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狞笑一声,将手中砍刀丢进一旁的卫兵怀里:“把他推出去,斩了!”
“周贽!周贽!”安庆绪被人架起,他急得两腿乱蹬,朝着熟人的方向拼命挥手呼救。
周贽一身戎装,如今身为史思明帐下宰相的他颇有地位。
听到安庆绪求救,周贽居然当真上前一步,向史思明拱手“求情”:“大王,安庆绪虽杀父夺位,但好歹也是大燕国君,怎能斩首呢?”
“是、是!周贽说得对!我当过大燕皇帝!你不能杀我!”安庆绪顿时狂喜。
史思明眸色渐深,向周贽的方向走了一步,阴恻恻道:“丞相,那你说,我当如何?”
周贽不慌不忙,淡定转身。迎着安庆绪感激的目光,他露出温和笑容,慢悠悠道:
“理、应、赐、死!”
史思明仰天大笑。
“宰相说得对!那就赐死——”
“来人!拿根麻绳,帮我们的陛下自缢吧!”
水幕光影渐渐散去,月兮的声音再次传来:
【刚才我们看到的是这场战争中的第二位主要叛贼,史思明。他是安史之乱后期叛军的主要领导人。】
【757年,安禄山死后,史思明投降大唐,而他的儿子安庆绪则继承了他的事业和军队。但安庆绪耽于安乐、不善作战,唐军趁此机会一鼓作气,收复众多失地。758年,郭子仪、李光弼等九位节度使,率领20万大军围攻安庆绪所占的邺郡,胜利似乎即将到来!】
听到这里,石潭边众人纷纷屏住了呼吸。
武将们纷纷朝着郭子仪和李光弼投去赞许和钦佩的眼神,心里默默希望自己也能是那个“等”字中的一员。
但文臣们的脸色却有些复杂。听到这一段,他们习惯性地交流眼神,随后惊讶地发现,对面人的眼里也都压抑着阴云般的担忧——出于对字句的敏感,他们没有错过胜利后的“似乎”一词。
而且水幕的话语也颇多冲突。月兮先是说史思明乃战争后期主要叛将,但随即又说他投降大唐……事出反常必有妖,史思明投降之快,简直让人担心这就是一场阴谋!
想到这里,文臣们心里一沉。尽管他们也想从水幕中听到大获全胜的好消息,但大多数人还是为接下来的变故做好了心理准备。
【倘若这场战争可以到此结束,那唐王朝或许仍有喘息再起之机。可惜,史思明其人阴险狡诈、野心勃勃,他虽然表面归降唐廷,私下却不断招兵买马、与叛军多有来往。他的异常引起了唐肃宗和李光弼的怀疑,他们派出乌承恩伺机除掉史思明。但乌承恩行事不慎,不小心漏出马脚,最后被史思明所杀。】
众臣深深叹息。
就连安禄山都气得一锤泥地,咬牙切齿。
【758年,在邺城内被围攻的安庆绪派人向史思明求救,允诺以皇位相让。史思明趁机再反大唐、在魏州自立为王。魏州与邺城相距不远,都在河北,但史思明并没有急着出兵,尽管他想要大燕的皇位,但老奸巨猾的他在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很快,这个时机就到来了。】
【安庆绪守城不出,拼死顽抗。而唐军中亦是矛盾诸多,士气低迷。或许是对九位节度使齐聚一地感到不安,肃宗皇帝派遣阉宦鱼朝恩为观军容使,令他监军。在鱼朝恩的干扰下,各路官军不仅无统一指挥,行动还要处处受掣。李光弼被迫错失进攻史思明的好时机,而围攻安庆绪的二十万大军也是久攻不下,最后士乏卒疲。】
【见状,史思明果断出兵。他先是派遣精锐骑兵日夜袭扰,随后又派出死士抢夺粮饷,一番侵袭,令唐军人心涣散、疲惫不堪。759年的3月,史思明与唐军会战。前方,李光弼、鲁炅等人与史思明正面交战,双方激烈厮杀;后方,郭子仪排兵布阵、以期进攻。】
【可惜,时乖运拙,郭子仪还未来得及布阵完全,突然天色骤变、妖风突起。一时间,吹沙走石交横飞,两军皆惊,各自溃逃。这一战后,唐军元气大伤,各节度使相继领兵回属地,而郭子仪也只能退守河阳。】
听到这里,众人哗然。
而其中声音最大的要数两拨人:武将和太史局。
武将们最关注的莫过于战术,他们围着被天幕提到名字的李光弼和郭子仪议论纷纷,怎么进攻邺城、如何防备敌袭,会战如何布阵……武将们争执不休,恨不得当场拿来沙盘,各自演兵备战。
而这边的太史令也被文臣们团团围住。
太史局素来负责天文气象、历法推演之事。文臣们一会儿责备太史令挑选的动兵时日不对,一会儿又觉得是他们占卜气象的功力不足。气得太史令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场拿来测盘一证清白……
臣子们故意围着郭子仪、李光弼、太史令三人争论不休,但众人心里一清二楚:邺城之败,说到底坏在擅权的宦官鱼朝恩,坏在多疑的肃宗李亨……但,有谁敢说呢?
