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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相见(北倾)


不用她说,裴河宴也能猜到了致生这么做的用意。
“他替你想了很多。”
“嗯。”了了点头,“要不是我年纪还小,他可能都要替我规划如何养老了。”
裴河宴看了眼她,附和道:“那确实早了一点。”
了了忽然想起什么,轻拍了拍扶手,引裴河宴看过来:“我有一个朋友,她有些特别,逢清明、中元和寒衣节,特容易招灵。去年祭祖,她没能回家,过了没几日就头疼低烧,身体不适。家中长辈一瞧,说是老先生想念孙女,眼巴巴地跨越了千里去看望她。后来放了河灯,把人送走,她就跟着好了。”
说着说着,她满眼向往:“要是我也有这样的特殊能力就好了,否则老了想我了我都不知道。”
“他无念无挂才是最好。”裴河宴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但也许,她需要的也不是宽慰,而是一个与她与了致生都有联系的人,可以同她聊聊了致生。
了了想了想,嘀咕道:“也是。”
万一老了哪天托梦给她,说家里发大水了,或哪里四面漏风,她还得找山神去瞧瞧墓地。麻烦还是其次,老了不安宁她才心疼。
想到山神……
了了狐疑地打量了裴河宴两眼:“山神老先生性格孤僻,不仅话少还古板。平时就算是主动找他搭话他都不一定搭理你,我算是往墓园跑得勤的,就这样也没和他说过话。你们认识吗?”
“认识。”瞒不住的事他向来承认得很干脆:“觉悟收的关门弟子叫了尽,山神老先生是了尽的父亲。”
原来如此。
可他对墓园的熟悉程度看着不像是只与了尽有交情的样子,难不成他们这些佛门弟子,闲着没事就坐一起闲聊家常?
这事虽然听着有些不合理,可要是小师父知道了致生就在这个墓园里,特意提前找了尽询问了一些事宜,好像也正常……
她疑惑重重,想追问,可又觉得这样很冒犯。更怕被他三言两语的搪塞过去,以后不好再提。正纠结的眉心都快打结时,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的裴河宴,轻哂了一声,说:“算了,你就问吧。”
这句“算了”,听上去更像是他的无奈妥协。
了了向来是得寸进尺的,他既然松了口,她就也没再客气,一股脑抛出了一堆问题。
裴河宴等她问完,才不疾不徐地从头说起:“了先生在这落葬又不是什么秘密,我那年来京栖参加丧礼时就知道了。公事紧张,我就没去送了先生出殡,问了墓园,后来亲自去了一趟送些奠仪,才知道守墓的人是山神老先生。”
“你去过?”这个回答显然不在了了的任何一种猜测里,她惊讶到只会愣愣的看着他,没法想象他是何时又是何种心情去看的这位老朋友。
“只去过那一次,这是第二次。”他坦荡告知。
他对了致生虽有相惜之情,但到底算不上有多深厚。说他凉薄也好,自我也罢,他敬佩了致生在学术钻研上的执着与热情,也尊敬他为人师表的赤诚与品行,而他对了了的无私与温情,更是令他感念颇深。
可这些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了了一个人的分量。
毕竟,裴河宴与了致生来往的因果和动机,全关于她。
裴河宴不藏着掖着,了了一时反而不知要说些什么。她嘴唇懦了懦:“那……奠仪会集中处理,你又怎么知道的?”
除了清明或者祭祖这类大型且人员集中的祭祀活动,平日里人少时,山神是允许进香点蜡烛的。就算要烧千岁或者纸钱元宝,他也会给一个小炉子和风罩,在不远处守着。
了了也是第二年清明时才知道后山有一片空地,特意浇筑了个焚烧炉消化奠仪。
裴河宴只去过一次,又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委托山神逢节祭祖时,都帮我捎一份心意给了先生。”他转了转手中的奶茶,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大事。
可仅作为朋友,他做的这些已经很多很多了。
了了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对他的那些揣测简直有些该死,她哪来的立场去责问他,为什么避而不见,为什么不如从前?
