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过雁濯尘或是惶恐感激,或是恼羞成怒,没想过他竟是这般反应。
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冷静,想得更长远,对流筝的袒护也更极端。
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雁濯尘当他是哑口无言,沉声道:“我绝不允许流筝将一生的性命都赌在儿女私情上,我宁可与你仇归仇,怨归怨。”
季应玄:“你这是自寻死路。”
“你杀得了我,我便将此命赔给你,”雁濯尘手中剑缓缓起势,“否则,你我同归于尽,给流筝留个清净。”
简直是蛮不讲理!
季应玄见他手捧观澜剑,御空飞起,剑身雪光骤盛,照亮了黑沉沉的夜空,与他身后沉默耸立的姜国塔。
季应玄记得清楚,这是雁濯尘的太清命招在蓄势。
太清命招,竭尽性命方能使出一次,上冲日月,下贯后土,剑意所至,方圆十里的妖魔瞬间便会被削成一片飞灰。
他这是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季应玄瞬息闪身到雁濯尘面前,袖中红莲撞上观澜剑的剑刃,红莲灵力与剑身蓄势激烈碰撞,发出铿然一声巨响。
雁濯尘的命招蓄势被打断,被暴动的灵力撞开,摔在姜国塔上。
季应玄也旋身后撤数步,捂住胸口,慢慢将嘴里的血气咽回去。
他心中火冒三丈,恨不能将雁濯尘抽筋剥骨,若非怕被流筝知晓,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雁濯尘杀了抛尸。
何况雁濯尘起了杀心,要反杀容易,想不杀他反而困难。
姜国塔的结界遭到灵力冲击,塔身亮起赤红色的光芒,像人的经脉、纵横的枯枝,从塔顶一路向下蔓延。
塔中隐约传来雷声轰鸣。
雁濯尘踉跄着从塔顶站起,眼中杀意不改,重又捧起了观澜剑。
本该十年前处理干净的事情,今日必须在此了断,他决不允许流筝余生再受到此事的影响。
季应玄闪身上前,与他近身缠战,迫使他不能分神为命剑蓄力。
两人隔得太近,任何灵力杀招都会波及自身,于是赤手相搏,拳拳到肉,像两个凡人武夫一般,纯以招式交手。
这样打,季应玄是吃亏的。
但他曾为报仇暗中关注雁濯尘近十年,对他的招式已谙熟于心,宁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打回去,如此交手数十招后,两人皆是鼻青脸肿。
雁濯尘断了三根肋骨,腿弯疼得厉害,十有八九也断了。
季应玄也没好到哪里去,抬手抹掉嘴角的血痕。
他们像两只争夺领地的猛兽,不死不休地盯着对方,寻找再次出手的时机。
雁濯尘想的是,如何避开对方的搅扰使出太清命招,而季应玄想的是,如果雁濯尘死在他手里,究竟怎样才能瞒过流筝。
没有了观澜剑,夜罗刹化形不会被认出来。
可以让帘艮变成雁濯尘的样子离开,在合适的时机——譬如杀妖伏魔、镇灭业火,再让雁濯尘合理地“死”去。
如此,才能让剑骨的真相永远湮没。
这样想着,季应玄突然后撤数步,给雁濯尘留下了祭出命招的机会。
一切都与忧怖境中相同,雁濯尘捧剑御空,开始将周身的灵力向剑中凝聚,观澜剑在他身前逐渐变大,光芒明耀。
而季应玄召出数枝业火红莲,在袖中掐诀,准备等雁濯尘的命剑变成山大的巨刃时,将他连剑带人一起绞碎。
到时红莲飞落,业火燃烧,一切化作飞灰。
绝不会像幻境里那般留下他的尸体,令流筝伤心。
脚下姜国塔的结界震颤不已,似雷响,似兽鸣。
就在雁濯尘命招将成之际,天边突然飞来一道无色剑光,将雁濯尘与观澜剑一同裹住,如水似雾,温和却深厚,不断缩小,迫使雁濯尘将逼到剑中的灵力收回去。
雁濯尘纵有强行突破围困的力量,此刻也不敢出手,只能乖乖收起命剑。
紫衣女子随后赶来,跃身落在姜国塔上,看看雁濯尘,又看看季应玄。
季应玄突然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难以撑持似的支跪在地上。
流筝蹙眉望了他一眼,转头质问雁濯尘:“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雁濯尘哑口无言,半晌,扯出一句拙劣的谎言。
他说:“我与季公子只是……比试过招,我想教他一点防身的剑招。”
雁流筝:“……”
命招也打算教吗?
