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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古诗剧透历史(邀月酒)


满院子的汉人,没有一个人出声接话。他们冷冷望着王富贵,所有人的眼神中,依旧充满着怀疑和敌视。
见状,王富贵主动向辛赞走去。当着众人的面,笑眯眯地把怀中襁褓妥当地安置在了辛赞的臂弯中:“辛大人,我们可是商量好的。”王富贵给辛弃疾掖了掖襁褓,又拍了拍辛赞的手背:“这是我的诚意。”
见辛赞沉默不语,王富贵自以为辛赞这是接受了自己的示好,便无所顾虑地转过身,重新走到知府身旁,当着众人的面,一脚踩到了知府的肩膀上,将他的脑袋生生踩进污泥里。
“乡亲们,大家听我说,”王富贵清了清嗓子,熟练地换了一张义愤填膺的面孔。他指着在他脚下挣扎不休的知府,颤抖着声音道:“想必大家都以为我王富贵是这狗官的走狗吧?”
众人冷眼旁观,并不搭腔。
王富贵也没觉尴尬,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是,我王富贵,过往虽然替这狗官做了很多得罪人的事儿,但大伙儿不知道,是这狗官拿我八十岁的老娘和我那在章丘当值的儿子威胁我,逼我给他干脏活!”
知府剧烈地挣扎起来,拼命抬起头:“你放——”
“我也是汉人,我也是汉家的男儿,又怎会不知民族大义,怎会不知为国尽忠?只可恨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王富贵把胸膛拍得邦邦响,同时又一脚踩到了知府的脑袋上,把他重新摁进泥里,堵住了他的嘴。
王富贵涕泪俱下,哽咽着道:“当我听到仙人说辛弃疾就在我城,我就知道,我为国尽忠的机会来了——我一定要从这狗官手里保住辛弃疾,一定要为我大宋保住民族英雄!我王富贵,卧薪尝胆,等的就是这一天!”
知府挣扎得越发剧烈,那一身肥膘抖得如地动山摇,直让王富贵累得气喘吁吁。王富贵咬牙暗暗加大力度,语速越来越快:“总而言之,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这都是我为了保护辛弃疾的策谋。”
“这次来找辛弃疾,我特意让这狗官带了一队听不懂汉话的金兵,就是为了防止他们泄露了我和乡亲们的商议!你们听我的,把这狗官和这群金兵都就地杀了——如今官衙之中,正好有人在与这狗官争权,等我回去,我就说这狗官与金兵起了冲突,那位大人少了个对头,定会乐意替我们遮掩。”
众人琢磨着,觉得王富贵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无论如何,的确不能放知府回官衙,这一去便如纵虎归山,到时候,别说辛家大祸临头,在场的所有人,乃至他们的亲朋好友,恐怕都难逃一劫。
既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杀了这狗官和这群金兵。只要能后续平安,至于王富贵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众人也不在意。
王富贵暗暗打量,见众人脸色逐渐缓和,他不由送了一口气。
这一松气,脚下的力气不由也轻了许多。知府抓住他这松懈的瞬间,猛地发力,反手抓住王富贵的脚脖子,将他惯倒在地。知府掐着王富贵的脖子,双目赤红:“你胡说!分明是你鼓动本官来找辛弃疾!”
知府冲着王富贵脸上来了几拳,随即对着围观的汉人大吼:“死一个知府可是大事,谁敢遮掩?谁有这本事遮掩?你们若是蠢到信他,最后所有人都得给我陪葬!但只要你们帮本知府杀了他——只要杀了他,本知府这就打道回府,而且既往不咎!”
