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监察御史大人。”陆游拱了拱手,不依不饶地追问:“在朝御史共有六位,不知大人是哪位?”
男人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陆游的意思,他不由扬高声音,紧张质问:“你究竟何意?”
“学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同大人互通姓名。”陆游不紧不慢地继续上前,微微躬身:“在下陆游,幸蒙族荫,得授九品登仕郎。”
“敢问大人姓名?”
“你问我姓名,是想挟恩图报?”男人大怒:“你师长就是这么教你的?我看你圣贤书都读进狗肚子了!”
“非也。”陆游摇了摇头,不卑不亢:“问姓名,是游想知道大人究竟是哪位御史。在朝六位御史,其中五位,在下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唯有一位,就算是举手之劳,在下也绝对不救,这位御史,想必大人也认得,他就是……”
话未说完,陆游猛然出剑。
寒芒闪过,黑纱拦腰截断,露出一张惊恐万分的面容——
“监察御史万俟卨!”
“不救!”
黑纱飘落的瞬间,万俟卨大叫一声,拼命拿手遮脸。他像是什么见光就死的臭虫,坚持不懈的那块黑纱往脸上盖,见盖不住,又突然背身蹲下,将面孔紧紧埋在衣袖之间,不肯泄露分毫。
万俟卨可以藏住自己的脸,却堵不住周围的悠悠众口。
百姓们出不去城门,自然也只能看天幕解闷,虽然仅是黑纱掉落时的惊鸿一瞥,但依旧有不少人认出了这张惊慌失措面孔。
“这不是万俟卨么?那个拿鞭子抽岳将军的万俟卨!”
“是是是,就是他!天幕上他和‘咸阳’手挽手从相府出来,看样子亲昵得不得了。他刚才也承认他就是‘咸阳’的人,看来一定是万俟卨没错了!”
“万俟卨拿着‘咸阳’的令牌出城,莫不是要去害岳将军?”
“这坏东西!不能放他走!”
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戳着万俟卨的脊梁骨,万俟卨抱头捂脸,气得牙痒。他心里恨死了这群多嘴饶舌的贱民,若是平时,定要喊京兆尹将这些人捉起来鞭数十,只是他如今手无寸铁,马又跑了,还倒霉地摔断了腿骨,简直毫无反抗之力。
最重要的是……万俟卨是背着秦桧偷偷出城的!
秦桧那块令牌给了侍卫,侍卫一路小跑去政事堂搬救兵,原本是想让秦桧在庙堂上的走狗们赶紧去宫门前“救驾”,奈何被早就候在政事堂前的万俟卨堵了个正着。
天幕放出岳飞惨死的阴谋之时,万俟卨就暗叫不好。他在朝中的职位比秦桧、张俊低许多,但正因为职位低,他才比这两人更为接地气,更能意识到如今民愤的力量。就在赵构和秦桧盘算着要如何捂嘴杀人之际,万俟卨却更为机智地顺应了直觉的指示——逃!
逃出临安,逃离庙堂,隐姓埋名或许还能捡回性命!
万俟卨知道秦桧的依仗除了皇帝赵构,就是他朝廷上的那群乌合之众。他这几年别的事没多干,光顾着排挤清流、提拔自己人,如今事急,他定会派人去政事堂喊人。
万俟卨准备好了逃跑的平民衣服和头罩,立刻赶到政事堂的门口等人。他料得没错,几乎他前脚才到政事堂,后脚就来了秦桧的亲兵。
亲兵按照秦桧吩咐,手持令牌就要进政事堂叫人。但万俟卨眼明手快地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扯到了无人的角落。
“你可认得我是谁?”万俟卨指着自己的脸,示意他好好看看。
这张脸几刻钟前才和秦桧并列出现在天幕上,亲兵自然不会不认得:“万俟大人!”
“对,我就是万俟卨。”万俟卨激动地点点头,伸出手:“想必你也知道了,我是秦相公的亲信,我早就奉了相公之令在此等你。你把令牌给我,剩下的事情交由我来处理,我定会派人去救相公!”
