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还能自己坐起来用饭,这段日子,经常叫不醒他,需要用米汤和羊奶喂食,好在他还能自主吞咽,不需硬灌。
但排泄已是不能自控,他能感觉到父亲被人擦身体是屈辱的,因而像只乌龟一般逃避着父亲的痛苦,只因为他想让父亲再多活些日子。
可当他看着在床上瘦得只有一点点,堪称骨瘦如柴的父亲,他太不忍心了,终于理解了巫医那番话,能在睡梦中睡去,是最大的幸事。
然褚卜也在尽力拖着,他突然没了呼吸那刻,所有人心都提起来了,哭声就在嘴边,他又一口气喘了回来。
最后那口气,他一直没咽。
褚哲眼底尽是泪,他痛心疾首道:“再去信给时英,亲父在等她呢。”
三三受不住,跑出去嚎啕大哭,嘴里念叨着,“伯英,你快回啊。”
秦国褚时英家中,她被一柄宽剑砸醒,懵圈地看向四周,便见到了立在她身侧的褚卜,“曾大父?”
褚卜一身宽袖蓝衣,身姿挺立,头发乌黑,脸上几乎看不出褶皱,双眼清明,当是清华俊俏之典范。
他道:“怎可白日睡懒觉,浪费大好时间。”
褚时英不好意思起身,抱怨道:“这段日子实在太忙了,每日都要点灯熬油到半夜,褚商在咸阳的发展规划,哪个郡县的铺子开的不甚成功。
秦歧玉封地的玉矿如何开采,好多好多的事情,都要我来负责,熬得我皮肤都不好了。”
她摸摸自己的脸,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指,比出一节指腹的大小,“我就是多睡了一小会儿,真的,曾大父信我。”
褚卜含笑听着她絮叨着在秦国的事情,而后颔首。
他双手背在身后,宽剑不见了踪影,褚时英上前挽着褚卜的手臂,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曾大父,我带您参观一下我在秦国的家。”
“好。”
褚时英兴致勃勃带着褚卜看还没有放书的藏书楼、看开着荷花的池子、看院里那零星结了几颗果子的果树。
“这颗树的果子特别甜,秦歧玉那日给我摘了一颗,我全都吃完了。”
褚卜温和地注视着她,问道:“时英,曾大父还未问过你,嫁给玉你后悔吗?”
褚时英仔细思考了半晌,肯定道:“从未后悔过。”
她扬着头,一副骄纵小女儿姿态,“虽然他刚惹我生完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嫁给他后,我自在了许多,我的野心有了可以承载的地方。”
“曾大父,我想当上秦国的王后,手握实权,可以和他分庭抗礼的那种王后!”
褚卜便笑了,笑得潇洒肆意,褚鲜想来就是随了他这点,他道:“好,我家时英定能!”
褚时英重重点头,“嗯!”
褚卜又道:“玉虽父母双全,但幼时便离家万里,饱受苦难,他心里可能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稳重强大,万事,便多站在他的立场想想,不要太过计较。”
褚时英哼了一声,褚卜便又道:“当然,也不能被他欺负了去。”
“他可欺负不了我。”
褚卜便再次拿出宽剑,轻轻地轻轻地拍了一下褚时英的头,不痛,“时英,你要与玉好好过日子,曾大父才能放心。”
褚时英看着褚卜,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胸口也喘不过气,酸涩遍布全身。
褚卜用小时候逗她那样说:“嗯?小嘴一扁,便要哭了?”
他眼中好似有说不尽的千万万语,最后在她忍不住落泪时说,“时英,你好好的,曾大父走了。”
“嗯。”泪水模糊了褚卜的身影,褚时英提上裙摆追在褚卜身后,“曾大父,你等等我。”
褚卜的身影越来越远,她怎么追都追不上,哭着道:“曾大父,你别走!”
“曾大父,你别走!”
褚时英猛地睁开眼,向四周巡视了一圈,恍然发现,根本没有褚卜身影,她抬起还在颤抖的手,将脸捂住了,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与此同时,秦国王宫在处理政务的秦歧玉,不知怎的,竟单手撑着突然打起瞌睡来。
褚卜自一片白雾中走出,秦歧玉瞧见他,唤了一声:“曾大父!”