他明明,一直都是那个小师父啊。
这一刻,她不知是替他觉得委屈,还是为自己的无知无觉感到不安和后悔,她心口有些酸,有一种类似难过可又比难过更复杂的情绪,堵在心口。
而他在眼前,她又不想将这份心绪外放得太明显,极力控制着让自己看上去很正常。
“我想……替爸爸谢谢你。”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想再接下去说时,他似乎刚回过神,接话道:“会有机会的。”
裴河宴是想起了第一年,山神给他打电话。他特意委托山神的这件事,被老先生看的很重。
了尽是觉悟在南烟江里救回来的,这孩子之前走错了路,也算是死过一回。山神老来得子,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几乎束手无策。
他不知道了尽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孩子被逼到绝路跳了江。
直到觉悟把孩子拉了回来,他才知道了尽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他感激觉悟给了尽再生的机缘,也感谢梵音寺愿意给了尽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所以难得遇到他有事相求,老先生尽心尽力,生怕做得不够。
他时常关照了致生的墓茔,自然对经常去墓园的了了也有印象。
知道她是他故人的女儿,所以格外看顾。只是这些,了了不知道而已。
有一次,她待得太晚,山中大雨,他忧心忡忡给裴河宴打了电话。彼时,他已经在优昙,这里的天空也在下雨。
钢筋龙骨的框架外,是暗沉到犹如黑夜的傍晚。
天际隐隐有雷声响动,原本细绸的雨势变大,真如一张细密的网,网罗住了此间的天地。
他既无能为力,也无法为她做些什么,只让山神给她拿了把伞,如果天色太晚,就麻烦老先生送她下山。
挂了电话的半小时后,山神特意给他报了个平安:“那姑娘被她的朋友接走了,我准备的伞啊雨衣啊都没用上。不过我瞧她淋了不少雨,不及时驱寒,估计要大病一场。”
裴河宴很久没见过了了,对她的近况也是一无所知。只是山神提到朋友,他就想起了楼峋。
这和他当初预想的一样。
她在绚烂多彩的世界里充满生机的生活着,身边会有二三好友,虽失去了至亲,可不受桎梏的日子,自由自在。
按正常轨迹,她会顺利的毕业,按部就班的工作。然后恋爱,结婚,生子,安安稳稳的品尝着这人生的喜乐百味。
而楼峋出现的时机,刚好在她预设的人生轨道之中。
裴河宴几乎,已经看见了她的未来。
他握着手机,看着法界外的雨,沉默着,不知该怎么结束这通电话。
从天际斩落的那道惊雷如坠入尘世的游龙,撕裂结界般,叱咤而下,将他倒映在落地窗上的面容照得格外清晰。
他惊惧于自己的脸上竟会出现类似于不舍和摧毁的欲念,指腹用力之下,他腕间紫檀念珠的线绳崩裂,念珠珠珠落地,砸落在地面上,似一场雨一般,纷乱溅出,散落各处。
山神还不知他那端发生了什么,仍絮絮说道:“……她每回来每回哭,一年多了。”
“她会不哭的。”总有一天。
挂断电话后,他蹲下身,将崩落的念珠,一颗颗捡回手心。
就如同在整理自己一般。

车辆如同一头扎进了雨雾中,激得雨花四溅,噼啪作响。
车窗上布满了疾行的雨痕, 整个世界像是一个潮湿的水晶球, 到处弥漫着水汽。
前方的高速出口已经堵满了车, 闸道内侧至三公里外,停着各色打着双闪排队出站的车辆。
缓慢通行的等待中, 了无发来信息,询问了了到哪了。
了了打字回他:南烟江的高速收费站。
了无:那很快了!路上还顺利吗?
了了看了眼前方一片鲜红的刹车灯:有点堵车。
了无:正常,尤其今天还下雨了。
他打完这句话,还拍了一张寺庙里的实时客流图发给了了:现在香客很多,上山也堵,你和小师叔在山下素斋吃过饭再上来吧。食斋的炒菜师叔锅铲都抡冒烟了, 外头还有一堆施主没吃上饭呢。
这么多人?
