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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相见(北倾)


裴河宴原以为是了致生工作严谨,恪尽职守。还曾宽慰他,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不必多给自己增加工作量。
直到……了致生掏出了那本爬满小狗字的草稿本,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家丑不可外扬。
他思索了几秒,转眼时,目光与满眼热切的了了对视了个正着。
于是,忽生怜悯之心的小和尚,乐于助人道:“如果你必须为我做些什么才心里舒服,那就帮我抄经书吧。”
他的眼神从她泛着光的毛茸茸的发顶,落到她因吃惊而格外生动的表情上,窒闷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慈悲度人,果然快乐。
了了傻眼。
小师父能在一堆选项中挑出她最讨厌做的事,果真是很有本事啊!
她不爱握笔,更不喜欢写字。
在她一箩筐多的童年阴影中,练字这一项,绝对排得上前三。
连吟枝在她的成长道路上,主打一个查漏补缺,铁腕教育。她和了致生,一个出生于高知家庭,一个成长于艺术世家,都是顶顶优秀的精英。
而了了,像是基因突变。既没有继承连吟枝的舞蹈天赋,也没有继承了致生的儒雅智慧。要不是择优录用了两人的颜值基因,她一准会被质疑是不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连吟枝这么骄傲要强的人,自然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女儿如此平庸。
了了舞跳得不好,那一定是她不够努力。于是,她每一天都被关在舞蹈房里,三小时、五小时、八小时地练习,直到她达成连吟枝设定的标准。
了了字写得不好,连吟枝便重金聘请书法老师,早习晚练。于是,光了了练习的字帖便塞满了整个书柜。
连吟枝就像是控制树木长势一般,强硬的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不断地干预,不断地矫正,不断地修剪。
她不停地在了了身边绑满能让她笔直向上的木架,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设定的范围内。而在那个狭小的范围里,了了唯一自由的空间就如一道缝隙,只够她喘息而已。
她许久不出声,裴河宴察觉出异样,主动问道:“有问题?”
他的声音轻且缓,看似是商量,可并未留出余地。
了了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话落,她又后悔自己接得太快,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但我的字……写得很丑。”
他当然知道。
只是这话不好接,接得不好浪费他的善心事小,让她误会自己被看轻,那事就大了。
他沉思的这片刻,了了生怕裴河宴没抓到重点,刻意又强调了一遍:“我的字,真的写得不太好看。你要是不信,我写给你看。”
她拿起画笔,蘸了些清水,在粗木板上,大笔一挥,写下“了了”二字。写完,她仔细端详了几秒……这会怎么感觉写得也没那么丑啊。
一定是短短几画难以呈现她的书法到底有多烂,她抬头,飞快瞄了眼裴河宴,重新蘸湿了画笔,另寻了块干净的木板,写下“裴河彦”三字。
裴河宴瞬间皱起了眉头。
了了顿时心中大喜,她妈请书法老师教了一年都没能把她的字体掰正,这会画笔笔尖粗粝,又是在木板上绘字,水渍一晕开,本就不怎么样的字越发显得潦草。
这还怕丑不到你?
了了志在必得,眼巴巴地等着他改变主意。
这一幕落在裴河宴眼中,更觉得了了可怜。
若不是戳到了她的痛处,她也不会这么急切地表现自己。
违心的话,他自然是说不出口的。但一笔带过,倒也不是不行。
于是,他拧眉接过了了手中的画笔,蘸湿笔尖,用指尖将用力过猛而劈了叉的笔刷捏合了一下,在她写错的“彦”字下方,重新落笔:“我的‘宴’,不是硕彦名儒的‘彦’,是‘海晏河清’的宴。”
了了将脑袋凑过去,看他寥寥几笔写出的“宴”字,忍不住咂巴了两下嘴。
这人,故意的吧?
他这一手好字看习惯了,看她的不会觉得是鬼画符吗?
她实在好奇,想着这话怎么也算恭维他,便问出了口。
裴河宴收起笔,梳理着笔刷,轻描淡写道:“抄经是一种持戒,你的身体和心念都专注在经书上,就能修身养性。你诵念一遍经书,既是还恩,也是祈愿。这与你的字写得好还是不好,没多大关系。”
了了一听“祈愿”便双眼放光,“抄经还能许愿呢?”
