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与流筝相对,流筝心中骤然一沉:“他是……”
“莲生真君。”
雁濯尘的反应比她更快,已提剑杀了上去,观澜剑银白色的剑光割开满室黑暗,众人惊呼一声,却见黑袍男子脚下生出红莲,金赭色的火光将雁濯尘重重弹开。
“是业火红莲!”
“这里怎么会有业火!”
“这止善塔内果然有阴谋!”
流筝召出不悔剑,要上前去助雁濯尘,祝锦行却飞出一道符咒拦在她面前。
他劝流筝:“莲生真君非你能敌,他对你没有恶意,你现在放下剑,不要惹怒他。”
流筝挥出剑光重重一劈:“滚开!”
符纸在她面前四分五裂,祝锦行向后趔趄了几步,只觉得胸腔里一阵血气翻涌,堪堪定住了脚步。
不悔剑的剑光缠住了莲生真君,在神女剑法的攻势下,即使莲生真君有两千年的修为,一时也奈何不得。
“师姐!”
子雍看得心急如焚,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不料那黑袍人却突然看向他。
他的目光那样冷,那样深,仿佛淬了毒。
“卑劣蝼蚁,也敢喊师姐?”
只听“噗嗤”一声响,子雍觉得胸口火辣辣地灼烫,他低头一看,一支红莲穿透了他的心脏,瞬间将他整个人燃成一片业火。
流筝目眦欲裂:“子雍!”
她撤剑去救,那业火却越燃越剧烈,她眼睁睁看着子雍在她面前化作了一片飞灰。
业火逐渐蔓延,脚下的伏火阵震颤不已,从莲生真君站立的地方,蔓延出细碎的裂痕。
太羲伏火阵……碎了。
子雍形神俱灭, 唯有冠间一颗琉璃玉珠落进流筝掌心里。
西海琉璃玉珠,是她送给子雍的生辰礼物, 在他满十五岁那天亲手镶在他冠上,代表着平安无忧的祝福。
她将子雍从凡界的破庙里带回太羲宫时,以为这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
“师姐。”
沙哑的声音落在耳畔,仿佛透着无尽温柔:“这些凡人只会拖累你,辱没你……求你回到我身边来吧。”
冰凉的掌心落在她肩上,幽艳颓靡的离魂香在鼻尖缭绕不散。
他说:“我守在此地两千年,一直在等你。”
倏然一道无色剑光闪过,将他落在她肩头的手齐腕切断。
在莲生真君震惊的眼神里,流筝折身后跃, 右手持剑,左手掌心里紧紧攥着那颗琉璃珠, 目光衔恨地与他相对。
她说:“我不是你师姐。”
“你是!”
莲生真君迫声道:“只有你能破的开姜国塔的结界、莲花境的结界, 只有你能使出神女镇灭剑法,只是时间太久,你不记得了……没关系, 我会帮你想起来。”
他被砍断的手腕不住地滴着血, 鲜血落在地上,竟化作业火红莲的花瓣, 又变成一簇簇业火,滋啦作响。
伏火阵受到业火的刺激, 骤然光芒大盛,这加剧了它的碎裂速度,脚下裂开无数地隙, 隐约可见滚沸的业火岩浆。
而莲生真君的断腕上重又长出一支莲花,将他的手修补如初。
流筝再次持剑飞身上前, 直取他的心脏,红莲花瓣在他身前形成防御法阵,与剑尖发生激烈碰撞,气流爆开,将一同进入止善塔的各门派来使都撞飞在四壁上。
流筝也受了冲击,以剑锋入地数尺远,才堪堪止住了退势。
雁濯尘从身后扶住她,并指按在她发烫的剑骨上,开始给她传输内力。
流筝在哥哥面前落下泪来:“哥哥,我要为子雍报仇。”
雁濯尘却想起离开掣雷城前,季应玄叮嘱过他的话。
他安抚流筝道:“你现在道心不稳,不可硬来,你去照顾父亲他们,我来对付莲生真君。”
“我要同你一起。”
“你听话些,不要任性。”
雁濯尘手持观澜剑,挡在她身前,紧紧盯着面前的黑袍身影,低声同流筝说道:“我与他交过手,知道他的弱势,你先去将父亲安置好,修补伏火阵,别让业火真的冲出止善塔,然后再来帮我。”