众人踌躇间,不由把目光转向辛赞,沉稳的老人如定海神针,让人不由交付信任:“辛阿翁,你看……”
辛赞抱着辛弃疾,并没有上前。他站在人群后,眼如深井。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给他们一把刀,谁死谁活,让这对主仆自己定。”

王富贵踉跄着爬起来的时候,众人皆不意外。
比起养尊处优、一身肥肉的知府,自然是王富贵这种在外奔波的狗腿子来的手脚有力。当着众人的面,王富贵拿袖子胡乱抹了几把脸上不停滴落的温热鲜血,于一片鲜红中露出一对黑白的眼睛。
他环顾四周,但凡是对上他眼睛的人,无不紧绷肌肉。
王富贵扯出一抹笑:“我赢了,我赢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试图和面前的这群人分享喜悦,但迎接他的,只有众人警惕的目光和抬起的武器。
“噢,是这个……”王富贵短暂地怔愣之后,便顺着众人的眼神找到了他们警觉的缘由——他手上的刀。鲜血顺着银亮的刀锋滑落,一滴滴地溅到知府那尚未瞑目的脸上。王富贵的目光从他旧主的面孔上一滑而过,随即迟疑地将刀向前递去:“喏,给你们。”
“我是你们这边的。”王富贵再次强调。
有人从他的手中接过了刀。
对于王富贵来说,这个简单的举动更像是一种“被接纳”的默认,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开始放松,甚至有心情谋划布局:“我回去后,就说知府是被这群金兵杀的,到时候官衙肯定会派人来调查。一会儿我同大家对个口供,还请诸位千万背下来,只有这样就能……”
“我们真的要和这个卑鄙小人合作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质问,众人竟然纷纷点头。
王富贵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他猛地扭头,恶狠狠地环顾四周,试图找出那个最初发声的源头,但他看到的,只有一张张相似的、充满厌恶的面庞。
“辛赞!”王富贵不情不愿地回过头,一脚碾上知府的头颅,既像泄愤,又像示威,把那颗头颅踩得咯吱作响。他瞪着人群最后的辛赞,声音冰冷却又难言急切:“我们说好的!”
众人也望向辛赞。
辛赞对上王富贵的眼睛,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他手上缓缓拍着辛弃疾的襁褓,脑中却思虑翻腾: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王富贵合作,其实已是最好的选择。
有王富贵遮掩,知府和这群金兵的死亡可以被掩盖成一场狗咬狗般的利益纠纷。至于王富贵是否会出卖众人,他手上沾了知府的人命,想必他也不会节外生枝,否则也难逃一死。更何况,王富贵刚才还直白交代自己的弱点——他那老娘和在章丘当差的儿子,这本身就是在向众人示好的意思。
但,真的要和他合作吗?
辛赞沉默地扫过地上那一片被绑起来的金兵,又掠过那一滩殷红中的知府尸体。几炷香之前,这个小院安宁而和谐,充满着欢声笑语,而如今,只剩一片充满不详的狼藉。
王富贵的反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这转变,也可谓险之又险。倘若刚才知府对他的训斥婉转一些,态度和蔼一些,那王富贵是否就会继续抱着自己的孙儿向金国求荣?
有一就有二,有二即有三,谁也说不好王富贵的忠诚能持续多久。一想到自己的孙儿会因为王富贵落入险境,辛赞就忍不住气血上涌。
躺在爷爷怀里的辛弃疾似乎感受到祖父的情绪,不安地踢了踢襁褓。他张开嘴,吐出一个口水泡泡,黑而纯粹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望向祖父的方向。
“辛家阿翁!”有人唤辛赞。
出声的,赫然是刚才第一个对金兵动手的农家汉子。汉子瞪了一眼王富贵,上前一步:“阿翁,这小人的话不能信!谁知道后面他会不会再反水?”
“是啊!”人们纷纷应和。有人把目光放到了辛弃疾身上,担忧无比:“辛阿翁,我们倒也无所谓,但你家孙儿……”
“王富贵的儿子在章丘当差,谁知道他会不会把你孙儿的消息卖给章丘的知府?”
辛赞目光一凛,王富贵见状立刻叫嚷起来:“我不会!我不会!我把我老娘的住址告诉你们,若是我再出卖辛弃疾,我老娘就任你们处置!”
“像你这种贪图富贵之人,你老娘在你心底又有几分重量?”有人不屑地喷出鼻音,语气轻蔑而质疑。
“你说什么?!”王富贵如同点燃的炸药桶,也瞬间愤怒起来,“若不是为了我老娘和儿子,我至于做这死猪的走狗?”
王富贵“呼哧呼哧”地喘气,停顿了几息,终于不耐地望向辛赞,等着他的决定:“辛赞,你倒是说句话——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选。”
“我若是死,反正你们这满院子的人一个也逃不掉,只可惜你怀里的爱国英雄了。”王富贵阴阳怪气地笑了笑,“死了辛弃疾,影响大宋国运,若是说出去,你们和我一样都是罪人。等大家上了史书,哦不,来日若有辛庙,说不定大家伙儿要并排并地跪在庙前呢!”