裴河宴略感无语,他微微低头,看向了了:“你就有这么多愿望吗?”
了了不好意思地揪了揪手指,并未回答。
她的愿望确实很多啊,她希望连吟枝不要再逼她跳舞了,她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舞蹈。她还希望能吃很多的巧克力,夹心糖,可是练舞要保持体重,她一年到头也就过年时,能贪两口嘴。她还希望,了致生不要待在这了。自打老了头也不回地来了南啻遗址,家中矛盾不断,她的日子实在不太好过。
她不回答,裴河宴也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将画笔插回笔筒内,不疾不徐道:“佛经云,境随心转。抄经可以快速整理内心,驱除杂念。意随心动,你精神安定便能养护心神,即,心诚则灵。”
了了听得一知半解,总结下来,也就四个字“心诚则灵”。
她对这个说法接受良好,早没了刚才的抵触,忙不迭点头道:“我抄我抄。”
她雀跃时,发顶的茸毛也随着她的脑袋点点晃动,像极了阿蛮的猫尾巴,每次吃饱喝足时总会高高扬起,左右扫动。
裴河宴微勾了勾唇角,心道:还挺听劝。
既然答应了要给小和尚抄经,了了干劲十足。回家后先把上回包扎得既简陋又潦草的纸笔给拆了出来。
她甚至查阅了抄经的注意事项,按照步骤,先洗手。
洗完手,是沐浴。
她虽大为不解,洗手和沐浴为什么要分成两个步骤,但还是认认真真走完了流程。
她闻着洗得香喷喷的自己,边用干毛巾擦着湿发,边腹诽:抄经绝对是个精细活,没点客观条件抄不了一点。
这要是每回抄经书前都得洗个澡,了致生估计能把她直接在沙漠里放生了。
她嘀嘀咕咕地擦干了头发,坐在书桌前,摊开纸笔。
刚握起笔,忽觉不对。
等等,经书呢……?
忙活了半天,最后发现白忙活的了了整个僵坐在书桌上,一动不动。
了致生冲完脚回到房间,挨着床沿坐下。他从床头拿了本书,刚翻上两页,余光瞥见一旁坐得十分板正的了了,一脸疑惑:“你干嘛呢?大晚上的。”
了了答:“抄经书。”
哦,这事啊,他知道。
好事!他闺女那一□□爬字,拿出去都辱没他了家的门楣,实在是没法看。
练练字挺好。
了致生兴之所至,站起身,走到了了身后,打算观摩一二:“这抄经啊,要耐心,也要专……”他话说到一半,探头往光溜溜的书桌上看了两眼,不解道:“你经书呢?自己编啊?”
了了本就受了打击,闻言,更是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爹,你去帮我借两本吧。”
了致生沉默着与了了对视了几秒,微笑:“这样,你拿好笔,我现在帮你编。”
月黑风高,浮屠王塔。
裴河宴净了手,焚香点墨,拓印石简。
今晚,他难得奢侈,点了一根棋楠沉香。棋楠香气馥郁,是香中极品,一根便价比黄金。
他静坐片刻,等香气萦绕在呼吸之间,一静一动都可嗅闻时,才展开拓纸,覆于石简之上。
石简厚重,在文字记载中,这类文献少之又少,并不常见。
但这一块石简,打制的薄厚和竹简无异,石面的颜色也十分特别,青墨色如碧玉一般,是特属于沙漠戈壁中产出的类玉石。
因石简上镌刻的佛经是《楞伽阿跋多罗宝经》,这本佛经因最初翻译时文字晦涩,后世传播艰难,唯梵音寺留存了珍贵的孤本,这才交由他代为修复。
他刚铺上纸,塔门便被人敲响。
女孩的声音在空旷的沙漠中清晰无比:“小师父,你在塔里吗?给我开开门,我找你借点经书。”
话落,未等回应,她又冲着塔门嘹了一声:“小~师~父,你听得见吗?”
那语气,真叫一个百转千回。
裴河宴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望向正燃着一点火头的棋楠线香。
她是闻着钱味过来的吧?
