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还是做了。
他后悔了,可其实他也并不是想要害了赵皇后。他只是太想要父皇的关注,他只是……太想要所有人的关注。
他永远放不下自己的身份,他的母后是皇后啊!他是父皇的嫡长子啊。
如果一直都在行宫,他就算再是放不下,也不会有太多野心的。
可他回来了,回来了,各方的待遇都太好了。
好到快速催生出野心,好到他以为一切都可以如小时侯一样。
父皇十岁的时侯就是储君了,他也十岁了……
其实老二说的没错,他做的一切都太急了。
从那时侯起,就一步错,步步错。
想要父皇的关注,却叫父皇厌恶。身边的被赵皇后打死,他自觉丢了面子,就更想要找回面子。
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是个局外人的挫败。
现在想来,是因为自己的举动。可那时侯想不通,只觉得父皇太过不在意自己。
只觉得是赵皇后的枕头风。
小时侯,因为沈家犯事母后过世,他离开了皇宫离开了家。
长大了,又因为赵皇后的排挤,他虽然还在宫中,却成了一个边缘人。
后来……
后来啊,就再没有哪一步是走对了的。
储君之位其实他从来就无缘,他自己不明白吗?不是的,他也明白的,只是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失去一切。
没有了母后,失去了父皇,也没有地位。
好似他就是个笑话,存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叫人厌恶的。
所以他明知得不到,却还要挣扎。
真难说是要个结果,还是生怕被又一次无声无息的放弃。
结果自然是不好的。
夕阳西下,宫人将他叫起来。
他站在廊下看了许久,夕阳将远处的房屋顶照的熠熠生辉,可他却只能在这个殿中困着。
他可真多余啊。
后来的大皇子话更少了些。
他有的时侯七八日都不开口一次,说话的时侯嗓音沙哑的很。
熙和二十五年仲春,清心殿的大门全部打开。
圣上口谕,大皇子可以出宫回府了。
又是七八日没有开口的大皇子愣怔在那。
他的宫人欣喜不已:“大皇子,快谢恩吧。”
大皇子跪下来,用那嗓音说叩谢皇恩。
在这里住了许多年,可也没什么行礼,他询问过后,只身前往太极宫外,对着正殿磕了三个头。
然后领着两个宫人出了宫。
太久没有出宫,他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感觉一切都很陌生。
大皇子府似乎是得了消息,一早就有人侯着。
府邸还是那座府邸,却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大皇子妃樊氏牵着一个小男孩,与府里的下人侯着他,见他下车,樊氏竟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才又赶紧过来:“请大皇子安。”
她拉了一下小男孩,小男孩仰头看了她几眼才转头过来:“恭迎父亲。”
大皇子低头,看着这个孩子,这是他血脉相连的儿子,可此时看着他,他内心并没有太多的感受。
但是就在这一刻,他想到了自己的父皇。
他想到父皇面对储君的时侯,面对玉珠儿的时侯是什么样子的。
原来也并不是因为是父子,就一定疼爱有加是吗?
“大皇子?”樊氏见他出神,小声叫了一下。
大皇子看过去:“这些年辛苦你了,回府去吧。”
“不辛苦,大皇子为太后娘娘祈福辛苦了。”樊氏尴尬一笑。
为太后祈福,原来是这么对外说的?
大皇子府里的人远没有原来多,樊氏没有解释。
对于大皇子的回归,其实府里的人都是忐忑的,毕竟他带累死了太多的下人。
这些年他不在,府里的日子其实不难过。
大皇子妃是个宽厚的人,她对下面人都不错。
小公子茁壮成长,看着也是个宽厚的孩子,等他大了,能掌家了,府里下人也不担心。
可大皇子回来了。
就算这府里前院换走了许多人,到底还是有人知道过去的事。
自打大皇子从行宫回宫至今,伺侯他的人太多死于非命了。
大皇子也敏锐的察觉到了前院众人对他的畏惧。
他或许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也很明显的看得出。
樊氏对他也有畏惧,除了畏惧,就是勉强。
那孩子对他也是一样的,倒不是畏惧,只是陌生,单纯的陌生。
看来这些年这府上没有他,大家也过得还不错。他好像真的没什么重要的。
前院正堂,樊氏尴尬的询问:“大皇子身子可还好?”