谁敢当着高力士的面痛骂宦官?
谁敢转身指着太子的鼻子质问他为何偏信奸佞?
谁敢?谁敢?!
——玄宗敢!
李隆基豁然起身,亭内外几乎同时一静。
李隆基盯着李亨,一字一顿:“告诉朕,你是怎么想的?”
李亨嘴唇动了动,他惶然地盯着地面,摇了摇头。半晌,他似乎下定了决心,猛地抬头,迎着李隆基既惊又怒的眼神,高声道:“二兄!”
这一声,震惊四座。尽管李亨与李隆基目光相对,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声“二兄”并不是在喊李隆基。众臣一时间战战兢兢,目光却不由瞥向那站在角落里的、真正的“二兄”——
高力士。
“二……兄?”
李隆基困惑地重复。
他的眉头先是缓缓蹙起,直到顺着李亨的视线望见高力士那身红色长袍,他的瞳孔像是被那身红衣点燃,顿时亮起熊熊怒火——
“荒唐!荒唐!”
李隆基愤怒咆哮,猛地抬手给了李亨一巴掌。他如被激怒的野兽般扶着桌子不停粗喘,颈侧的青筋如虬蛇般炸开游走。
李隆基扶着桌子深深吸气,试图平静下来。几秒后,他光速放弃压抑,任由怒火吞噬自己——他猛地掐住木桌边缘,用力一掀。
茶盏碗碟飞了出去,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好些个果子糕点砸在了高力士身上,糊了他满头满脑、狼狈万分。
高力士又悔又急,心里暗恨太子竟扯自己下水。但面对盛怒的李隆基,高力士“砰”得一声下跪,面若金纸,浑身颤抖:“圣人!老奴、老奴对您、对大唐,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
简单的掀桌举动就耗尽了李隆基的全部力气,年迈的他不得不踉跄后退,跌坐回椅子,被迫平静。他审视着跪在远处的高力士,胸中怒气盈胀:
高力士素来为自己宠信,偶也参与裁决政事。王公贵族、皇亲国戚平日里自然对他另眼相看、多有奉承,诸王公主称他为阿翁,驸马大臣称他为爷——这些李隆基都知道,但当时听完,他不过一笑了之,从未放在心上……他以为高力士跟在自己身边时日已久,想必知道进退,可现在看来,这阉货知道个屁!
还有李亨……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
皇子、堂堂大唐太子,自己未来的接班人,居然会没脸没皮地冲高力士这个没根的阉货喊“二兄”?!他喊这一声“二兄”,将废太子李瑛置于何地?将自己这个父皇又置于何地?
李隆基越想越气,面色狰狞似欲择人而噬。
而李亨面色木然,他盯着跪在远处颤抖不停的高力士,又望了一眼亭外的文武众臣,突兀地冷笑一声,竟然开始直接点名李隆基宠信的宦官名单:“父皇,杨思勗任军中统帅;黎敬仁出使传令……”
“大胆!”李隆基怒喝出声,截断了李亨的话。
李隆基本想挥手打人,余光却见亭外众臣面色肃然。被文臣武将们盯着,他勉强压下手掌,冷着脸解释:
“杨思勗平定叛乱、忠心耿耿,他的骠骑大将军官职是他自己靠战功打下来的!黎敬仁救灾赈济、亦是实功……”
“噢……那牛仙童受贿……”
“朕不是让人杀了他吗?!”
“林招隐、贾奇俊……”
“够了!”
李隆基拍案而起,胸膛起伏不定。
李亨无所谓地跪了下去。
李隆基瞪着自己的儿子,咬牙切齿恨恨道:“朕心里都有分寸!你呢?”