闻言,众人纷纷对其怒目而视。
“乡亲们,”辛赞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异常平稳,像是下定了决心,有着一种奇异的坚定力量,“我有一计,可保诸位平安。”
所有人都望向辛赞,就连王富贵也收敛了脸上的冷笑,紧张地等着辛赞的下文。
在众人的目光中,辛赞缓缓开口:
“金国之汉奸,绝非历城知府一人,想必过不了几日,就会有其他‘有心人’来此地寻访。未保乡亲们平安,如今之际,唯有老夫我……”
不知何时,小院完全安静了下来。原本抽噎的婴儿们在此刻默契地熟睡了过去,就连那群一直在地上痛得哼哼唧唧的金兵也感觉到了压抑的气氛,瑟缩着闭上了嘴。整个院子里,唯有辛赞平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在众人耳边响起。
“……那这孩子,我就托付给乡亲们了。此事既出,金兵必定以为我会让辛弃疾南下归宋,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请诸位带弃疾北上。待他长成,多令其游历金地山河,谛观金国形势,赞在此拜谢。”
语毕,辛赞一掀下摆,就要抱着辛弃疾给众人下跪。山一般的汉子眼明手快,双手稳稳托住辛赞的臂膀,制止了他下跪的趋势:“阿翁,我不同意!我们决不会帮你带孩子,你还是自己带辛弃疾吧!”
这一句话如水如油锅,安静的小院瞬间沸腾。
“是了,这孩子肯定是阿翁你亲自带的好,俺们一帮土农民,大字不识一个,若是坏了孩儿的前途,那就是大罪过了!”
“对!阿翁你这计,俺看是坚决不行!”有人摇头拒绝,突然指着王富贵道,“要不还是暂信这人一回吧!俺们拿捏了他老娘,再找人去章丘寻他的儿子儿媳,俺就不信他还敢卖了俺们。”
“是啊是啊!”妇孺们也纷纷点头,对王富贵的态度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热切,“辛家阿翁,要不就让王富贵试试吧!”
而刚才还叫嚣不止的王富贵,此刻却突然哑了火。满院的汉人对他“热情无比”,他却像是见鬼一般地,直勾勾地瞪着辛赞。他的嘴唇如雨后泥地里的蚯蚓,不停翻滚,许久才磕绊着吐出一句话——
“你、你疯啦?!”
停顿数秒,王富贵像是即将溺死的人重新开始喘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的目光在辛赞平静的脸庞和他怀中安逸的辛弃疾之间来回移动,一个恍惚间,他似乎穿越时空,看到了未来辛弃疾的模样。
“你、你到底是辛弃疾的祖父。”王富贵像是才发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盯着辛赞喃喃自语,语气说不出是畏惧还是敬佩,“你们辛家人都是疯子。”
若不是疯子,年少的辛弃疾怎敢南下见帝、于万人之中斩上将首级?若不是疯子,眼前的辛赞又怎敢一人起义,在金国重兵之地试图一人战千军?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这沸血不仅燃在辛弃疾的血管里,更充斥在辛赞的胸膛间。
是的,辛赞他想一人引开金地重兵。
他的想法很简单。辛弃疾在历城辛赞处,已经不是什么大秘密。与其说是众人能分辨婴儿辛弃疾的模样,倒不如说是他身边的辛赞打眼。正如刚才十数个襁褓里,若无王富贵指认,知府自己也说不清哪个孩子是辛弃疾。
与其等金国派人来寻,辛赞认为主动出击更有优势。他想放出自己已决定起义,并带着辛弃疾连夜出城南下的消息。历城知府之死,就是辛赞起义的证明。有辛赞亲自为引,金国必会深信不疑。如此,被留在历城的辛弃疾就如滴水入海,在一众新生儿间,再难分清。
辛赞的计谋,的确称得上一句“疯狂”。只他一人出击,与其说是起义,倒不如说是送死来得更贴切。
“我这小孙儿都敢做的事情,我这做祖父的,又有何不敢?”辛赞抬手止住众人七嘴八舌的劝言,朝众人淡然一笑,“我意已决。”
辛赞低头摸了摸辛弃疾嫩滑的脸蛋,微笑喟叹:“只求我这小孙儿,你莫怪阿翁抢你风头。”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王富贵识字不多,不好读书。但在此刻,这句话突然如惊雷般在他的脑海里炸开,令他不由脱口而出。