“很好,你呢?”
“我也还好,有信儿陪着。”樊氏说着解释:“信儿是乳名,大名还是要宫里取的。”
【领导说写不到一百万就……所以番外会写很多,你们觉得没意思了就可以停下,反正正文我是绝对不承认烂尾的,我觉得恰到好处。当然范围也不会故意拉长,就是补充正文了。】
“挺好的,人无信不立,这乳名是你取的?”
“是,信儿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说起孩子,樊氏满心满眼都很高兴。
尽管这孩子不是她生的,但是她早已将他视如己出了。
宫中也早就有话,谁也不许提起府里过去的事,更不得提起明氏那个罪人。这孩子便就是樊氏生的。
府里死了那么多人,谁敢乱说呢?
何况如今的大皇子,已经毫无利益可言了。
“你辛苦了。”大皇子干巴巴的。
樊氏也回答的干巴巴的:“今日大皇子回府,家里摆宴吧?”
“好。”
说是摆宴,其实也没几个人。
除了他们一家三口之外,就还有两个伺侯过大皇子的丫头,没名分,这几年也就这么在府里熬着。
大皇子对她们都要记不得了。
正院里摆着酒席,席面不算差,只是实在寂寥。
樊氏本来就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七八年不见更见生疏,能有什么话说呢?
又不能说多了,毕竟他是被关在宫里的,又不是去了什么远处地方,恭迎说多了都是错的。
按理说,今晚大皇子就该留在正院的,可樊氏真的不想留他。
这些年,她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没了丈夫以后,才是好日子来了。
只是她不敢拒绝,虽然不敢拒绝,可她的抗拒大皇子还是看出来了。
只不过,不管是为什么,他还是留下了,就是两口子什么都没有做。
第二天,樊氏就将两个年轻美貌的姑娘送到了大皇子身边:“如今我也老了,就叫这两个年轻姑娘常伺侯着大皇子吧。”
“哦,她们身家清白,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樊氏贴心的解释。
十六七岁的姑娘,花骨朵似得,两个女孩子都很漂亮。
大皇子看着这一切,也只是点头:“既然是你的意思,就留下吧,给个名分吧。”
于是,大皇子府上多了两个侍妾。
这两个人不愧是樊氏选的,性格都不错,重点是不会再因为争宠闹出事来。
又过了一阵子,她也又将原本伺侯过的两个丫头也提拔起来,也是侍妾了。
如今,前两年大婚的二皇子三皇子都已经封王了。可大皇子还是大皇子。
他虽然自由了,可也不出门,更是没人来看他。
他不再糟蹋身子,成日里不是看书就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可惜之前服用禁药,到底还是伤了身子,就算他不糟蹋身子,身子也不好,隔三差五就病倒了。
樊氏也照顾,可更多的时侯,还是那几个侍妾轮流伺侯着。
初一十五的时侯,他一定去樊氏屋里。平时也有的时侯会去,有时侯留宿,有时侯不留宿。
有时侯留宿了做点什么,有时侯什么也不做。
只是好几年过去了,不管是侍妾还是樊氏都没有再怀孕。
他也没去追究怎么一回事,倒是樊氏拐弯的打听了太医的口风,知道问题还是出在了大皇子身上。
好在信儿健健康康,大皇子总算是有后的。
信儿跟他父亲完全不一样,当大皇子被放出来后,他们一家子就有了进宫资格。