“儿臣也有分寸。”李亨抬起头,第一次不愿示弱。
李隆基和李亨目光相对、火花四射,谁都不肯先移开视线。半晌后,李隆基因体力不支,率先眨了眨眼。
李隆基恼怒万分,一边靠向椅背,一边冷笑连连:
“行,那就让朕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分寸。”
【这场战役固然天时不利,但亦有人祸的原因,其中罪责最大的,当属宦官鱼朝恩。】
【我们前面说到,李亨是在宦官李辅国的建议下北上平叛、灵武即位,从某种程度上说,李辅国开了唐朝宦官拥立帝王的先河,自此之后,宦官权势愈胜,把控朝政、废立君主:代宗时宦官典掌枢密,德宗时宦官掌控禁军,而宪宗、敬宗皆死于宦官之手。】
【就连在最开始的肃宗李亨时期,随着宦官李辅国、鱼朝恩逐渐掌控兵权,就连肃宗也不得不避其锋芒。月兮在这里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记载出自《太平广记》,不一定保真,大家可以当作野史杂谈。】
【鱼朝恩有一个小儿子鱼令徽,年仅十四五岁的时候就被皇帝特赐六品绿衣。但鱼朝恩仍不满足,他借口儿子官阶太低、受同僚欺负,他要求皇帝直接给儿子赏赐代表着三品以上的紫服金带。而当时皇帝还没说话,鱼朝恩直接下令让人拿来紫袍,让儿子当场穿上。皇帝明知不行却无可奈何,当着鱼朝恩的面,他只能强颜欢笑,夸赞紫袍与令徽十分相衬。】
李亨委顿于地、面如死灰。
而他身侧,李隆基语气嘲弄,阴阳怪气:
“显然,你挺没分寸。”
第15章 【纪实诗】杜甫石壕吏
嘲笑完儿子,李隆基神色一冷,杀意攀上他的脸庞:“废立君主、掌控兵权,这群阉货也配?”
李隆基伸脚踢了踢跪在地上的高力士,冷声道:“去把李辅国和鱼朝恩给朕带过来!”
高力士忙不迭地爬下台阶,因为太过匆忙,一个没留神,不小心碰了下跪在地上的李亨。
李亨刚一回神就对上了高力士那张面白无须的脸,他顿时勃然大怒,劈手夺过拂尘,发泄般地朝高力士身上抽去:
“阉货!阉货!李辅国!鱼朝恩!”
高力士哪敢反抗,捂着脑袋任由太子发泄。李隆基却看不下去了,他猛地起身,抬脚踹向李亨肩膀。
李亨一时不备,竟然被直接踹下了台阶,咕噜着滚进人群,被哥舒翰和李光弼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
“圣人!”哥舒翰皱眉,看着暴躁失态的皇帝,有些失望。
见众臣围观,李隆基勉强收敛怒容。他先是背着手在亭中来回走了三四遭,随即猛地回身,目露希冀,望向众人:
“朕欲废太子,众卿何意?”
李隆基思来想去,觉得问题还是出在太子身上。
他本就对“太上皇”一事颇有微词,原本看在“长安收复、二宗还朝”的份上,李隆基勉为其难地容忍了李亨越殂代疱、私自继位的事情。但如今阉人之事一出,李隆基立刻又怒火中烧。
他望着躲在人堆里的李亨,越看越不顺眼——眼神躲躲闪闪,脊背畏畏缩缩,看上去就毫无主见、难成大统,难怪被两个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还是应该数罪并罚!
李隆基无视李亨绝望的目光,冲沉默不语的大臣们撑起一个笑,暗示道:“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众人对视一眼,眼底都是无奈和失望。
又来了,又来了!
这才几年,圣人又要换太子了?!
上一次换太子,圣人把整个朝堂搅和得腥风血雨,切菜瓜似的连砍三个皇子。好不容易换完,大家以为圣人这回总该满意了、安分了,却不料他转头又暗示李林甫去排挤新太子、鼓励杨国忠给李亨穿小鞋。
似乎这还尤嫌不够,前几年圣人甚至荒唐到让贵妃认了个干儿子,对着那肥猪似的安禄山一口一个“禄儿”,疼爱得不得了。
太子李亨想见自己父皇要递牌子、等召见,还不一定能见上,那伪儿安禄山却能自由出入禁宫,甚至睡在贵妃榻旁……圣人到底什么毛病?!
