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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相见(北倾)


“图书管理员吧。”了了回答。
难得休息的一天,她在安静的图书馆内,看管理员推着车,将书籍一本一本放入书架。那画面过于解压,她甚至看到差点睡着。
果不其然,她的回答很轻易地激怒了连吟枝。她冷下脸,看着了了的表情并不像是看着她的女儿,而是仇敌一般,质问道:“图书管理员谁都能当,有什么门槛?你怎么就学不会珍惜自己拥有的宝贵资源?永远要跟我唱反调!”
她显然很后悔方才会有跟了了聊一聊的想法,快步走到她面前,歇斯底里道:“我不想管你了,你跟你爸去吧。”
于是,了了的这个暑假,被连吟枝发配边疆一般,送到了了致生的身边。
了了回过神,看着眼前毫无头绪的书堆,深刻地后悔起来。
如果再问她一次,她一定不选图书管理员。志愿当女机长、当翻译、当探险家都行,哪个不比在这里收拾老古董强。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太过真心实意,陷入“冥想”中的人也被惊醒了过来。
因他的师父是过云大师的原因,裴河宴的辈分很高,他最小的师弟也已年过三十,刚刚而立。再小些的师侄,也没比他小太多。他并没有和小孩相处的经验,更遑论,他现在还得帮人带孩子。
所以,了了叹的那口气,自然而然被他理解成了对这项惩罚的无奈。
他坐着醒了醒神,待清醒了些,他起身离开书桌,走到了了跟前。
了了头顶忽然蒙上一层阴影时,她还以为是云层遮挡了太阳,并不以为意。所以当眼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一骨碌摔进了刚码好的书堆里,惊起一地的烟尘。
她被灰尘呛得连声咳嗽,透过拥满沙尘的光线看向呆住了的小师父时,满是埋怨。
走过来也不出个声,吓死她了!
裴河宴看着被她撞散了一地的书籍,眉头紧锁:“还好吗?我的书。”
了了刚想回答,就听到了后半句。她为自己的自作多情羞愧了数秒后,避开书本,撑着地板的空隙处坐起来,将书一本本重新摞起。
裴河宴低头看着,见她用力到嘴唇都跟着使劲时,无奈地摇了摇头,在空出来的蒲团上屈膝坐下。
了了见自己搬过来垫膝盖的蒲团被他占了去,刚想张嘴抗议,还没发出声,就见他挽了袖,帮她一起捡书。
她赶紧闭上嘴,憋回去。差点不识好歹了……
奈何,这一套组合动作动静过大,他余光瞥见,便侧目问她:“怎么了?”
了了立马摇了摇头,努力捡书。
“这样不行。”裴河宴打断她。
他掌心里已经叠了五六本书籍,见她看来,裴河宴用指尖在书封上轻轻一落,“这几本是《南啻·周生传》的全套,由南啻时期,一位名叫周碧野的书生所著。”
了了垂眸看去。
裴河宴重新用指尖敲了敲书名,见她有了印象,他拿起另外三本图册,继续补充:“这本是《大乘本生心地观经》。”
了了听得一头雾水,还在努力理解时,裴河宴已经说到了第三套:“《中阿含经》,这本经书没有原籍,全是手抄本。”
了了好奇:“没有原籍,这经书是怎么保存下来的?”
“孤本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失传了,昙摩难提在前秦建元二十年时曾译出过五十九卷经文,但也因保存不当,早已流失。如今留下来的经文,都是历代僧人和学者翻译所著,可大多都是单经零本,梵文残片,很难再收齐全本了。”
他说完,略微停顿了一会,惋惜地整理了一下书扉:“你父亲,以及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在自己喜欢或为之深耕了半生的专业中做着同样一件伟大的事,那就是保护和传承。”
了了忽然想起千佛石窟内有一个很特殊的洞窟,不仅洞窟的石壁上刻满了梵文,就连洞窟内都伫立着满满的石碑,它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场,埋葬着数千年来不为人知的历史与宝藏,萧瑟又冷肃。
以前她并不能理解伫足在石碑前忙碌的学者,裴河宴的这番话像是点醒了她脑中那汪死寂的潭水,它们泛起涟漪,掀起微风,悄悄地在角落里酝酿出一场只与她有关的风暴。
这场谈话之后,了了的态度端正了不少。
她向裴河宴借了纸笔,每当裴河宴讲解书名,她便奋笔疾书摘抄书名再配上很有自己风格的中文翻译。
一个上午下来,洋洋洒洒的,竟然也记了满满一页纸。
眼看着马上要到饭点,了了心不在焉,频频望向窗外。
裴河宴察觉到她在不停地走神,终于停下来,低头看着她:“都记下了?”