他脸上欣喜溢于言表,同样跟褚卜说起自己在秦国的种种,虽那些事,已经在信上同褚卜说过一遍了,可他就是很想再说一遍,想得到褚卜的认可。
褚卜欣慰点头道:“玉是我最出色的学生。”
秦歧玉便道:“是曾大父教导的好。”
褚卜伸手拍拍秦歧玉的肩膀,说道:“知你有雄韬伟略,然善待自己,多注意身体。”
“我知道的曾大父,我不敢拿身体不当回事,”秦歧玉道,“待我被立为太孙,便不必这么拼了。”
褚卜点头,“你心里有成算便好,玉。”
秦歧玉疑惑看去,只见褚卜道:“时英,便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这是自然,”他脸上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柔情,“但凡我活一日,我都会护她一日,不,便是我先一步离去,我也会安顿好她的。”
说完这话,他似是懂了,定定看着褚卜,褚卜对他颔首,身影在白雾中渐渐淡去。
手一滑,秦歧玉醒了过来,眸中哪有困意,正要给他披披风的内侍吓了一跳。
他掩藏起眸中痛意,同老秦王告了假,匆匆往家赶。
褚时英正在家中收拾东西,吩咐侍女道:“除了吃喝、金子、衣裳,其余的通通不要,快些收拾出来。”
“喏,夫人。”
整个宅子因褚时英一句收拾东西而动,待秦歧玉回来,他直奔卧房,褚时英转身,直接通知道:“不管你曾大父准不准,我都要回趟郑国。”
秦歧玉欲要张口说话,褚时英给了他一个制止的手势,“别劝我,我知道我回郑国之后,就不好回来了,但我会想办法的,逃也会逃回来,放心,不会拖你后退。”
“时英,我与你同去。”
“什么?”褚时英看着他扬声道,“你疯了?你现在是炙手可热的太子嫡子,储君之位就在眼前,你若回郑国,郑王会把你关起来的。”
“那又如何,”秦歧玉坚定道,“曾大父他亦是我的曾大父。”
褚时英丹凤眼犀利起来,着急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秦歧玉道:“我梦到曾大父了。”
望着他难掩痛惜的眸子,褚时英再也坚持不住无力蹲下,“我也梦到曾大父同我告别了。”
呜咽声自她嗓中发出,她捂住脸,泪水顺着手腕往下流。
秦歧玉在她身旁蹲下,揽住她肩膀,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地砖。
忽而,玉着急忙慌跑过来,手里拿着帛书大喊道:“玉,夫人,褚家来信了!”
褚哲派东褚商的人假装商队,一路疾行过来送信。
褚时英猛然站起,擦着眼泪,打了几次都没能将帛书打开,急切地看向秦歧玉。。
秦歧玉将其接过,手亦有些发抖,打开后,帛书上只有一句话,“亲父卧榻速归。”
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褚时英眼冒金星,险些昏厥过去,扒着秦歧玉方才站定身子,秦歧玉比她强不了多少。
他哑着嗓子说:“时英,我已错过一次曾大父了。”
他们两人说着别人听不懂的哑谜,褚时英揪着他的衣领,半晌带着哭腔恶狠狠道:“你自己去跟你曾大父说,他若是拦你,我不会等你的。”
第六十四章 曾大父等我
老秦王自然不同意秦歧玉要和褚时英共同返回郑国的事, 他叱责秦歧玉胡闹。
西殿巨大的榻上,他将案几拍得怦然作响,“你当郑王是傻子,你去了之后, 他还能再放你回来?说不定, 他已备下天罗地网等着你!”
“褚时英我都怕她回不来, 更何况你!?”
秦歧玉黑色秦服上的金色丝线隐晦流转,他只有一句话:“我意已决。”
老秦王气得不轻,执起竹简劈头盖脸扔过去, 他躲也不知道躲, 人似傻了一般, 这便又让老秦王心疼了,剩下的竹简不知该扔不该扔。
被内侍扶进来的安定君一进来便瞧见秦歧玉额上带伤,墨玉冠歪斜, 黑发垂落, 皎皎公子, 狼狈不堪。
只见过他意气风发, 何时见过他这般凄惨模样, 安定君道:“亲父,不可!”
