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季应玄变成了莲主,事情也没有变得更轻而易举。
“太羲宫是仙门正派,掣雷城是魔城妖都,立场有别,我们不敢高攀,”雁濯尘面色冷然,“何况流筝年纪太小,暂时不考虑成婚的事。”
季应玄若有所思:“这么说,太羲宫与听危楼的婚约已经作废了?”
“是的。”“没有。”
流筝与雁濯尘同时说出来两个答案。
雁濯尘轻轻瞪了她一眼,让她不要多嘴,流筝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你们慢慢聊,”流筝搁下茶杯起身,“我继续回去画剑谱了!”
得知季应玄有强娶的心思,雁濯尘觉得这掣雷城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他希望早日离开这里,为此昼夜不休地在莲花境里参悟神女剑法。
他本就是太羲宫的剑道天才,近百年来辗转各地镇灭业火,对此深有体悟,又有流筝陪练切磋,短短数日,进步神速。
拂晓时分,两道剑光冲天而起,与天上的御雷法界相接,瞬间紫电如流,天边传来轰然闷响。
墨问津站在俯鹫宫顶上望了半天,跳下来对季应玄说:“妖孽已大成,往后你可真拿他没办法了。”
季应玄慢悠悠道:“那倒不一定。”
墨问津嗤然:“骗自己可以,别把兄弟也骗了,有雁流筝盯着,我不信你还敢下手杀他。”
季应玄不说话,自顾自地酌水品茶。
须臾,帘艮匆匆走进来,伏跪在地:“启禀莲主,听危楼里发现了莲生真君的动静。”
季应玄闻言抬目,凤眼中闪过寒霜般的冷光。
“他露面了?”
帘艮说:“是您留在祝锦行身上的莲纹有了反应,莲纹被强行抹去之前,传回来一句话。”
“月底,与众仙门合围太羲宫。”
以止善山为界,向西是魔域,向东是凡尘。
凡尘有仙山洞府,遍布三十六大仙门、一百零八小仙门,以及多如繁星的散仙。
修仙界中以剑修为上,既能修身又能打架,剑修门派又以太羲宫为尊,因为太羲宫秉受神女遗命,镇守太羲伏火阵,也是因为他们实力强悍,独占了两千年的鳌头。
只是,花有开败,潮有起落,时间久了,总有人想取而代之。
翌日一早,流筝来找季应玄,告诉他自己明天就要离开掣雷城。
“是收到什么消息了吗?”季应玄问。
“什么消息?”
流筝依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只是哥哥他催得紧,况且离家已有小半年,也该回去报个平安。”
得知莲生真君要对太羲宫下手的消息后,季应玄有心劝她留在掣雷城,又怕她事后生怨,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他默然不语,流筝问:“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我?”
季应玄:“我说有,你会留下吗?”
流筝:“不会,但我会早些回来看你。”
季应玄温然一笑,叮嘱她:“我给你的镯子,记得随身戴着。”
流筝抬起手腕摇了摇,紫玉镯子发出清泠泠的碎响:“在这儿呢。”
季应玄点点头,犹觉不放心,想了想,取来朱砂黄纸,咬破指尖,信手画下一道纸符,那纸符纹路诡复奇特,被叠成指节大小,交予流筝随身佩戴。
“原来你还会画符,深藏不露,骗得我好苦,”流筝佯怒撞了他一下,想要拆开符纸看看,“你画的什么符,我竟然不认识。”
季应玄按住她拆符纸的手:“一道普通的祈愿符罢了,不要拆,拆了会失灵。”
“好吧。”流筝小心把符纸塞进绣囊里:“多谢你,我不会弄丢的。”
季应玄这才放心她离开。
他方才随手画下的并非普通的祈愿符,此符名“神护符”,是用画符人的命格替持符人挡下致命伤害。此符画成的条件的十分苛刻,要求画符人有极深的灵力造诣,且内心不可有丝毫的犹疑,因此没有广为人知,渐渐也就失传了。
莲花境里不止有剑法残壁,还有多处神女遗迹,季应玄正是从其中学会了画神护符。
雁家兄妹离开之前,季应玄私下里又见了雁濯尘一面,赠与他一件法器。
雁濯尘从锦盒里拾起蓝玉剑穗,摩挲着玉穗上的莲花纹路,心情颇为复杂:“莲主实在是过于好心了,如此宽宏大量的人,雁某平生未见,若是绵里藏针,另有图谋,反倒说得过去。”
季应玄冷冷笑道:“算你还有几分聪明,不至于自作多情。”
雁濯尘将玉穗扔回锦盒里:“莲主不妨有话直说。”
季应玄说:“孤得到消息,祝锦行要联合诸仙门向太羲宫发难,你们此番回去,恐怕撞个正着。”
雁濯尘面露惊讶,旋即又化作一声嗤然:“一群鼠辈宵小罢了。”
季应玄:“这些人虽然不足为惧,可是祝锦行身后还有一个人。”
雁濯尘:“谁?”