活着的时候,秦桧和万俟卨狼狈为奸害岳飞,死了之后,两人更是难舍难分地跪在岳飞墓前受万人唾弃。天幕将两人的“深情厚谊”公之于众,亲兵几乎是立刻信了万俟卨的鬼话,二话不说就把令牌给了他。
“等等,”见亲兵这就要去回话,万俟卨眼珠一转,又喊住了他,“如今形势紧张,你且从角门出宫,去相府通知夫人和少爷,看看他们有何办法。”
亲兵深信不疑,立刻调转方向朝角门的方向跑去。
亲兵的身影一消失,万俟卨立刻揣着令牌从另一个角门出宫,骑上备好的骏马就冲向城门……
然后就遇到了陆游。
陆游俯身,生生拽着万俟卨的发髻逼他抬起头。陆游将宝剑横在万俟卨的颈侧,柔声细语地冲他打招呼:
“万俟大人,如此匆忙出城,所为何事?”
“我平生又没得罪过你,郎君何苦对我死死纠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郎君若肯高抬贵手,我定为郎君立长生牌、建生祠庙!”
“长生牌?”陆游轻声重复,垂下眼帘。
万俟卨以为他被自己说动,又赶紧趁热打铁地开了许多空头支票。陆游听着听着,突然五指一收,暴喝出声:“岳将军被尔等小人冤死,我陆游宁可今日暴猝,也要尔等为将军偿命!”
头皮骤然传来刺痛,万俟卨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哆嗦着抬眼去看——陆游的眼里哪有一丝意动,他敛眸居然只是为了遮掩杀意!
完了!完了!全完了!
万俟卨两腿一蹬,烂泥似地软倒在粪车旁。
陆游这一句话铿锵有力、气势万钧,引得围观百姓纷纷鼓掌叫好。
“侠士,莫要脏了你的手!且让俺这屠猪的动刀子!”屠夫模样的男人排开众人,从腰间拔出一把黑黢黢的杀猪刀,那杀猪刀约莫有万俟卨脸那么宽,一刀下去估计能直接剁碎万俟卨的头骨。
万俟卨当即杀猪似地惨叫起来。
“哎你这杀猪的真没规矩,明明在下排你前头!”有一书生模样的人站了出来,文质彬彬的面上还挂着腼腆的笑:“不瞒诸位,在下祖上是唐朝刑部审讯的一把好手,他给我们后人留了一本不传秘籍。因这家学渊源,在下对刑罚一事也颇为精通。”
“万俟卨你对岳将军百般逼供,想必是极好这一口。如今得空,倒不如来试试在下的手法,看这‘凤凰晒翅’‘玉女登梯’‘虎豹惜春’……你能挨到哪一个!”
万俟卨眼睛一翻,当即就想往旁边晕倒。他人才倒了一半,一把长剑气势如虹,贴着他的头皮插进了身后车板。
剑身轻颤发出细微嗡鸣,万俟卨一个激灵,赶紧坐正。
“别吵了别吵了!”
倾脚工大喊起来:“俺这车粪还脏着呢!万俟卨你倒是赶紧来捞你主子的令牌啊!”
众人一听,也是这个理!‘咸阳’的令牌掉在粪桶里,那这车粪怕不是要贱卖了才行。为了帮助倾脚工挽回粪价,众人当即上前,七手八脚的抬起万俟卨就往粪桶里扔:“好好找啊万俟卨!”
“他妈的不是这个桶!”万俟卨半个身子都埋在了粪桶里,被恶臭熏得头晕目眩,忍不住嚎叫起来:“是旁边这个!我刚才看到了!你们放开我,我自己捞就是!”
百姓们对视一眼,有挑夫拿着扁担上前。
扁担重重打在万俟卨的肩膀上,将已经快扑棱出桶的他又生生摁回粪堆:“怎么不是这个桶?你没好好找怎么知道不是这个桶?!快蹲下去找,仔细找!”
万俟卨眼睛一瞪,他吸了一口气就想张嘴骂人,但话还没出口,他就被扁担整个儿摁进了桶里,瞬间被秽物彻底吞没……
如此几次,万俟卨再也横不起来,他哭得堪称撕心裂肺,颠三倒四地求饶:“不,不不!求求你们,我知道错了!饶了、不,杀了我吧!”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给岳将军磕头,我给岳将军偿命!我该死我该死,求你们发发善心,给我个痛快吧。”
众人自是不愿简单放过他:“万俟卨,你一条贱命也配和将军相提并论?看来还得好好洗洗嘴!”
说话间,又是一扁担砸到了万俟卨肩上,将他重新摁回粪桶。每当万俟卨要臭晕之际,屠夫就上前在他的身上划拉一刀,刺痛逼迫着万俟卨保持清醒。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次次被污秽吞没……
见粪桶里冒出几个泡后再无动静,专营酷刑的书生摇着扇子唾道:“这车大粪还能滋养土地种出稻谷,这种烂人比大粪还不如,只会浪费粮食卖国求荣!让他死在这粪车上,简直是抬举他了!”