流筝并不十分放心他:“此人道法高深,我怕你应付不住。”
雁濯尘冷冷一笑,观澜剑已凝成万钧之势,他说:“那可未必。”
话落持剑向莲生真君劈去,流筝本欲以剑光相助,余光里却瞥见祝锦行手持一张满是煞气的符咒,与姜怀阔一同围住了雁长徵。
她不敢犹疑,心念驱动剑光在半空拐了个弯,挡下了姜怀阔的攻击。
兄妹二人终是分开行动。
掣雷城,莲花境。
季应玄站在剑冢高台顶端,俯瞰着满目金赭色的业火红莲。
十数年前,他落进北安郡的地隙中,在焰海里游了七七四十九天,一直游到了忧怖崖下。业火红莲重塑了他的骨肉,他也用自己的鲜血温养了这一片红莲花海。
他一直没有弄清业火红莲的来历,直到从姜国塔出来后,他才揣摩到一些未被古史记载的真相。
业火红莲的前身的是生于神女诞生之地的雪雾圣莲,神女以命剑镇业火于地下后犹不放心,濒死之前将雪雾圣莲的种子交给了她的师弟,姜国最后一任皇太子,姒庑。
她让姒庑将莲花种在业火距地表最近的忧怖崖下,想在此地种出一片圣莲花海,用雪雾圣莲的力量压制地底的业火。
一开始,姒庑谨遵她的教诲,日夜守在忧怖崖下,与千万里之外的神女坟冢遥守相望。
他眼睁睁看着,在师姐殒身之后,以她的尸骨为庇佑的凡界重新变得热闹,凡人们繁衍生息、扩大领地、建造城楼庙宇。
这样过了将近两千年,姒庑——也就是后来的莲生真君,他不想继续守下去了。
他似乎是在想办法为神女招魂,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厌恶这个逐渐将神女忘却的世界,季应玄尚未与他正式照面,但是已经窥知了他的意图——
推倒太羲宫,破坏伏火阵,重引业火灭世。
“莲主大人!”
帘艮跪在季应玄身前,企图阻拦他前进的脚步:“您这样做太危险了,若有差池,莲花境坍塌,您自身的修为也将毁于一旦!”
季应玄温和含笑道:“修为这种东西,若不拿来用,便只能拿来毁,对付莲生真君这种疯子,就要比他更豁得出去才行。”
他面向无垠的红莲花海伸手,丝丝缕缕的灵力从他指尖溢出,形如红线,却锋利无匹,将面前的业火红莲割断、切碎。
花瓣飞起,漫天如尘。
季应玄同帘艮解释道:“姒庑从前只是一介凡人,他不修道,是凭借神女留给他的雪雾圣莲才活到现在。虽然如今他背弃了神女的遗愿,离开了掣雷城,但他的道法渊源,甚至于他的性命,都系于莲花境中这一片红莲花海。”
所以他要在莲生真君毁掉太羲宫之前,先他一步毁掉莲花境。
然而季应玄自身的力量同样来自于此,随着业火红莲被毁弃,他的力量也逐渐被削弱,乃至遭到了红莲的抗拒和反噬。
五脏六腑翻搅如震荡,血脉中灵力逆流,气血上涌。
他脚下踉跄了一下,帘艮连忙扶住他,却又被拂开。
季应玄并不想让他在这里守着。
他吩咐帘艮:“你去盯着墨问津,别让他进来捣乱。”
帘艮说:“墨公子与墨二姑娘昨日就回周坨山了。”
“那你带人去巡城,莲生真君在掣雷城盘踞近两千年,若是莲花境异动传出去,难保他留下的心腹不会趁机作乱。”
帘艮没有推拒的理由,只好领命离开,他前脚迈出莲花境,听见后脚传来巨石坍塌的碎响,帘艮回头望去,只见开遍剑冢的红莲已燃成无垠的火海,上方业火簇簇掉落,这一方莲境仿佛即将被吞噬。
莲主站在剑冢顶端,墨发红衣,像高尘烈火里的画中人。
太羲宫,止善塔内。
莲生真君并未将雁濯尘放在眼里,这些以蝼蚁之身妄图天命的修士,纵使再活个几百年,也不够他一脚碾死。
新生的手掌带着红莲的滚烫余温,掐住了雁濯尘的喉咙。莲生真君逼近他,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太清剑骨也不过如此,师姐死后,你们这群剑修与饭桶何异?”