今天最后一天加更,第二更在18点20分。

了了第二次进塔,轻车熟路。
甚至还能回头提醒了致生,哪一级的木板松动,哪一层楼有些歪斜,又是哪一阶楼梯被蚀空了不受力。
了致生起初并没把了了的提醒当一回事,直到被楼梯木板夹了脚,他嗷地一声,冷汗直流。
匀速上塔的队伍顿时停了下来。
裴河宴拿着烛台,从最前方走了回来。
他蹲下身,轻拢住摇晃的烛火,检查了一下了致生的伤势他穿着人字拖,大脚趾被楼梯夹缝挤了一下,红了一片。
“没外伤。”裴河宴抬起头,看着了致生:“但估计会有淤血。”
了了凑过脑袋,仔细端详了片刻:“会截肢吗?”
了致生原本还疼得说不出话,闻言,差点想把他这个亲闺女直接送走:“我截肢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裴河宴歪头,看了了了一眼。
烛光下,女孩的脸庞似细瓷捏就的一般,没有一点瑕疵。此时,她嘴唇微微弯起,牙齿轻咬着下唇,笑容狡黠又明媚:“谁让你那么不听劝,我都提醒你了。”
了致生理亏,懒得和她争辩。他问裴河宴:“这楼梯坏成这样,也没人来修缮吗?”
“王塔性质特殊,一般不会有人来这。”裴河宴见他缓了过来,继续上楼。
这一回,他走得慢了些。
性质特殊?
了了捕捉到敏感词,往楼梯外看了一眼。
浮屠王塔是一座巨大的藏宝楼,可楼里像是有黑洞似的,总透不进光来。
上回沙尘暴,大家借佛塔暂避时,就曾说起过。这塔虽是佛塔,可没有一点佛性。总是冷凄凄,黑惘惘的,瞧着更像是关押犯人的锁妖塔。
就在了了竖起耳朵,想多听一些内幕消息时,第六层到了。
裴河宴推开门,侧身让两人先进。
了了刚进屋,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夹杂着一点烟火气的复合香韵。
它和连吟枝的香水味不同,它不分前中后调,而是一种揉合了花香韵的奶调气味。不仔细分辨时,它似乎无法归属于任何一种标签,既不是木质香味,也不是奶香味。
可细闻时,它复杂得像是一道难解的奥数题,有无数种的解法。每一种剥丝抽茧到最后,都即是,又不是,神秘又特殊。
了致生玩香,自然知道这是难得一品的棋楠沉香。
他这会不止忘了大脚趾上的痛,也忘了深夜前来打扰的羞耻和不好意思,双眼放光,直勾勾地盯着香案:“好香!”
了了附和着点头:“是好香。”香喷喷的香。
屋子里都是书籍,有孤本,也有抄录的副本。
孤本自然是不能带出塔外的,他整理了一些手抄卷,搬到桌案上,任了了挑选。
安顿好了小的,裴河宴又取出茶具,给了致生冲泡了一杯龙井:“这里条件有限,烧水煮茶都很困难,也就龙井可以直接用热水冲泡。”
“这么晚打扰你,已经不好意思了。”了致生客气地道过谢,用眼神指了下一旁的了了:“她性子急,我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裴河宴顺着他的眼神看向了了,她半趴在书桌上,正逐页逐页地翻着经书,嘴里念念有词。
他都不用分辨唇语,就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毕竟,她心里那点小九九,全写在脸上。
了了确实琢磨着。
字太复杂的,笔画太多的,不要;篇幅太长的,内容看不懂的,也不要。
可经书,本就晦涩难懂。她一连翻了五卷,一卷合心意的都没有。
了致生品了口茶,他惯爱喝些苦茶,等候回甘。不料,裴河宴这里的龙井,虽不是他偏爱的口味,却意外的清冽甘甜,茶香醇厚。
连带着他看裴河宴的眼神都微微变了:“我当你过得都是什么苦日子,结果怡然自得,自成天地。”
裴河宴笑了笑,不以为意:“一杯茶,一炷香,先生就改变对我的看法了?”