辛赞有些意外地望了他一眼,点点头:“所言甚是。”
辛赞的态度很平静,但所有人都心里门儿清,这倔强的老翁,再也不会改变他的主意。
男人们对视一眼,人群里,有人踌躇着朝前走了一步。但他才微微张嘴,却又如惊醒一般,猛地扭头望向自己身侧的媳妇和孩子。如此数回,他的眼神越发纠结、神色越发挣扎。
“辛阿翁,我陪你出城。”
刚才扶住辛赞双臂的汉子突然出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媳妇和老娘,平静地嘱咐:“娘,以后就让阿弟当家。咱家的田若是种不完,就分点田给村口的王牛,他人心善,若咱家有什么事,他必会帮衬。”
对上汉子的眼睛,老妪的眼眸瞬间覆上了一层水光。她的身体不自觉地一晃,随即又稳稳立住。老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她就是街头随处可见的那种底层农妇,脸上的皱纹无不刻着土地的朴实和木讷,衣上毛边的补丁诉说着她生平的朴素和艰苦。
但就是这样平凡不起眼的农妇,但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母亲,此刻却伟岸得如同一座山,稳稳地站在了孩子的身后,接住了他的充满祈求的目光。
老妪大字不识一个,人又不善言辞,说不出什么激动人心的话语,她只是迎着众人的视线,朝着她的儿子缓慢却又郑重地点头:“好,你放心去,家里万事有娘在。”
而站在老妪身侧的妇人,她紧紧搂着还未满岁的孩子。刚才众人争执之际,她一直绞着襁褓的布料边缘,隐在丈夫和婆婆的身后,不安而又怯懦地旁观这一切。而此刻,当她终于成为众人视线焦点之时,她只是搂紧了怀里的孩子,面上却惊人的镇定。
她抬起眼,对上丈夫的目光。
两人目光一触,她瞬间读懂了丈夫的意思。妇人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眼底的湿意逐渐漫出眼眶。就当众人以为她要哭着挽留汉子之际,她却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地忍回泪水。
当着众人的面,她重重点头。点了几次,又像是怕被人误解意思,遂开口。
“你去吧。”她说。
顿了顿,她的声音从蚊蚋般的轻声逐渐变得响亮,再次重复:“你去吧。”
“你放心去,娃儿有俺照顾。”
老妪和妇人的声音,如同一个信号。王富贵呆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越来越多的男人站到辛赞身边。而最让他惊讶的,还是那群往日最没主见的妇孺,她们如同脱胎换骨,原本怯懦的、卑微的、温顺的面庞,此刻却锋芒逼人,令王富贵不敢直视。
“俺听这仙人说,未来那起义的耿京也是农民。他攻占莱芜、泰安,辛弃疾就是崇拜他,才会前往投奔。耿京是农民,俺们也是农民,都一样。耿京能成,俺们也能成!”
“可不是,耿京有辛弃疾,俺们还有他爷爷辛阿翁呢。”有人爽朗大笑,拍了拍辛赞的肩膀,“辛阿翁,俺们可就听你指挥了——得让这群小子知道,起义,还得看咱们这群老的!”
“媳妇儿,娃儿长大后,你记得告诉他——他爹我,是干大事的人,是为国尽忠的好汉子!”
辛赞望着这满院子嘻嘻哈哈、故作轻松的汉家男儿,胸口一热。他上前一步,正想开口之际,却见站在血泊中的王富贵着魔一般地扭曲了脸庞。
“疯了,都疯了。”
王富贵口中喃喃,神情却地动山崩,天翻地覆。他掐着自己的掌心,却根本没有感到疼痛,只是像是要在说服谁一般,着魔地反复念叨:“你们死定了,你们死定了……”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辛赞平静地把王富贵刚才说的话还给了他,“你走吧,历城知府和金兵之死,自有我来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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