指尖红莲灵力锋利如刀,破开了雁濯尘的皮肤,鲜血沿着他的长指滴落在地上,莲生真君的情绪颇有些激动。
“师弟,哥哥……”仿佛长久压抑的愤怒终于得到了宣泄,莲生真君的声音微微颤抖,“凭你们也配么?”
虽然他脸上戴着面具,但是离得近了,雁濯尘还是看清了他的眼睛。
比寻常人更黑,透着歇斯底里的疯狂底色,与姜国塔中扬言要烧毁整个姜国的孩子几乎如出一辙。
他喊流筝师姐,看来姜国塔中的梦境并非无稽之谈。
雁濯尘右手捏着手中剑蓄势,以灵力催动蓝玉剑穗,蕴于雪雾圣莲中的灵力像一根针,从他掌心刺入,沿着全身灵脉游走,最终汇到脖颈,刺入了莲生真君的身体里。
他猝不及防地收了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师姐的莲花?”
雁濯尘冷声道:“或许神女是你师姐,但流筝不是。”
趁着蓝玉剑穗的灵力缚住了莲生真君,雁濯尘捧剑起身,开始蓄积命招。
“早在两千年前,你就该与姜国一同灭亡……不孝子。”
莲生真君最忌讳别人提起他的从前,知道他来历的人几乎已经被他杀了个干净,“不孝子”三个字,令他想起了死在他手里的最后一个人。
他的父亲,姜国最后一任国主,姒追。
“原来是你。”
顷刻间,莲生真君周身灵力暴涨,他疯了似的将体内的灵力全都催出,打算与姒追同归于尽。
他的脚下蔓延开巨大的裂隙,炎气上涌,似要将两人一同吞噬。
流筝刚安顿好雁长徵,正要一剑砍了姜怀阔,听见声响转头,正看见莲生真君用红莲灵力勒住了雁濯尘的脖颈,要将他推到地隙中去。
雁濯尘的脖子快要被勒断了,他却没有知觉似的,仍然不受打扰地捧剑蓄力,将蓝玉剑穗里蕴藏的雪雾圣莲的力量、还有他体内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引到观澜剑中。
流筝的心瞬间提到了心口。
她无心再与姜怀阔缠斗,挥出一道剑光将他钉在壁上,使他一时动弹不得,正要上前帮助雁濯尘,却又被祝锦行拦住了去路。
看着他手中满是煞气的符咒,流筝举起剑,最后警告他道:“我真的会杀你。”
事已至此,祝锦行也明白,两人之间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他只能跟随莲生真君一条道走到黑。
凭他的力量当然无法挡住雁流筝,可是在场还有这么多仙门来使,就算他们也挡不住,雁流筝也不敢滥杀,至少能绊住她的脚步。
“你要杀人,还需要假惺惺地告知吗?”
祝锦行盯着她手中的剑,忽然阴恻恻地冷笑道:“用你抢来的太清剑骨,用你偷来的剑——”
他转向紧靠墙壁站立的各大仙门使者,高声道:“诸位!雁流筝身上的太清剑骨,是雁濯尘从别人身上抢来的!他们太羲宫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惜烧杀抢掠,却又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去审判别人,这样的门派,如何堪为仙门之首?”
流筝听见这番话,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祝锦行,你说什么?我的剑骨……”
祝锦行冷笑:“是杀人夺命抢来的,不信就去问问你的好哥哥。”
流筝转头看向正与莲生真君相抗的雁濯尘。
雁濯尘显然也听见了这番话,一时气血上涌,灵力断开,漏了破绽。莲生真君抓住机会,正要收拢掌中灵力,打算一气割断雁濯尘的脖子,突然感觉胸口阻滞,仿佛有无数的莲花在体内爆开,他转头吐出了一口鲜血。
再抬手时,业火红莲的灵力已变得十分微弱。
雁濯尘趁此机会持剑劈落,命招的威势加上雪雾圣莲的力量,朝着莲生真君的额心砍下———
“哥哥不要!”