被安定君阻拦, 老秦王顺势放下手中竹简,兀自坐在榻上生气,白眉都皱成了八字形。
他问秦歧玉:“为了去褚卜郑, 你连秦国公子身份都要弃之不顾了?”
言下之意, 你要是去了郑国, 为防止郑王用你威胁秦国,我很可能削去你秦国公子的身份。
安定君大惊, “亲父,不可。”
这个儿子,简直就是上天送给秦国的意外之喜,在他忧心自己无力支撑秦国时,突然让秦国有了继承人。
他为人足智多谋,处理政务得心应手,对秦国大事分辨上足以和老秦王媲美。
是非常好得,在他之后的下任国君人选,若是失去他,秦国岂不是又要陷入之前那种后继无人的泥泞局面。
老秦王不语,秦歧玉缓缓抬头,眼底赤红一片,带着疯狂和狂妄说:“公子身份我当然要。”
他头一次,如此直白的诉说自己的野心,“我费劲心力从郑回秦,就是为了,能当秦王!”
秦歧玉的狼子野心,从来不小,他道:“我要秦国在我之手,统一四国,我秦国百姓,无论是否为庶民,皆可安居乐业,再无战争。”
不说安定君瞳孔震动,便是老秦王也被他惊人之语激地朝他看来,他连储君都不是,竟口气狂妄到想当王!
不光想当王,他还想统一四国。
但这话,让老秦王热血起来了,曾几何时,他也想让秦一统八国。
他道:“你若回郑,再回不来,你当如何?”
秦歧玉语气带着轻蔑:“我不认为,郑国能困得住我。”
好大的口气,可安定君却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父亲,他想选择相信一次,上天送他的好儿子。
“亲父,”安定君道,“不如信玉一次,他能回来一次,便能回来第二次。”
老秦王看着一胖一瘦、一站一跪的两人,久久沉默不语,听闻褚卜将死,他物伤其类亦十分痛苦。
在这世上,他认识的,能与他匹敌之人又少一个。
人生在世,空寥寥如此寂寞,可褚卜去后,却有人远在他国千里之外,拼死也要送他一程。
也不知他死后,他能否为他掉一滴眼泪。
他道:“给你三月时间,若你赶不回来,秦国再无公子歧玉。”
秦歧玉叩首:“多谢曾大父成全。”
而后他第一次真心实意的对为他说话的安定君叩首:“多谢亲父。”
安定君想扶他起来也做不到,他身体太过笨重,腰都弯不下去,只是说:“快去吧。”
“等等。”老秦王在秦歧玉起身时,唤住了他。
与此同时,咸阳城外的马车里,褚时英掀开车帘问向护她回郑国的宇,“还没有秦歧玉的身影吗?”
经洞西郡一行,宇变得成熟起来,沉默寡言到像极了健,也只有在这时,才让人察觉,他和健不愧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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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只眼用黑布遮起,用另一警惕的眸子回道:“暂时没看到他。”
褚时英朝外看了看天,下了决定道:“天黑前他若还追不上,我与你先骑马走,马车让曲驾回去。”
宇应道:“成。”
驾车的曲有心反驳,他得了玉的命令得护着时英夫人,但不敢说,只能在心里默念,玉,你快点追上,他不想驾着空马车,在夫人屁股后面火急火燎地追。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褚时英心里说不出的失落,秦歧玉说要回郑国看祖父的时候,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她是感动的。
至少,祖父培养秦歧玉的心血没有白费。
但现实就是现实,秦歧玉是秦国公子,她都可以想象到老秦王将之关起来的画面,因而开口道:“停车,我要换马。”
她一身低调的黑色胡服,腰间、护腕皆用上好皮子护着,手上带着牛皮手套,翻身上马,一声驾刚要说出口。
只觉大地震动,马蹄声由远及近奔来,曲大喜:“夫人,是玉来了!他赶上来了!”