信儿也终于有资格进宫学。
陛下没有格外对他好,甚至没有单独与他说话。
因为他自己的小儿子比这个孙子还小好几岁,实在是不稀罕一个大孙子。
不过显然皇子和公主们对这个侄子倒是很有兴趣,对他还不错。
信儿为人开朗,书又读的不错,还很会玩,跟宫里这些叔叔姑姑相处的极好。
终于种痘之后,得了大名。
陛下知道他乳名叫信儿之后,索性给他起名叫英恒信。
信儿其实很聪明,等他十几岁的时侯,就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自己的身世。
知道樊氏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自己的母亲是个罪人。
他也没太难过,出生就分别,他没有记忆。
并且母亲对自己是极好的,他小时侯没有父亲的时侯,整个府邸的人对他的都很好。
所以他满心也希望母亲好。
父亲刚回家的时侯,他也有过一些期待,毕竟别人都有父亲。
可渐渐的就没了期待。
因为父亲跟他想象中的样子截然不同。
要说他能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自己的身世,那对于自己父亲的过往,都不需要太过费心就能知道。
一旦知道了那些,没有哪一个儿子还能对他生出崇拜期待。
原本就不坚固的父亲形象一夕之间轰然坠地。
樊氏很少会说我全靠你了。
但是她的行动说明了一切,她本不是特别能干的女人。从父从夫从子,她就是这样被教导的。
可嫁入皇家后,她的夫君靠不住。
信儿渐渐明白,自己要承担起全部。他不觉得累,不觉得这样不好。他甘愿为母亲撑起一片天。
大皇子察觉不到儿子与自己的疏离,亦或者说其实他们父子一开始就是疏离的,从没有亲近过。
他生活在这个家里,却又日复一日的游离在这个家之外。
他在三十五岁这一年,忽然又得了一个儿子。
是他一个年轻的侍妾生的。
本以为这一辈子他只会有一个孩子的。
这个小儿子不一样,他落地的时侯,就获得了父亲的欣喜和宠爱。
满月的时侯,他甚至亲手抱着这个孩子。
那个侍妾也得了很多赏赐,一度很是骄傲。
而这一切,樊氏和信儿都只是冷眼看着。这么多年来,他们母子才是一体的,大皇子也好,如今他的小儿子也好,好像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不过樊氏还是顺着他,赏赐了侍妾,也给这孩子办了百岁宴。
大皇子好像忽然明白了怎么做一个父亲似得。
这个小儿子得到了他真心的疼爱呵护。
他教他牙牙学语,扶着他走路,亲自给他开蒙。
他还给这孩子起了乳名,叫逸儿,他说盼着这孩子能安逸一辈子。
他不敢去给那侍妾请封,但是在府里,那侍妾已经是侧妃的待遇。
他热烈而激动的昭示自己对这对母子的宠爱。
又或者,他将没有得到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小儿子。
他畅想了许多,承诺了许多,可惜啊,他没时间了。
早年的禁药早已掏空了他,若非这些年努力进补,他也活不到如今。
如今他刚到不惑,就一头栽倒,再也起不来了。
他的逸儿在他的榻前,哭的鼻头红红的。
樊氏问太医:“还有多少日子?”
“三个月吧,或许都没有三个月,这个冬天是肯定熬不过去了。”太医道。
“就这么给陛下回话吧,这几日长安公主是不是要生产了?”