了了趁机揉了揉酸疼的虎口,把小抄递过去。怕裴河宴看不懂,她还挑了几个解释了一下:“你说的那些生僻字我认识的都找了同音字,不认识的就自己拼了个读音。”
裴河宴接过那几张被她压得有些皱皱巴巴的纸张,扫了两眼。
看来汉字还不是她写得最丑的,那些照搬的梵文才是重灾区。一个个梵文字体,自带加密效果,连他都差点没认出来。
他没作声,只重新递了回去:“还继续吗?”
了了摇头:“我得去给老了打饭了。”
裴河宴显然也猜到是饭点到了的缘故,微微颔首,示意她自行离开。
了了麻利地收拾了纸笔,边站起身,边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那我下午还过来吗?”
裴河宴今日休息,并不离开王塔。她这么一问,他稍微愣了一下,才想起她还未完成他交待的任务。
他思索了片刻,才说:“随你。”
声音淡淡的,仿佛刚才耐心教导的人,不是他一般。

了了给了致生送完饭后,并不像往常那样,着急回去。
可她不走,也不做别的,就搬了个小凳,支着下巴看了致生吃饭。
了致生是饿急了,今早出门时最后两块吐司被了了叼走了,他摸了个空,把宿舍都翻了个遍,才找出一袋干脆面。
那花花绿绿的包装,一瞧就是了了藏的零食。
他思想斗争了足足有三分钟,才在父女亲情和填饱肚子里,毅然决然选择了考验他与了了的父女情分。
等填到五分饱,了致生这才有空问她一句:“你盯着我吃饭做什么,中午没吃饱?”
了了努了努嘴,没接话。
上午裴河宴无心的一句“你父亲,以及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在自己喜欢或为之深耕了半生的专业中做着同样一件伟大的事,那就是保护和传承”,令了了第一次换了个角度去看了致生。
她从不觉得她的父亲有多伟大,了致生在她的童年里,一直都是缺失的状态。连吟枝每每提起他,都是十分厌烦的语气,甚至,连了致生打来电话她都不会让了了来接。
连吟枝怨他放弃了前途光明的工作,也怨他追求可笑的梦想弃家庭于不顾。照顾了了、平衡两个家庭,早已让连吟枝疲惫不堪。两人的感情也在长期的两地分居以及理念不合中,岌岌可危。
受她母亲的影响,了了对了致生也从未真正的尊敬过。
直到这一次,连吟枝出国表演,将她送来了了致生的身边。
了致生被了了盯得有些心虚,他琢磨着这小崽子这会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啊,怎么跟他欠了她十罐可乐似的,紧盯着不放呢。
他从饭盒里抬起脸,语气硬梆梆的,虚张声势:“你有事说事,别这么看着我,我饭都吃不下去了。”
了了瞥了眼饭盒里只剩两口的大米饭,忍不住嗤了声:“您都快吃完了还吃不下?”话虽这么说着,可她还是移开了目光,问:“爸,我能看看你的手稿吗?”
“手稿?”了致生含了下筷子,反问:“什么手稿?”