宇瞭望片刻道:“是宇。”
秦歧玉带着被老秦王叫住,交给他的护他周全的十名亲卫,一刻不敢停地骑着骏马追来,褚时英看了半晌,眼底湿润一闪即逝。
待他快要接近她时,她回过头,望着郑国的方向,“驾!”
黑马疾驰而出,不消片刻,秦歧玉带人追上,两马在最前方并驾齐驱,谁也没有说话,默契地只顾奔袭。
在最后方的曲,看着他们消失在自己眼中,方才驾着马车往回赶,玉不在的时候,他得保护夫人,玉在时,他就得回咸阳护住他们的家。
“驾!”
一路奔袭,饿了就啃干粮、渴了就喝水、困了就小憩。
秦歧玉和褚时英带着一群人,一口气奔到秦国要塞,在那里休整片刻,又将劳累了几日的马放到要塞休息,换上新马再次奔袭。
这般没日没夜,他们终于进了郑国境内,进好进,出不好出,郑王就等着他们回呢,是以一路畅通无阻。
三三在院门口翘首以盼,便听东褚商有人来报,“人回了!现在正往这赶呢!”
褚哲被惊动,扑到褚卜床榻前,“亲父,你可听见了?你孙女时英和孙女婿秦歧玉,马上就到了,亲父,你再坚持片刻。”
褚卜气若游丝,眼球微微转动,但依旧没能睁开眼。
院外三三已经抹着眼泪,撒开脚丫子去接褚时英和秦歧玉了。
两人发髻散乱,双颊凹陷,一个赛一个狼狈,可这个时候,谁会在乎他们是什么形象。
三三大喊:“玉、伯英!”
褚时英与秦歧玉纷纷勒马,三三率先去接褚时英。
在马上骑了太长时间,褚时英嘴唇都是干裂的,她是被三三直接抱下来的,幸而三三将她抱下来了,若是她自己,瞧见眼前这一幕,非要腿一软跪地上不可。
三三转头还想抱秦歧玉,秦歧玉已经脚步虚浮的被老秦王亲卫扶了下来。
一行人沉默的看着院门上的白绫,难不成没有赶上?
直到三三拽了一把褚时英,“伯英走啊,主公还在等你呢。”
褚时英丹凤眼猛然焕发光彩,“曾、曾大父?”
三三急道:“主公等你们呢,快走!”
褚时英被三三拽的一个趔趄,害怕到根本没有一点力气,身后秦歧玉扶住她另一只胳膊,“走。”
她咬牙,撑起自己,双腿跑得越来越快,跑过小院里那颗果树,直奔褚卜的屋子,而后扑通跪到褚卜的榻前。
只一眼,泪便落了下来。
床榻上这个瘦到脱相,蜷缩着身子,一副骨头好似只有她一半大小的人是谁?
这还是她那个清华无双的祖父吗?
褚卜似有所感,费力地睁开了他那双并不清明,甚至称得上浑浊的人,去看跪在他榻前的褚时英和秦歧玉。
褚时英和秦歧玉同时伸手握住褚卜没有力气抬起的虚弱的手。
他声音很微弱,“回、来、了……”
褚时英怕他听不见,喊道:“曾大父,我和玉回来了!”
“回、来、了,好,”褚卜转着头,好似在看秦歧玉,秦歧玉倾身去听,“曾大父你说什么?玉回来了。”
褚卜说:“想、喝、羹。”
秦歧玉哽道:“我这就去,这就去给曾大父熬羹,曾大父你且等等。”
他眼眶里泪水晃荡,出了门一下懵住,突然不知东南西北,三三擦着眼,拽着他袖子哭道:“玉,厨房在这呢。”
磕磕绊绊地跟着三三到了厨房,秦歧玉手都在抖。
厨房里灶台一直烧着,他几乎凭本能的抓了一把黄米去淘,三三赶忙道:“玉,主公想喝果羹,我做不来你那个味!”
“果羹?”
秦歧玉停下自己前后乱走的步子,重重一掌打在自己额头上,将自己打清醒了三分,这才用手掌盖住眼,吩咐道:“三三帮我,将果子一个个压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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