她是二十岁,不是三岁。
连季应玄听了都替雁濯尘尴尬,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流筝气得瞪了雁濯尘一眼,转身走到季应玄面前,将他上下一打量,却没有扶他。
声音里藏着怒火:“你来说。”
季应玄颤颤喘了几口气,好像被雁濯尘打得站不起来,缓了半天才抚着胸口说道:
“少宫主确实打算教我剑法,然后再引我拜入太羲宫门下……只是我实在天资愚钝,连最简单的剑招也接不住……流筝,我这样的钝才……”
“你这样的钝才——”
流筝接过了他的话,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咬牙切齿的语气说道:“能枭首机关豹,杀死陈子章,剑境里力压示剑者,你这样的钝才,我们太羲宫还真是容不下。”
“是不是啊,莲主大人?”
四下一片寂静,寂静得有些诡异。
季应玄没敢抬头与流筝对视,却将目光投向流筝身后的雁濯尘。
这种时候难道不该互相帮助吗,你倒是说句话啊!
雁濯尘却只是抱剑看热闹,冷笑着做了个口型。
季应玄:“……”
他早晚要把雁濯尘这厮挫骨扬灰!
只是眼下这一关总得交代过去,季应玄握住流筝的手,借着她的力量缓缓站起来,仍不忘演出一副惹人怜的伤重模样。
“流筝,你听我解释……”
流筝紧紧抓着他,避免他转头逃跑:“你说,我洗耳恭听。”
季应玄:“……”
都怪雁濯尘方才那拙劣的谎言,如今流筝满心都是警惕,说什么她才会信?
季应玄尝试祸水东引:“你不先问问你哥,为什么要对我下死手吗?”
流筝说:“待问完了你,我自会去问他。”
“其实我……咳咳咳,咳咳咳。”
季应玄仿佛伤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伏在她肩上虚弱地喘息。
流筝似笑非笑:“不必这样演,若是没编出来,再编一会儿就是,我有耐心,给你时间。”
话音落,脚下安静了许久的姜国塔突然开始震颤。
塔身上覆着的赤红色结界突然开始闪烁,红色的闪电状纹路从脚底流过,流筝惊呼了一声“好烫”,被季应玄眼疾手快地拦腰抱起来。
流筝望着他挑眉,不是伤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吗?
季应玄不与她对视,想要先离开此处,却发现根本动不了。
“姜国塔的结界怎么开了!”雁濯尘惊呼,“糟了,无法御剑!”
脚下的塔楼像一头被惊醒的猛兽,张开黑漆漆的大嘴,这股强大的吸力竟然令西境莲主的力量也被克制,无法摆脱,三人一同被吸进了黑漆漆的塔楼里。
结界重新闭合,周遭彻底安静了。
“哥哥?应玄?……”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远处突然亮起一簇湛蓝色的火苗,如冰似雾, 成为这无尽的黑暗中唯一的亮光。
三人各自跌跌撞撞走向火苗,只互相听得到声音,却看不见也碰不到彼此。
“这是什么,一支莲花?”
隔空听见流筝的声音,走得近了,发现火苗里裹着一枝蓝色的幼莲。
“长得像业火红莲,莲主,你是想杀人灭口吗?”
质问的声音来自雁濯尘。
季应玄的声音依然显得虚弱:“这不是业火红莲,这是姜国的护国圣莲。”
“难道是两千年前被业火吞噬的那个姜国, ”流筝问,“莫非这就是姜国塔结界守护的东西?”
