔子洞。”
季应玄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因受伤而被管束着不许外出的一天。
流筝一大早就来他院里堵他,手里还端着她亲自煮的药汤。
“不行,你不许出去。”流筝说:“我也不是次次都能赶得及救你的。”
季应玄心说,他还没有不济到那个份上。
他道:“周坨山里有墨问津,掣雷城里有帘艮,其他地方的业火却没有人管。你不让我出去,我自然乐得清闲,但是你忍心见旁人陷于水火中吗?”
流筝说:“我去。”
季应玄:“你是我的人质,离了周坨山,万一带着我的剑骨逃了怎么办?”
流筝心中十分无语:给你又不要,整天只会耍嘴上功夫。
她说:“那我陪着你,咱俩一起去。”
季应玄轻笑:“这还差不多,不过我得问清楚,一旦遇上业火,你是打算用你那堆花里胡哨的木机括呢,还是……”
流筝:“用不悔剑,总行了吧?”
季应玄满意地点点头:“行啊,你若愿意用,就暂且借你用用。”
流筝将药汤端起了递给他:“把这个喝了,补身体的。”
季应玄只道她关心自己,心里正乐呢,一口药汤下去,“噗”地转头全吐了出来,只觉得煮了三天的胆汁和腌制三个月的生鱼一起在嘴里炸开,又苦又腥,回味不觉,还隐隐泛酸。
“这是……什么东西?”
“当归白芍何首乌,鱼露蚌粉血龙胆,全是补气血的药材。”
季应玄长长叹息一声:“这也太难喝了。”
流筝感觉十分为难:“我已经尽力去苦去腥了,昨天夜里忙到了子时,今晨卯时就起来熬药汤……要不,要不我回去重新弄吧。”
季应玄讪讪:“这样啊。”
她要接过季应玄手里的碗,季应玄反而紧紧握着不给她,将碗中的药汤一饮而尽,闭着嘴抿了许久,方云淡风轻道:“味道是有点怪,但也不算难喝。”
流筝闻言眼睛亮起来:“真的?以后我每天就给你熬。”
季应玄听了,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一嘴巴。
接下来的几天,季应玄果然没有好日子过,每次看见流筝端着药碗来找他,不由得眼前一黑。偶尔两人一起出去镇灭业火,只要估摸着当天回不来,流筝都得把药材和砂锅一起打包带上。
季应玄曾尝试与她打个商量:“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必每天如此辛苦地早起熬药。”
流筝的态度却很坚定:“我辛苦些倒没什么,眼见着八月十五要到了,到时候你又要失血,该提前补一补,药不能停。”
说罢又将药碗端给他,含笑吟吟:“请吧。”
季应玄根本就不虚弱,也不贫血。
被流筝按着折腾了半个月,补得他是血气旺盛,心烦意燥,有一回正与流筝说话,她靠得近些,降真花的香气缭绕鼻尖,季应玄忽然感觉鼻腔一热,忙抬袖遮掩,照照镜子,竟然是两道艳红的鼻血。
流筝只当作没看见,脸上笑得无辜,心里却不住地盘算。
既然每个月的十五,拒也拒不了,躲又躲不开,那她宁可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她实在是不想饮血了,倒不如……
“你脸色怎么这么红?”季应玄狐疑地盯着她。
流筝捂着脸:“天气……天气太热了。”
说罢端着空药碗,转身跑了。
八月十五的月亮,比之前的月份都要明亮。
流筝沐浴更衣,挑了一身亮紫色的长裙,又对镜理了半天妆,左看右看觉得不满意,全部洗掉后只涂了一层薄薄的口脂。
她天生肤白目亮,唇色透红,再点一层口脂,愈发显得颜色秾艳。
“会不会太奇怪了一点?”
流筝几次要伸手擦掉口脂,又强忍着作罢,见外头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匆匆绾起发髻,戴了珠钗,蹑手蹑脚从园圃里剪了一朵巴掌大的紫芍药,簪在鬓间。
嘶……太扎眼了。
她正要将芍药摘掉,却被路过的宜楣撞见,她探进身来打趣她:“装扮得这样好看,是要去赴哪个小子的约?”
流筝面上顿时如火烧一般,怔怔问道:“师姐,真的好看吗?”
宜楣捏了捏她的脸,含笑点头:“咱们流筝,就是天上的仙女。”
流筝心虚道:“我只是睡不着,想随便走走……师姐,你不要告诉我娘,行不行?”
她声音低低的,柔柔的,含了几分愧疚,宜楣听着只觉得心都要化了,摸了摸她的脸:“去吧。”
心中却不由得叹息一声,终于理解了为何从前少宫主护着她像护着自己眼珠子一样,如此鲜艳纯挚的姑娘,许了谁都觉得配不上她。
流筝沿着寂静的小径,一路走到了季应玄院中,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听见屋里传来清冷的男声:“谁?”
流筝小声道:“是我。”
盥室的方向传来水声,窸窸窣窣,仿佛衣料摩擦。流筝等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季应玄半干的头发随意披散着,神情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慌乱。
他问流筝:“你怎么过来了?”
流筝说:“今天是十五,我不来找你,你就得去找我,不是都一样吗?”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两人俱是心怀鬼胎,话音落,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沉默了。
见季应玄堵在门口,流筝忍不住踮脚往里看:“不请我进去吗?”
季应玄:“我屋里有些乱,我们去……去你那里吧。”
这话听上去也挺奇怪的。
他这才注意到流筝今夜盛装鲜艳,鬓间还簪了一枝盛放的紫芍药,衬得她面如凝脂好玉,唇上嫣红欲滴。
心里的弦被轻轻撩动,欲望像一阵酥酥的痒,越是忍耐,就越是难以忍耐。
流筝突然从他身侧挤进了屋,四下看了看,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除了……
“你怎么洗冷水澡,竟然还放了冰?”流筝站在盥室的浴池前,面上三分不解,七分不赞同,“你这样会生病的。”
季应玄垂目不言,舌尖轻轻滑过牙齿。
又见她走到榻边,见纱幔垂着,好奇地撩起来往里看:“你方才是在……睡觉?”
衾被有些凌乱,帐中有股轻飘飘的香气,如兰似麝,却远比兰香、麝香更靡艳,流筝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是越闻越令人心跳无端加快。
她眼睛胡乱一瞥,看见枕下露出一寸金色,弯腰抽出来一看,竟然是她的发钗。
……当时季应玄扎在心口的那一枚。
没想到他还留着。
她先是怔愣,面上微微泛红,却现出得意的笑,仿佛抓到了他的狐狸尾巴,扬了扬手中的簪子:“是我的。”
“你藏了我的发钗,还敢说不喜欢我?”
有人露了狐狸尾巴,有人图穷匕见。
季应玄缓步靠近流筝,从身后拥住她,抽出她握在掌心的发钗,簪入她的发间。
声音低缓,落在她耳边,仿佛引诱:“那你猜猜看,我方才在做什么?”
这个流筝真的猜不着,她年纪不大,虽然想吃猪肉,却从来没见过猪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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