话音落,暴动声响,伏火阵中央金赭色的火光与观澜剑的剑光相撞后爆开,整座止善塔应声而碎。
昏迷之前的最后一眼,流筝看见了雁濯尘与莲生真君一同坠入地隙。
流筝大汗淋漓地从昏迷中惊醒, 只觉得浑身筋骨又痛又麻,使不上力气。
她环视四周, 发现自己正躺在灵霄院的卧房里,金黄色的晨光从菱格窗外透进来,落在案桌梅瓶上,梅瓶里簪着一支含苞的栀子花。
鸟鸣哕哕,清风徐徐,一派宁静安详里,流筝恍惚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
“吱呀”一声响,卧房的门被人推开,流筝探身去看, 见来人是师姐宜楣。
宜楣被她吓了一跳:“哎哎哎,不要起身, 你身上断了好几根骨头, 得好好静养!”
流筝迫切地抓住她的手:“师姐,我哥哥呢?”
宜楣不语,垂下眼帘, 转身去给她倒水。
流筝看见了她转瞬一瞥的殷红眼尾, 心里仿佛坠了一块巨石,渐渐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昏迷前所见的景象犹在眼前, 黑白交织的两道身影,永远坠入了伏火阵的地隙中。
“那伏火阵……”
流筝哽咽的声音仿佛一根颤颤的丝线, 随时都会被风吹断。
宜楣低低道:“伏火阵暂时修好了。”
雁濯尘是身负太清剑骨的宗阶剑修,他以身相祭,暂时补好了破裂的伏火阵。
流筝望向窗外, 默默流了很久的眼泪。
压在心里的事一桩接一桩,心绪烦乱, 头疼欲裂。宜楣叹息着环住她,陪她坐了好一会儿,又听她问:“我爹娘还好吗?”
宜楣说:“宫主被爆炸的灵力震断了腿,如今正在观世阁休养,夫人照顾他。”
儿子祭了伏火阵,丈夫也修为尽失、身受重伤,流筝不敢想象她娘如今是什么心情。
她问宜楣:“师姐,如今太羲宫的宫务是谁在管?”
宜楣说:“是姜长老。眼下仙门诸使仍在太羲宫里,止善塔爆炸时,他们有伤有死,所以至今不肯走,要让太羲宫给个说法。”
流筝极轻地冷笑道:“结界是他们逼着打开的,破坏法阵的人是祝锦行带进去的,若非我哥哥用性命填了法阵,他们如今哪还有命在这里嚷嚷。”
宜楣叹息一声:“姜长老保证说一定会给个交代,所以这些人联合起来,推举姜长老为代宫主。”
“代宫主……”流筝从窗户望见气冲冲走进灵霄院的人,“只怕这‘代’字,不久就要摘了。”
姜盈罗带着几个弟子闯进灵霄院,像拆家一样四处翻找,把流筝放在院里的机括器摆件砸的砸,推的推,就连花儿开得好也碍了她的眼,提剑乱砍一通。
姜盈罗尖扬的声音传进屋里:“都给我仔细找,我要把那猫妖的皮扒下来纳鞋底,剁碎它的骨头喂老鼠!”
流筝心中霎时一紧:“她是来找喵喵的。”
宜楣说:“止善塔爆炸后,喵喵就不见了,她找不到的。”
流筝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总之心里又添了一重忧虑。
她要起身去将姜盈罗赶走,宜楣却按住了她:“这种时候不要与她起冲突,我去吧。”
宜楣是流筝这一辈的大师姐,她性格好,对谁都很照拂,在弟子们当中很有威望。从前即使是姜盈罗,也不敢给她甩脸色。
但那毕竟是从前。
隔着房门,流筝听见姜盈罗奚落宜楣:“他们姓雁的死的死,伤的伤,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给他们做奴才,师姐,你可真是一把扶不起来的贱骨头。”
话音落,一道无色剑光贴面擦过,削断了姜盈罗的鬓发,将她身后弟子都震倒在地。
姜盈罗恼羞成怒地抬头,看见流筝扶着门框,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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