季应玄:“还是流筝聪慧。”
流筝不接话, 雁濯尘哼了一声:“这姜国塔十分古怪, 应该先想办法离开。”
话音落,被湛蓝色火焰裹住的幼莲突然长大,周身光芒明亮刺眼, 流筝下意识颦眉, 再睁眼时,发现周遭已经变了模样。
她正站在一处精心堆砌的泉水前。
说是“她”, 并不准确,因为泉水中映出的不是流筝的脸, 却与她有六七分相似。
蛾眉纤长如黛,杏眼微微上扬,鼻梁挺翘, 朱唇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与流筝的灵动不同, 她看上去既温柔又不失庄严。
尤其是……这一身繁复沉重的礼服,环佩叮当的珠冠。
流筝只是站了一会儿就觉得累,抬手一摸,发现腰间竟有一把沉甸甸的佩剑,像贴了千钧符似的坠在她身上。
流筝双手齐用,好容易将佩剑摘下来,顿觉周身轻松不少。
她好奇地拔剑出鞘,一道鲜红的纹路从剑身闪过,像闪电,又像人的脉络。
流筝被闪得闭了下眼睛,忽然听见季应玄的声音:“流筝?”
流筝惊讶地四下环顾:“你是……莲主?”
刚才的声音没了动静,流筝转身寻找,这方古朴精巧的花苑里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
她又试探着喊了几句:“莲主?季应玄?”
冷不丁听到回应:“我在这儿。”
“你在哪儿?”
“剑上。”
流筝端详手中剑,剑身细长,灵力充盈到溢出剑锋,剑柄上镶着一枚赤红色的宝石。
“莲主大人,你是被锁进剑里了吗?”
无人回答。
“莲主?莲主?”
流筝语气微顿:“季应玄?”
终于又听得回答:“嗯。”
流筝:“……”
“不过我不是被锁在剑里,”季应玄说,“我眼前血濛濛的,能触碰到你的掌心,我应该是在剑柄上。”
流筝摸了摸剑柄上那颗红宝石。
季应玄:“你摸我做什么?”
流筝:“……”
半晌,她哼了一声:“我要把你抠下来扔进水池里。”
季应玄慢悠悠轻笑道:“气性这么大?”
“你说我气性大?!”
流筝本不想理他,被他这一句话激起了恼怒,恨不能让他站在面前,给他两拳,踢他两脚。
“你装成凡人骗取我的同情,混进太羲宫里,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又跟着在听危楼看了好久的热闹,这些倒算了,可你竟然敢联合缘溪姐姐骗我——哦,也是,那是你未婚妻,当然会帮你隐瞒,与你配合。”
季应玄:“墨缘溪不是我未婚妻。”
流筝嗤然:“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季应玄:“至少这句是真的。”
“那其他都是假的了?”流筝大喊一声,“你这个感情骗子!”
她屈指在剑柄的红宝石上弹了几下。
季应玄其实没有感觉,但是见流筝反而攥着手指嘶气,不敢不疼,装模作样告饶了几声。
流筝问:“我哥呢,你把他藏哪儿了?”
季应玄:“我没藏他,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流筝说话的声音不低,引来几个侍女,为首的女官亦是一身严整宫装,见她站在水池边,急匆匆的脸上大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找到您了,祭典马上开始,您怎么还在这儿?”
流筝指着自己:“我?”
女官说:“小殿下他又被国主关了禁闭,没办法来赴您的约,还请您先完成祭典,再与国主商量小殿下的事。”
一句话里提到三个人,没有一个是流筝认识的。
是的,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流筝迫于无奈地跟着女官往外走,路过一处空置的耳房时,她突然说:“我的衣带有些不舒服,进去整理一下。”
她拒绝了女官的帮助,闪身进了耳房,关上门。
“季应玄,”她又在剑鞘的宝石上弹了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好像附在了一个很有身份的贵女身上,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在她们识破我之前跑掉?”
季应玄说:“我好像猜到了一点头绪。”
“嗯?”