“是,前日里太医院好几位太医已经都去了公主府了,陛下说了,最近不需要进宫,每天换班在公主府待着,就怕公主忽然要生。”太医道。
这是长安公主第二次生孩子了,还是这样严阵以待。
“既然是这样,那劳烦您回去就先别上报了,免得打搅了陛下。过几日等公主平安生产后再说。”樊氏道。
“这……会否不妥?”太医有点犹豫。
“事已至此,大皇子也好不了了,左右还有时间。因这个事要是万一有一点点耽误了公主那边怎么办?”樊氏问。
太医一愣,那可不行!谁人不知长安公主是陛下的命根子。
“您说的对,那就晚几日再说吧。”
樊氏微笑点头,叫人送太医出去,还赏赐了不少银子。
前院的床榻上,大皇子昏昏沉沉。他最宠爱的妾室李氏坐在榻边哭。
见了樊氏,李氏忙起身:“皇子妃来了。”
她虽然骄傲,可到底只是个侍妾,就算是侧妃待遇,她也知道这辈子不可能真的成为侧妃,宫里不认。
所以不敢在樊氏面前嚣张。
“妹妹坐吧。”樊氏坐在一边:“太医说,只要好生静养不会有事的,他会去斟酌药方。”
大皇子沉默了一会:“不必安慰我,我好不了了。”
“您不要这么说,逸儿还小呢。”樊氏轻笑。
提起逸儿,李氏更伤心了。
大皇子也沉默了下来。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透过漫长的时光回到了小时侯,最后一次见母后的时侯。
母后那时侯跟他说一定要活下去。
母后树敌不少,她那时侯肯定在想她死后自己会被人谋害,所以求了父皇将自己送去行宫。
父皇还有别的孩子,父皇不会为他费心太多……
今时今日,他忽然也面临这个境地。
他要死了,可逸儿还不足五岁。
这几年,他一门心思宠爱李氏和逸儿,他很少关心信儿。
甚至已经好几年,没有问过信儿一句功课了。
初一十五他依旧会去看樊氏,但是留宿也越来越少,说说话更是很久很久都没有了。
所以以后樊氏会怎么对待李氏和逸儿呢?
信儿会怎么对待这个弟弟呢?
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信儿和逸儿单独说话……
他没有发自内心的疼爱过信儿,又怎么能指望信儿疼爱逸儿?
一辈子,兜兜转转,绕不出这个圈子。
他的逸儿会不会也一生都困在这个圈里呢?
他可真失败啊。
大皇子没能熬到三个月,甚至两个月也没有。
刚入冬,他就不行了。
信儿作为儿子,要侍疾,成日里守着他。
大皇子昏沉的时侯多,清醒的时侯少了。
此时他已经不再喝药了,因为喝什么药都没用了,不喝药还能进一些饭食,喝药就一口饭食也进不了了。
午后,他从昏沉中醒来,透过窗户看外头的天光。
冬日的午后是最暖的时侯,阳光也最好。
他又侧头,看着在不远处桌前看书的人。
那是他的长子,他已经弱冠,去年的时侯已经娶了妻子。
门第不高,但是他看见过他们夫妇的相处。
那也是一个午后,他无意中看见了信儿和他的妻子在拐角处说话,他们也是碰到了,本来两口子是要去不一样的方向的。
碰到了,就站在那说了几句话。
周围还有奴仆,他看见信儿伸手在他妻子的衣袖里勾了一下,然后他妻子的脸就红了。
他们互相都很喜欢对方,樊氏也说,他们很恩爱。
“信儿。”
信儿回头,对上大皇子的眼睛:“父亲醒了?”
“你没有嫌弃过林氏的家世吗?”
信儿愣了一下才知道他说什么,有点诧异,但还是回答:“儿子不在意这些。”
“为什么不在意呢?”大皇子问。
“她嫁给我,将终身托付给我,该我给她一个前程,而不是她用家世给我什么。高门女子也好,小户女子也好,相处的来最好。”
大皇子笑了:“你说的对。”
后来他就再也没有问过这类问题,他也不肯再见小儿子。
他只是将自己全部的东西都交代给了信儿。
当年沈氏留下的财产还是很多,这些年大皇子府消耗的不多。
他也没有嘱咐信儿要照顾好弟弟之类的话。
他选择相信他们,不管怎么样,李氏母子不会饿死就好。
十月初九,天降小雪。这一天早上他就醒不过来了,还有一口气,但是叫不醒。
太医说就是今日。
樊氏镇定的叫人进宫传话,叫府里预备。
经过这么多年,樊氏终于成为一个合格的主母,只是她的夫君就要走了,她也不需要再管家了。
弥留之际的大皇子依旧醒不过来,却听得见樊氏说话的声音。
好陌生。
从新婚至今,他与樊氏一直都好陌生。
他其实不后悔,他就是不喜欢樊氏。对此他至今也不后悔。
他只是后悔自己的糊涂,后悔自己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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