“莲生真君。”
雁濯尘默然一瞬,说道:“原来真有其人,我还以为只是莲主隐藏身份的托辞。”
季应玄:“太羲宫的存亡,孤不想插手,但是孤不想看到流筝为此受伤。”
雁濯尘不以为然道:“流筝最大的威胁是莲主,只要莲主不再打她的主意,我自会护好她。”
季应玄眉尾轻轻挑起,眼中透出凉凉的嘲笑之意,不知是在质疑雁濯尘的决心,还是质疑他的能力。
他伸手将锦盒推到雁濯尘面前,声音温和却冷淡:“姜国塔中的雪雾圣莲化作了一块蓝玉,孤找人打磨成剑穗,本来想送给流筝,又怕会伤了她。”
雁濯尘的视线重又落在锦盒上:“这竟然是破开梦境的那支莲花?”
“不错,”季应玄说,“这莲花蓝玉里容纳着克制业火的巨大力量,但是除神女之外,无人可以操纵这股力量,若是强行破开它,反而会引起灵力爆炸,遭到反噬。”
法器刚制成时,季应玄试用了一下,险些被它震碎脏腑。
灵力爆炸?
雁濯尘的心动转为无语,他就知道季应玄没安好心。
他又将锦盒推了回去:“那你给我做什么,想杀我就堂堂正正打一架。”
季应玄说:“孤最近在翻修水池,准备多养几条吸血水蛭,等它们长到牙尖嘴利,能破开人的脸皮,钻吃脑髓的时候,少宫主可以来试试——如果你还有命来的话。”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讽刺的针,把雁濯尘的自尊心扎成了筛子。
雁濯尘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修为高了不起吗?都是些不入流的旁门左道!
季应玄指着那蓝玉莲花剑穗说:“莲生真君的法力源自红莲业火,因为旧事渊源,这蓝玉的灵力最能克他,倘若他出手为难太羲宫,与你对上,孤希望你能与他同归于尽,不要叫他危及流筝。”
雁濯尘闻言,眉心深深蹙起:“同归于尽?”
“你不敢,还是不甘心?少宫主该不会觉得,我留着你的性命,允你到莲花境参悟神女剑法,只是为了给自己添堵吧?”
季应玄黑如墨玉的瞳眸落在雁濯尘身上,似讥似讽,冷漠至极。
“你是她的哥哥,曾经能为了她剖夺旁人的剑骨,如今为何不能为她献出自己的性命。难道少宫主所说的视如珍宝,只是一句欺骗旁人的谎言吗?”
提起当年旧事,雁濯尘的神情陡然变得紧绷。
他与季应玄对视,一字一句道:“流筝是我妹妹,我自然愿以性命相护,无须外人来用言语激将。至于当年的恩怨——”
季应玄:“此番你若能护好她,你我之间的恩怨,就此两清。”
雁濯尘并不领他的情:“她是我妹妹,无须旁人来为她做人情。”
说着抄起锦盒,将蓝玉莲花剑穗收入囊中。
“你我的恩怨,过后再论。”
第46章 诬陷
业火上涌了两百多年, 时而冲出地表,泛滥成灾。即使是修仙门派, 面对棘手的业火,也不得不请太羲宫出手相助,因此或多或少都欠了太羲宫的人情。
这些仙门每年都会往太羲宫送谢礼,今年他们来送谢礼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在太羲宫宴请众门派来使的宴席上,现任听危楼楼主祝锦行站了出来,指责太羲宫。
他说:“太羲神女留下伏火阵,虽然隔几百年就要你们的宫主竭毕生之力修补,可是每补一次至少能撑持百年。如今距离上一任宫主补阵尚不足两百年, 不仅太羲宫时常发生异动,仙门各地也屡屡受灾, 雁宫主是否该给个解释?”