众人心底深深叹气,谁都不想跟李隆基搭话。最后还是太子庶子韦述上前,勉强给了回应:
“敢问圣人属意何人?”
李隆基噎了一下,他满脑子都是废掉李亨,根本没来得及考虑新任继位人。他犹豫了下,不确定道:“荣王琬?仪王璲?颍王璬?”
众人面无表情。
李隆基尴尬一笑,声音一下子小了很多,干巴巴道:“朕的儿子还挺多的……”
“圣人!这又不是报菜名,这是选太子!”
监察御史邓景山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排开人群,也不行礼,就直直对上李隆基的眼睛,丝毫没有掩饰面上的嘲弄:“圣人,恕臣直言,选谁都一样。”
“反正您也不会好好教!”
李隆基眼睛一瞪,一把掐住邓景山的肩膀,低声咆哮:“什么叫朕不会好好教?朕派了那么多贤臣良将给太子,指点他四书五经、文韬武功……这还不算好好教?!”
邓景山举起袖袍,慢条斯理地抹去脸上李隆基的唾沫,这才悠然道:
“敢问这一月以来,您见了太子几回?又见了安禄山几回?”
“……”
李隆基松开了邓景山,恼怒甩袖:“见朕几面,太子他就能懂事不成?!”
“好,那臣换个问题。”邓景山很是爽快。
他偏头思索了会儿,眼神落到了一旁瑟缩的安禄山身上,缓缓开口:
“敢问圣人,如今安禄山任何官职?”
“御史大夫,平卢、范阳节度使。”
“安禄山之子,安庆宗、安庆绪又任何职?”
李隆基不解地皱起眉,耐着性子回答:“朕记得好像是太仆卿,鸿胪卿?你问这些作甚?”
邓景山微微一笑,抛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敢问圣人,太子如今在何部当差?”
“……”
李隆基神色逐渐僵硬。他垂目思索许久,小心试探:“吏部?”
邓景山面无表情。
“难不成是户部?”
邓景山摇了摇头。
“……刑部?”
亭外响起一片叹息。
在众人失望的目光中,李隆基有些局促地握了握拳,恼羞成怒地提高了声音:“怎么,难不成是在礼部?……工部!一定是工部!”
邓景山缓缓摇头,声音里多了丝怜悯:“太子没有当差。”
李隆基愣住了。
“另外,太子良娣已经怀胎十月,即将临盆……圣人可知此事?”
李隆基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很好地说明了一切。
“臣问完了,请圣人降罪。”邓景山潇洒下跪,等着迎接李隆基的怒火。
“好、好……”
李隆基心底恨不得当场砍下这个刻薄臣子的脑袋,但迎着众人隐晦的不满视线,他不得不维持宽宏的形象,只能强笑着拉起邓景山,咬牙切齿地违心夸赞:
“好、好一个有犯无隐、忠君直言的贤臣!爱卿堪为魏徵第二,有臣如此,朕甚、喜、之!”
对上邓景山似笑非笑的眼神,李隆基胸口一闷,强颜欢笑:“朕刚才不过玩笑而已,太子乃一国储君,怎可随意更动?”
“朕不过是借机试探诸位爱卿,望诸位能以邓爱卿为表率,直言极谏、尽心于朕。朕好贤求治,必定虚怀纳谏。”
说罢,李隆基微笑地望向亭外臣子——按照往常的套路,这时候大臣们应该心领神会地上前给李隆基递台阶,说些“圣人圣明”“臣等遵旨”之类的场面话,配合李隆基把气氛圆回来。
但今天,满院的文臣武将突然同时耳聋眼瞎,闭嘴不言。
武将们直挺挺盯着地面,直接回避了李隆基暗示的眼神。而文臣们或举杯喝茶或四顾张望,察言观色的人精仿佛此刻都退化成了不懂眼色的木头……
北风呼啸,风冷如割,李隆基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疼。
眼见无人接话,李隆基只能强忍怒气自己圆场。他环视全场,一眼相中了躲在人群后的李亨,决定拿儿子泄火:
“太子!”
李隆基揪出了脸上泪痕未干的李亨,看着自家儿子的怂样,李隆基恨铁不成钢:“虽说朕亲自教导你的次数不多,但朕之言行表率可是举目即见,你就不能动动脑子,从朕身上学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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