“陆大人,陆大人?”有人轻唤陆游。
陆游转身,却见守城官兵慈眉善目地双手捧着宝剑向自己走来。
闹了个小乌龙,领头的守城官兵终于反应过来,陆游原也是他们这边的人!当真是不打不相识,也幸好他们刚才没有错伤英雄。官兵小跑上前,恭敬行礼,正色道:“陆大人,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错把大人当‘咸阳’走狗,刚才多有得罪,还请大人海涵!”
“开城门——”
陆游爽朗一笑,接过宝剑,翻身上马:“尔等恪尽职守,我一无名之辈强闯城门,是在下的不是。”
领头的官兵一边着人去开城门,一边抬头冲陆游微笑:“无名之辈?从今天起,大人就要名扬天下了!”
陆游本已扬鞭,闻言又垂下手臂,不解低头:“你这话是何意?”
官兵指了指头顶。
——不知何时,天幕上竟然出现了陆游的身影!
天幕上的陆游比现在的他年长许多,画面上,他正神情急切地对赵构大声说着什么,看样子异常激动,甚至频频拭泪。而赵构皱眉缩在龙椅上,他对着陆游欲言又止,模样是十足的坐立难安,像是恨不得立刻遁逃。
画面旁,一首小诗缓缓浮现:
放翁自赞名动高皇,语触秦桧。
身老空山,文传海外。
五十年间,死尽流辈。
老子无才,山僧不会。
【岳飞冤死狱中,一代将星陨落。但幸运的是,南宋是个国运昌盛的王朝,一代又一代,忠良相继,死而后已。岳飞之后,又有一名文武双全的爱国诗人横空出世。他嫉恶如仇,忧国忧民,他的政治理念更与岳飞一脉相承,以王师北伐为毕生志向。】
【他,就是陆游!】
在陆游打马出城的路上,宫门前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让叛国贼秦桧下来谢罪!让叛国贼秦桧下来谢罪!”
学生们的呼喊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百姓也开始加入其中。
搞明白了学生不是冲自己而来,赵构顿时放松许多。他颇为惊喜地看了一眼领头的李集之,竟然不顾秦桧在身侧,直截了当地夸奖道:“不愧是李相的儿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其父之风!”
秦桧脸色难看地要命,他着人把令牌送去政事堂搬救兵,这救兵怎的还不来?
“秦相公,这群学生要你下去。”赵构看够了热闹,便开始打秦桧的主意。
赵构虽然在面对金人的事情上唯唯诺诺,可对自家官员,他从不吝于重拳出击。如今形势恶劣,赵构自然是想拿秦桧做替罪羔羊,毕竟官员百姓要的不过是一个发泄的口子,有了秦桧在前面千刀万剐,他们自然不会计较他这位“蒙受欺骗”的可怜皇帝。
赵构的算盘拨得那叫一个震耳欲聋,算盘珠子都差点蹦到秦桧的脸上。秦桧阴着脸一言不发,远远眺望着宫道的尽头。
“秦相公,朕知秦相公忠心爱国,比不会犯下此等大错,想必其中是有些误会。”赵构咳嗽了几声,示意秦桧识相点赶紧滚下去,“既然有误会,相公不如下去同这些学生好好解释解释,想必说通便无事了。”
拿命去解释吗?
秦桧暗自冷笑,越发向赵构挨去:“臣以为,臣应当先向陛下好好解释。”
“倒也不必。”赵构挪了挪脚,只觉匕首的存在感在此刻越发明显。
“那就容臣再在宫墙上陪陛下待一会儿吧。”秦桧提起嘴角勉强一笑,探出头去,朗声道:“这天幕说本官罪大恶极,杀一个岳飞算得哪门子的罪大恶极。”
秦桧垂眸,对上李集之的目光,半是挑衅半是嘲弄地冷冷一笑:
“自古有言,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杀一岳飞,保全大宋,实乃再划算不过,这群庸民信妖女之言也就罢了,你们这群读圣贤书的学生难道也看不清局势?”
“本官一心为公,求和自是为我大宋国祚考虑。如今烽火连年,民不聊生,何不议和保存实力,以待来日北上?岳飞虽是能将,可我大宋子民万千,代代相继。这不才死一个岳飞,立刻就来了一个陆游?”