了了直接从他的工作台上取来了他的笔记本。
了致生除了修复日志外,另有一本自己留底的工作笔记,笔记里的字迹凌乱,草图更是画得到处倒是。若不是每张纸的底部都写有日期,和当天的工作心情,估计连他自己都看不明白。
“这个啊,你拿着看呗。”了致生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拿上饭盒:“我先去洗个碗。”
了了翻开扉页。
笔记本开始的日期是二月,到今天已经快满半年了。类似这样的笔记本,了致生的床头还放了好几本。这要是看起来,估计跟追连载差不多。
二月十号,了致生的工作心情是“这壁画,画的人是睡着了吧,眼睛都少画了一个”。
二月十七,“哪个龟孙子手这么贱,好好的壁画上划了三道缝”。
二月十九,“对不住老祖宗,前两天骂早了。那三道缝是壁画开裂了”。
三月三,“还是古代的颜料便宜啊,一块宝石说研就研了,搁现在多少能买个一居室”。
这条工作心情下面,还列举了数种可做高级颜料的石头,并配了“啧啧”两字。
了了之前就觉得了致生的工作态度不太严肃,这会看了笔记本,越发肯定她爸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
她用手摸了摸黑色水笔涂画的线条草图。
了致生下笔很轻,纸张足够厚实的笔记本上并没有太清晰的触感。小到壁画上的一棵树,大到跪坐在祥云上讲经布教的佛陀,有时候是侧面,有时候是三面立体,并没有太多规律,全凭个人喜好。
了了蜷了蜷手指,第一次觉得这些小小的草图,也有独特的可爱。
了致生洗完饭盒回来,见她看得入迷,嘴唇轻轻抿着,似笑非笑的模样,后知后觉地想起笔记本上自己那些不太着调的“一句话总结”。
他轻咳了两声,从了了手里抽回笔记本,挥手赶人:“忙你自己的事去,别打扰我工作。”
接下来的两天,了了跟点卯似的,早上六点去,中午十一点回。给老了带完饭,就坐那看他的工作笔记。
了致生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脸皮嘛,看着看着也就厚了。有时候了了笑出了声,他还会探过脑袋去看一眼自己写了什么。
有些壁画,他印象深刻,光是重温笔记就能回忆起当时的修复情况。见了了颇感兴趣,他便适时做些补充,说到兴起时,甚至会就地捡块石头,以沙作画给她比划上两笔。
了了在石窟待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感受到了壁画的乐趣。
浮屠王塔第五层的书架已经整理出了大半,三本经书中的其中一本她已经找出了五套。另外两本,她实在没有印象,有时候没了耐心,隐约觉得对得上号,就立刻拿到小师父面前试探答案。
几次下来,裴河宴早就摸清她是完全不记得了。
不过他也不提示,毕竟这书架,还有半扇没整理呢。
了了再次圈掉一本书名后,用笔帽挠了挠头,转身去看裴河宴。
裴河宴正在冲茶。
他往青瓷杯中注了水后,盖住茶碗,静醒茶叶。
瓷杯旁,还放了一个鹅黄色的汝窑花口杯,釉面刻了一只虎斑猫,憨态可掬。这是前两天,裴河宴送给她喝茶的小茶杯。
醒完茶叶,他倒了一次茶汤,再泡注时,直接压住碗盖,往她的小茶杯里倒了浅浅一盏。
了了搁下笔,去书桌喝茶。
茶水有些烫,她双手分别掂着两根手指端住茶杯,小口小口地抿。一杯喝完,她推着茶杯回到他的面前,无声暗示她还想要再来一杯。
裴河宴没说话,一指压着碗盖,扣着瓷杯又给她倒了一盏。
收茶时,他抬腕没注意,腕上珠子的背云敲在杯上,发出一声脆响。他垂眸看了一眼,褪下念珠戴在了脖子上。
了了适时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她看着那串佛珠,由衷道:“它好特别。”
裴河宴抬眼,看了她一眼。她和了先生不愧是父女,有话不直说的习惯简直一脉相承。
他轻抚了一下背云下的流苏,不疾不徐道:“有话直说。”
了了张了张嘴,可由于不知道该怎么说,又重新把嘴闭上了。
裴河宴自然不会催促,他甚至已经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果然,她扭扭捏捏了半天,说了一句:“另外两本,我不记得书名了。”
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
她每天六点,虽然来时无精打采,但再没迟到过。也许,她也猜到了这里的书需要被整理,除了前两天单纯在找书外,接下来的几天她有意无意地都在分门别类,将同类型的书或者同名不同版本的书籍都一一归入书架,整理得一目了然。
他没有道理,再去为难她。
了了见裴河宴不说话,莫名有些忐忑。她无意识地转动杯沿,杯脚在木桌上移动时发出很轻的摩擦声,不吵,但绝对算是噪音。
裴河宴看过来,目光在杯子上停留了两秒。
了了并未察觉,还在默默组织语言,试图为自己辩解一二。
也许是想停下噪音的轻扰,也许是懒得和她多费口舌,裴河宴直接告诉了她答案:“是《圆觉经》和《八吉祥颂》。”
了了轻嗯了一声,有些懵。等反应过来,火速站起,直奔书架。
“《八吉祥颂》!这个书名我觉得好听,当时还多看了两眼!”她咬了咬手指,视线飞快地从书架上搜寻过去:“在哪呢在哪呢,我记得我放在这一层书架附近了。”
她走时太激动,原本只是在桌面上轻轻磨动的茶杯,被她的衣角一带,咕噜噜转了两圈后,几乎倾倒。
裴河宴下意识抬手按住杯沿,指尖在杯口轻轻一拨,顺着它旋转的方向卸了力,将茶杯稳稳地按在了桌面上。
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指示她:“左扇书架,悬窗那一侧,第七排第五本。”
了了顺着他说的方位去找,惊讶地发现,他跟自带定位似的,精准地记得书本的位置。
她得寸进尺:“那《圆觉经》呢?”