“那倒没有这么肤浅。”了致生解释:“你我虽不同辈,但我从没将你的年龄看作一回事。你虽年轻,但博文广学,我有许多事情都得向你请教。”
话落,他顿了顿,余光瞥向了了,郑重其事:“了了都跟我说了,我失联这几天,多靠你给了她信心。你这么照顾她,我很感谢你。”
裴河宴虽有些疑惑,但稍稍一想,便能猜到了了是怎么跟了致生说的。
他难得有些不自在,尴尬地清了清嗓:“举手之劳,当不得谢的。”
了了一直竖着耳朵听两人闲聊,闻言,大胆发言道:“什么举手之劳?那六爻很厉害的!”她合上经书,挪了几膝盖,坐到了致生身旁:“爸,你要是不信,让小师父再给你露一手。”
了致生和裴河宴不约而同地沉默不言。
前者是被自家闺女尴尬得无颜见人,后者被支配安排,只觉得满心荒唐,一时无话。
于是,了了仅靠一句话成功地粉碎了和谐的品茶氛围,令满屋静默。
尤不自知的了了,见两人不接茬,一点不识趣。她笑眯眯地看着裴河宴,摇着尾巴道:“小师父,你卜卦这么准,能不能再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发大财啊?”
眼见着了了越说越没谱,了致生尴尬地看了裴河宴一眼,拎着她的后领子就往后一挪:“你经书挑好了?”
了了摇头:“还没呢。”
“挑好了那就走吧。”了致生自顾自起身,随手抱了几卷手抄本,抄起了了就地告辞:“我先带她回去了。”
话落,不等裴河宴挽留,了致生拎起了了,健步如飞,几步便离开了房间。
了了被了致生夹在胳肢窝里,脚不沾地,急得吱哇乱叫:“我话还没说完呢,这多不礼貌!”
了致生呵的一声冷笑:“你已经不礼貌了。”
拖鞋下楼的踢踏声中,裴河宴看着还剩浅浅一杯底的龙井,无奈地起身相送。
他拿起烛台,走到门口。
塔内忽然起风,风声撞得檐下的风铃叮啷作响。
屋内,一扇尚未关严的窗框被风吹开,窗棂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夜风瞬间涌入,将满屋的书籍纸页一一拂开,就如人在阅书一般,一页一页,翻得纸张哗啦作响。
了了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去。
小师父站在六层的高塔上,手中的烛火被狂肆的夜风压得没了一点火光。蜡烛似熄灭了一般,黑暗了数秒。
待风稍歇,它不再蛰伏,火光微跃,挣扎着再度燃起。
裴河宴也从屋内收回了目光,他站在高高的楼梯上,腕上的佛骨在风势的作用下还在摇晃作响。他将佛珠挽起,缠在掌心,顾着敞开的窗棂,他没再继续相送,只目视着她和了致生下楼离开。
了了仰起头,朝他挥了挥。
烛光的光圈投映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斑斓的壁画绘着朵朵金莲,金粉在烛光的闪动下如浮动的暗影,涟漪四起。
他站在那,面容冷峻,目光睥睨,如神邸般,高洁傲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似有风铃轻响,如至繁花似锦的南啻。
像画中走出的小师父,正坐在莲花宝座上,一腿微屈,庄严肃穆。
烛光一晃,了了脑中的虚影消失。
裴河宴的目光,也在此时,追随而至。
离得太远,了了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感觉他如冰封一般,即使再温暖的烛光也无法驱散他周身的冰寒。
回去的路上,了了低头踩沙,沉默了一路。
严重缺乏育儿经验的了致生从刚开始劈头盖脸的一顿说教到最后看到了了的反应,开始自我怀疑,不断自省……
我说得太过?伤到孩子自尊心了?
不应该啊,兔子急了先咬人,她不是自闭的性格啊。
可现在这情况也不对劲,这万一造成了心里创伤童年阴影的,回头等他晚年需要照顾的时候,这小祖宗在他床前磕着瓜子不管他死活可怎么办?
想到这,了致生浑身一激灵,趁事态还没有彻底变糟前,努力挽救了一下:“了了,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没什么经验。你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了了回过神,拉了拉了致生的手:“爸爸。”
了致生诶了一声,满脸怜爱地看着她。
了了问:“你觉不觉得,我小师父他挺孤单的?他一个人住在塔里,不会害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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