“若能寻到陆游,本官定会重用!”
【岳飞身死,秦桧仍在。秦桧当了十九年的宰相,近乎皇帝般的发号施令,对南宋的伤害深及筋骨。他一贯主张投降,专横跋扈,陷害忠良,将反对投降的正义之士几乎赶尽杀绝。】
【而陆游,他也曾遭遇过秦桧的迫害。】
【1140年,38岁的岳飞被迫从前线退兵,而16岁的陆游则前来临安应试。陆游的父亲陆宰和他的恩师曾几都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他父亲往来的许多好友,比如南宋名臣李光,也都曾因秦桧罢官。可想而知,从小被爱国志士教导的陆游自然也对奸相秦桧深恶痛绝。】
【可是如此一来,陆游的人生就面临了一大矛盾:一方面,陆游出生于官宦世家,又受到正统儒家教育,他做梦都想入仕为官,而且也只有当官才能实现他的报国志向;可是另一方面,朝廷实权实际上掌握在秦桧手里,要想当官必须经过秦桧这一关,秦桧就是陆游进军官场面对的第一只“拦路虎”。】
【1140年,与陆游一起应试的有他的族兄陆仲高等人。面对这个矛盾,他的族兄陆仲高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倒戈秦桧。陆仲高原是南宋名臣,爱国人士李光的侄女婿。有一日,李光之子李孟光与陆仲高闲谈时,提及其父李光在家修史,笔下对秦桧多有讥讽。仲高闻之,立即上告。】
【案发之后,李光被贬海南岛,陆游的父亲前往送别,问其被贬原因,李光默然不语。正是因为此事涉及陆仲高,李光不便相谈。而此后,秦桧立刻提拔陆仲高为诸王宫教授,陆游闻之,作《送仲高兄宫学秩满赴行在》相送。】
【诗中有言“道义无今古,功名有是非。临分出苦语,不敢计从违”。这句话正是陆游委婉劝诫族兄,希望陆仲高能够遵从道义,不要为了升官不择手段。可惜陆仲高读后不以为意,甚至转而嘲笑陆游。】
国子监的队伍里,一个身影突然矮下身子,鬼鬼祟祟地退出学生群,悄摸着想要遁入人海……一只大手从后袭来,一把拎住他的领子,将他生生拖回原地。
李孟光面色狰狞,低头冷笑:“陆仲高,你主子还在墙上,你跑什么?”
陆仲高顿时面如死灰。
李孟光毫不客气地上前给了他两个耳刮子,将他一把惯倒在地。学生们素来奉行“君子动口不动手”,可他们此刻在旁围观,竟无一人上前阻拦,甚至还有人暗暗叫好。
“至我辈中,好丑不一;亦如同宗之内,良莠不齐。”陆仲高的同学失望万分,望着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堆垃圾:“道不同不相为谋,陆仲高,我们就此割袍断义,你且走你的阳关道!”
“我们李家可不敢高攀你这位八品大官。待我归家回禀叔父,你和我堂妹的亲事就此作罢,你且寻那奸相做你的泰山大人吧!”
“孟光兄,我、我一时糊涂!”
陆仲高哭丧着脸,以袖遮面。可无论他如何解释求饶,再也没有人搭理他一句。昔日的好友们羞与哙伍,避他如蛇蝎,就连围观的百姓都面露嫌弃,对他指指点点。
陆仲高绝望地跌坐在地。
完了,一切都完了!今日之后,他就此身败名裂。
【与陆仲高的选择不同,陆游自然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绝不会为做官去迎合秦桧等投降派的主张。陆游在考场,游刃有余,无题可难。】
【1140年的经文试题是《王者不治夷狄》。“王者不治夷狄”是何道理?难道夷狄可治王者乎?陆游秉笔直书,畅议收复失地,还我河山!】
【这一年是议和的关键,有秦桧为首的投降派把持朝政,根本不容抗战之论。虽然陆游文采斐然,但他这次初试啼声,终究铩羽而归。】
【1143年,同样的原因,陆游再次名落孙山。】
【1153年,陆游第三次来到临安应试。只不过这一次,他参加的考试与前两场有所不同,叫做“锁厅试”。普通的考试都是白身参加,得了功名后再入官场,而所谓的“锁厅试”,就是已经有职务在身的官员为了博一个光宗耀祖的进士出身而参加的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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