这回,裴河宴就不说了。
他用木夹从漆黑的铁皮盒里夹了一块陈皮放入盖碗中,慢悠悠地又冲了一杯茶水。
见他摆明了要袖手旁观,了了只能自力更生,她用笔记对照着书籍名字,挨个寻找。
好在这几天也不全在白忙活,她没费太多功夫就在书架里找出了《圆觉经》,按套收编的书籍,一找到其中一本便几乎囊括整套。
她将书架上的所有版本,摞到一起,得意洋洋地一口气全搬到了书桌上。
书本的重量震得整张桌面都微微一颤,连带着裴河宴虚掩着的盖碗也因这番动静,杯口与杯身碰撞,溅出少许水花。
他立刻抬眼,无声却谴责地看向她。
但这对已经熟知他脾气的了了而言,没有任何杀伤力。有些时候,她甚至会故意发出一些动静,来“激怒”他。
可惜,十次里有九次不会成功。
这一次,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她吐了吐舌头,亡羊补牢般,轻手轻脚地拍了拍书封,也不知道是在安抚裴河宴,还是在告诉那些毫无生命力的书籍,要小声一些。
可越是这种看上去不太聪明的伎俩,越能平息裴河宴的情绪。
他方才还有几分冷冽的眼神,几乎是立刻变得无可奈何。他轻抿着的嘴唇松开,唇线微扬,执起茶杯凑到鼻尖轻嗅了嗅茶香后,才慢条斯理地问她:“你把它们都抱过来,是想全部抄一遍?”
他看着了了,笑容难得有些促狭:“我竟然不知道,你现在这么勤奋好学了。”

这绝对是考验!
了了不太信裴河宴真的会让她全部抄上一遍,可笑容还是僵了僵,默默地往回抽书本。
裴河宴任由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他放下盖碗茶,从桌屉里拿出一个檀木匣子:“会研墨吗?”
了了点头。
了致生还在京栖大学任教时,每个周末的早上都会练上几帖字。以前夫妻俩感情好时,连吟枝都会抱着她在书房里红袖添香。
耳濡目染之下,了了很小就学会了研墨。
她个子太矮,踮起脚都够不着桌面。老了会把太师椅搬到书桌旁,她就站在太师椅上,趴在桌角,用墨台一圈一圈地给他研墨。
小时候动作不太灵活,她经常会把墨迹弄的身上到处都是。了致生从不责骂,只会在练完字后,抱起她去井边打水,然后揉着她的掌心,把墨渍全部洗净。
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些记忆仿佛丝毫没有褪色,仍旧清晰得像是刚刚发生。
“那你来。”裴河宴把已经打开的檀木匣子推了过来。
匣子里装着的是墨条,砚台和瓷碟。
了了看向书桌上摆着的另一个砚台,问他:“不用那个吗?”
裴河宴没说话,只是用眼神再次指向檀木匣子,强调了答案。
这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了了不再反复确认,从匣子里依次拿出墨条和砚台,准备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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