面对他的突然发难, 雁长徵先是惊愕,继而黑了脸。
他的态度一向凌傲,何况祝锦行只是个小辈, 他冷冷说道:“业火是灭世之灾, 人力只能推延而不能灭除,我太羲宫已经为诸位多争得了两千年的活路, 难道你敢质疑我派宗旨吗?”
“我当然不敢质疑太羲宫,我想质疑的只有雁宫主一人, ”祝锦行说着四下环顾,目光扫过注视着他的众人,微微一笑, “哦,还有你的儿子雁濯尘, 那位剑道天才,救世英雄。”
雁长徵拍案而起:“你简直太放肆了!”
祝锦行一改从前谦恭之态,咄咄相迎:“不是我放肆,是雁宫主欺人太甚。”
“祝公子说说看,我父亲如何欺你了?”
一道清亮的女声随剑光传来,众人转头去望,看见自夜深出走入宴席间的雁家兄妹。
两个太清剑修御剑从掣雷城赶回太羲宫,只需一天半的光景,流筝想在北安郡歇脚,顺便买些酒食,哥哥却三番五次催促她,仿佛十万火急。
刚赶回来,尚未来得及更衣,又匆匆赶到宴席间,听见了祝锦行这样一番话。
流筝心里并不好受,紧紧盯着祝锦行的脸。
她震惊于祝锦行突然翻脸的态度,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话,一时没有注意到与他同行入席的黑袍人,默默坐在灯光阑珊处,面具下一双幽深的眼,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不曾移开。
祝锦行见了她,眼中闪过一抹挣扎的神色,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攥成拳。
他深吸了口气,面向流筝说道:“我说你们雁家欺人欺世,故意纵业火焚烧各大门派,然后再跳出来装模作样将业火扑灭,令在座诸位欠你们的恩情,惧你们的威势。”
这样的污蔑,让流筝又是震惊又是愤怒。
她辩白道:“太羲宫历任宫主皆为修补伏火阵而陨落,我父亲为此修为尽失,我哥哥也屡次蹈险受伤,难道这些是作假吗?”
她扫视座中诸门派来使,有人频频点头,有人静静观察。
祝锦行说:“我有证据。”
雁濯尘冷声斥祝锦行:“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是自己滚出去,还是我用剑将你挑出去?”
流筝拦下雁濯尘,望着祝锦行:“让他说!”
她自恃身正,自然要将此事论个清楚。
祝锦行抬手指向太羲伏火阵所在的止善塔方向,高声道:“证据就藏在塔内,请诸位仙门同道与我做个见证,一同去塔中看看。”
止善塔是太羲宫众地,连宫内的寻常弟子都不可轻易靠近,何况这一群乌泱泱的外人。雁长徵与雁濯尘当然不同意,双方正僵持间,一直沉默旁观的姜怀阔却突然站了出来。
姜怀阔是姜盈罗的父亲,太羲宫的四大长老之一。
两百年前,若非身负太清剑骨的雁濯尘横空出世,他才是下一任的宫主人选。
姜怀阔说:“纸包不住火,事已至此,雁宫主,回头是岸啊。”
这样一句暧昧不明的话,如一滴水落进滚沸的油锅,在场众人当即窃窃私语起来。
“连姜长老也这样说,不会真的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也许是挟私报复……”
“若真是问心无愧,叫大家进去看看也无妨。”
“就是就是。”
“……”
众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汇成逼迫之势,都从席间站起来,紧紧盯着端坐上首的雁长徵。
流筝眉心紧蹙,低声问雁濯尘:“哥哥,止善塔里究竟有什么?”