了了纳罕的点开图,仔细地看了一遍。
梵音寺能位列佛教著名道场, 寺中香火自然鼎盛。
从入口的门神殿到后进的两阁偏殿, 香客络绎不绝, 不是在跪拜叩礼,就是在添烛点香。拥拥攘攘的,一眼看不到尽头。
可能是嫌打字沟通的效率太低, 了无片刻没收到了了的消息,便直接打了电话:“小师兄, 你和小师叔还在高速出口堵着吗?”
“嗯。”了了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裴河宴, 接话道:“估计还要十来分钟才能下高速。”
“哦, 那不急。我就是跟你说一声, 山门外也堵,你让小师叔带你们走后门, 直接去客院吧。我今天特意在客院当值,你们到了我和了拙去接你。”他兴高采烈,跟朋友要来家中做客似的,无不体贴道:“你的房间我一早就跟了拙收拾好了,和小师叔一个院子,就隔一道篱笆墙。”
“这合适吗?”了了问。
“有什么不合适?”了无不解:“我们师兄弟就是和师父一起住同一个院子的。”
了了听到这,忽然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酒店那一晚,了无是不是没有订错房间?他一开始订的就是标间吧?
这个灵光一现的想法过于匪夷所思,了了打了个冷颤,赶紧将这个念头驱出脑海。
“是了无吗?”裴河宴问。
封闭的车厢太过安静,电话里的说话声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晰,但熟稔的声音和语气,仍是令他一下就猜出了是谁。
了了点了点头,十分干脆的把手机递了过去。
裴河宴原本只是顺口一问,见她跟丢烫手山芋似的,这才接了过来。
了无并不知道电话已经易主,仍在那叽叽喳喳:“小师叔的院子风景可好了,推开窗就是云海……”
裴河宴打断他:“你刚才都和了了说了什么?再跟我交代一遍。”
了无:“……啊?”
和跟了了打电话时的长篇大论不同,了无言简意骇,事情一说完立刻就挂了电话。
裴河宴把手机递回去时,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我不知道他们是把我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给你当客房,不过也就两晚……”他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你介意吗?”
没等了了回答,他又替了无解释了一番:“我住的那个院子离僧房和客院都有些距离,一般没人会来打扰,比较清静。这几日清明假期,客院挂单的僧众和香客比较多,你住那未必方便。了无应该是考虑到这些,才将你安排在我那。”
他分析过利弊,了了自然也听出了这样的安排最好,哪还会不识趣:“我平时睡得比较晚,这两天可能得打扰你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裴河宴微微颔首,低声回:“不打扰。”
车辆缓缓移动,顺利通过收费站,往梵音寺驶去。
正如了无所说,从清早开始,梵音寺山门外的停车场就已爆满。等待入场的车辆从出入口一路排至山脚,堵了近两公里远。
上面的车下不来,下面的车上不去。满山的车鸣和人声吵嚷,如闹市一般,将这佛门净地的清静毁得一干二净。
裴河宴带着了了和司机在山脚下的素斋吃过午饭,才继续上山。
下午的客流量稍微少了一些,到半山腰的分叉路口时,裴河宴给司机指了条近道,可以直通客院。
错开了车流拥挤的山道后,车速瞬间提升了不少。
没过多久,可同时交汇对向车辆的道路骤然变窄。车道两侧,竹林倾轧,将窄坡上的石板路遮得密密实实。
靠近崖石的那侧,塔碑一座接着一座,如同肃然沉默的士兵列队相迎,延绵了近数公里。
了了趴着车窗望去,塔碑的塔顶形似优昙,重檐斗拱,和浮屠王塔的塔尖如出一辙。
她转头,似求证一般望向裴河宴。虽什么都没说,他却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点头,确认她心中所想:“梵音寺此前,就是大慈恩寺。”他看向了了那侧的窗外:“这条古道,才是最初的迎宾道。走过这条路,会有两条分支,一条通往梵音寺正门,一条通往客院。”
南烟江很早以前有个别名叫龙蟠,虎踞龙蟠的龙蟠。叫这名呢,是因为在古代,南烟江紧邻着皇朝古都,是王侯将相避暑玩乐的胜地。