“流筝,你读过古姜国史吗?”
流筝摇头。
古姜国只是两千年前一个蕞尔小国,若非它是第一个被业火吞噬的国家,流筝可能连它的名字也记不住。
“姜国的国姓为姒,姜国覆灭时,在任的君主名叫姒追。”
季应玄回忆道:“古姜国史与《剑异拾录》中均有记载,姒追在任时,曾邀请一位贵人做国师,为她设立与国主即位同等规格的告天祭典。”
流筝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那位贵人难道是……”
话音未落,女官急促拍门:“神女大人!不好了!珠泽殿起火了!”
姜国也有珠泽殿吗?
不对,她刚刚喊什么?
“哪位神女?”
耳畔响起季应玄一声叹息:“古往今来,这世上只有一位神女。”
太羲神女。
流筝吓得险些给自己跪下磕个头。
“我我我……我怎么跑到神女身上了?!”
门被拍得震天响,流筝急得团团转:“应玄,应玄,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是幻境吗?”
季应玄说:“我觉得不是幻境,这好像是——”
话音未落,女官破门而入,伏跪在流筝面前:“下官冒犯,请神女恕罪,只是珠泽殿的火水土不熄,马上就要烧到俯鹫宫,小殿下还困在珠泽殿里,请您速往相救。”
流筝一把抓起剑:“带我去!”
她边走边摘掉一身环佩、黄金珠冠,拔剑切断身后拖地的披帛,一阵风似的来到了珠泽殿前。
金赭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宫人们奔走呼号,提水泼救,却无济于事,反而一个接一个被卷进了火里。
那确实是业火。
流筝攥紧手中剑,低声问:“应玄,能帮我吗?”
剑柄的红宝石里传出声音:“你试试看。”
流筝念御剑诀,跃身而起,手举长剑向天,尚不等她画符引雷,空中已经聚成黑云,只见剑柄处红宝石莹莹发光,一道金红色的电光从天劈落,将业火的气焰压了下去。
再一劈,业火彻底熄灭,黑云降为甘霖。
流筝落在被业火烧塌了一半的珠泽殿二楼仙台上,忽然一个身着玄衣的少年郎跑过来,直直撞进她怀里。
“太羲姐姐,我好害怕,你终于来找我了……求你了,带我走,别把我自己丢在这里,我不喜欢这里,我想跟你走!”
他仿佛被方才的大火吓坏了,搂着流筝不肯撒手。
季应玄冷不丁开口:“姜国以玄色为尊。”
这句话却只有流筝听见,流筝试探着问道:“小殿下?”
“不许你这样叫我!”
少年抬起头,泪水将他脸上的黑灰冲洗干净,露出一张虽未脱稚气,却已显俊逸的面容。
流筝在心里嘀咕:好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少年说:“你答应过,只许叫我阿庑。”
“阿……庑。”
姜国国姓为姒,所以他是叫……姒庑?
少年马上变得乖巧,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和灰痕,牵起流筝的手:“走吧,太羲姐姐,我跟你一起去见国主。”
出了珠泽殿,走在路上,流筝悄悄敲了敲剑柄上的红宝石:“关于这位国主,你还知道什么?”
她想向季应玄多打听几句,免得一会儿穿帮,不料这句话却被姒庑听见了。
“姐姐问我父亲吗?他虽然表面上脾性温和,察纳雅言,实则十分固执。”
“这样啊。”流筝讪笑一声。
季应玄接话道:“史书记载,西界的几个古国中,姜国姒追最先觉察到业火灭世的隐患,所以他力排众议,请长年隐居高山雪顶的太羲神女做国师,带领族人早早开始应对业火,只是……”
只是仍未免于悲剧,姜国是第一个被业火覆灭的国家。
凭什么他说话别人听不到。流筝心里悄悄抱怨。
“但我觉得,他仍算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季应玄说。
流筝静静听着,边走边想,遇到一处想不通的地方,提剑的手在剑柄红宝石上抚过,用指甲在上面轻轻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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