雁濯尘道:“真的只有伏火法阵。”
流筝不解:“那祝锦行为何执意要……”
话音未落,雁长徵从席位上站起来,望着底下的众人说道:“诸位想进止善塔,可以,若我雁长徵在塔内藏私,我愿意认罪,听候诸位发落,可若是没有……”
他的目光落在祝锦行身上,微微眯起,敛着精光。
“若是止善塔中一切清白,我太羲宫的威严并非可以随意挑衅,须得有人以血来祭。”
没有人反对,反正他们不是出头鸟,此事是祝锦行率先提出来的,要倒霉也是他倒霉。
于是众人离席,跟随雁长徵与祝锦行往止善塔的方向走去。
流筝终于注意到走在最后的黑袍人,此人气息内敛,并不惹人注意,给她的感觉却很不舒服。
她示意雁濯尘去看那人:“哥哥,你认识此人吗?”
雁濯尘摇头:“不认识,但看他坐的位置,好像是随从祝锦行来的。”
流筝的眼皮一阵乱跳,心里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正此时,子雍穿过人群,跑到流筝身边,惊喜地喊了一声:“师姐!”
黑衣人脚步顿住,微微侧目,向这边看了一眼。
流筝却正好被子雍吸引了注意力,见他跑得头发都乱了,含笑为他理开鬓角。
“师姐,你可算回来了,”子雍抓住了她的手,又高兴又急躁,“不是说只去一趟听危楼吗,怎么又跑到掣雷城去了!我每天都在担心你,想去找你,宫主又不许,幸好听说你祭出了太清命剑,太厉害了师姐,怎么做到的?”
子雍年纪小,话却密,又喜欢缠着流筝,绕着她转来转去,像只麻雀。
流筝摸了摸他的头:“好了好了,你安静一会儿,咱们先一同去止善塔,过后再与你说这些事。”
子雍乖巧点头,三人一同往止善塔的方向走,快步路过人群时,与黑袍男子擦肩而过。
降真花的香气幽而淡,如一缕微风拂过鼻尖。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低下头,掩在宽袍中的素手颤颤伸出,似乎想要挽住什么。
师姐……她怎能允许旁人也这样唤她?
他抬起眼,紧盯着子雍的背影,眼中露出晦暗的杀意。
夜黑无月,止善塔仍散发着淡淡荧光,塔高八十一丈,周身镂刻太羲宫的徽文,以壁画的形式讲述两千年前神女镇灭业火的故事。
众人来到止善塔下,仰望这座承担着东界安危重任的圣地高塔。
上次修补阵法时,雁长徵已耗尽了修为,如今尚未恢复,他后退一步,对雁濯尘说:“濯尘,你去打开结界。”
雁濯尘应了声好,召出观澜剑,将剑光投射在止善塔结界的纹路上。
结界认出了他的身份,塔门应声而开,露出里面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雁长徵见众人脚步踟蹰,略带讽笑道:“怎么,不敢进?”
祝锦行说:“只怕不敢进的另有其人。”
他率先走入塔中,其他人也慢慢跟上,流筝与雁濯尘走在最后,塔门在身后隆隆阖上。
无尽的黑暗里,脚下的亮光渐渐显现。
如流水般幽蓝色灵光绘成数十人环绕的法阵,据说太羲神女采尽了她诞生之地的雪雾圣莲,才绘成了这样一个法阵。法阵的纹路十分复杂,越往中心光亮越盛,往外渗着极阴极寒的冷气,众人冻得瑟瑟发抖,连忙往法阵外层退缩。
雁长徵没了修为护体,眉毛上结出一层白霜。
他强忍着身体不适,朗声问道:“诸位可看仔细了,止善塔中究竟藏了什么阴谋诡计?”
除了太羲伏火阵,这座塔里连一盏多余的灯都没有。
众人讷讷不能言,都将目光投向祝锦行,祝锦行也不说话,却将目光转向了站在角落里的黑袍男子。
很奇怪,他分明披了一身黑色长袍,在这微弱的蓝光里,却格外显眼。
他拨开人群,缓步走到阵心,环视众人,面具下如血的红唇露出一个畅然的笑。
“就是这个法阵,耗尽了我师姐的性命,可是她都守护了些什么东西……两面三刀的小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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