大慈恩寺作为皇家寺院,接待的,来往的俱是皇亲国戚或朝中大臣,自然得有一条隐蔽又掩人耳目的出入口。后王权没落,社会动荡,大慈恩寺也得高僧法谕,更名为梵音寺,自此避世而居。
而有关两者的资料,即使在网上,也是寥寥无几。是以,了了从未将梵音寺和大慈恩寺对上号过。
直到今天,她看到塔碑,联想到拂宴法师曾在楼廊驻足听法,这才将两者联系到了一起。
年少有过波澜的心境在此刻又重新掀起了涟漪,了了远远看着山顶云层间若隐若现的宝塔塔尖,越发期待这次的梵音之行。
客院前,了无已经支着一张板凳,坐在门口,左右眺望。
车从绿荫后驶来,在桥头的空地上停下。
他站起身,踮起脚望。
刚瞥见了了的身影,他便回头冲着门后嚷了一声:“小师兄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院内一阵忙乱的脚步声骤起,一颗颗锃亮的卤蛋叠罗汉似的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了无撑着伞,小跑着去接了了。
还下着雨,雨势没了刚才那么滂沱,只细细地往下飘着雨丝。
客院门口因有连丛遮天的树木遮蔽,雨丝未来得及从树顶落下,便被牢牢阻隔在茂密的树冠之外。
了无将雨伞遮到了了头顶,并顺手接过了她的行李箱提在手中。他看见了了,就笑得很是开心,平日里熠熠生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小师兄,你可算来了。”
失去地位的裴河宴,站在两人身后,清了清嗓子:“只有一把伞,还是进去聊吧。”
了无像是刚看见他一样,往上抬了抬伞柄,从伞沿下瞄了他一眼:“小师叔。”
打完招呼,他又对了了嘘寒问暖:“坐了几小时的车,怪累的吧。今天天气又不好,不下雨的话还能提早个半小时……”他絮絮叨叨的,跟个老妈子似的。
这欢迎的待遇和以往真是天差地别。
裴河宴面无表情地等两人寒暄了片刻,听远处风声起,他抬眼看了看树冠,趁山风未到,他伸手接过伞柄握在掌心,拿着行李的另一只手顺势将包带挂在了了无的手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了无还未反应过来,不仅伞已经被裴河宴拿走,还双手拎满了行李。
“走吧。”裴河宴虚揽了一下了了的肩背,带着她往前走去。
了了被他挟着走了两步,仰头看他。
就在此时,簌簌风声起,满枝树叶被风拂动叶片,抖擞着将雨水全部往地面洒落。伞面上噼里啪啦的,跟有人从天上倒了一盆冷水下来似的。
裴河宴往下压了压伞面,将她从头顶到肩臂遮挡得严严实实。
忽然变暗的光线里,他似回头看了眼被冰凉的雨水淋得上蹿下跳的了无,勾了勾唇。夙红的伞柄,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映衬得清冷涅白。
这样有别于往日萧疏岑寂的生动,看得了了呼吸一窒,生怕吐纳重了会惊扰了眼前的这一幕。
她一直都知道小师父长得好看,那是一种骨相捏合到极致的清俊,每一处都完美得恰到好处。
可这般故意捉弄人时的顽劣,亦正亦邪,竟勾得她想再多看两眼。
察觉到她的视线,裴河宴低下头,看向她:“可有淋到?”说话间,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四下看了看。
“小师叔!”远处吱哇乱叫的了无惊醒了了了,她回过神,摇了摇头:“没有……没有淋到。”
裴河宴抬起伞,收回视线,瞥向躲在门缝里掩嘴偷笑的卤蛋们:“好像该正一正寺里的风气了。”
他声音压得太低,了了没听清,刚想问时,客院的大门打开,门后的小沙弥一哄而散,只留下了拙目含警告地看着他们轰跑离去。
他理了理僧袍,没打伞,就这么迎了出来。
了了与了拙不过几面之缘,不像和了无这般熟悉。他话少,人也总是崩着劲,一板一眼,恪守条规,看着不是很好打交道。
了了面对他,不由自主地就有些紧张。
了拙走到两人跟前,先称呼小师叔,随后才对了了笑了笑:“欢迎小师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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