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星礼一语不发,始终维持着云淡风轻的姿态。
过了很久,直到外头喧嚣散去,日薄西山,他才起身走出茶馆。
虞清到底还有诰命在身,因而刑部给她安排的牢房并不算差,但也说不上好。
整个牢室大约也就六平的样子,湿冷幽暗,昏黄的阳光从头顶的小窗透进,光线中有无数飘浮的灰尘颗粒,而更加显出此处的塞闷与脏污。
可即便到了此时此刻,虞清也依旧没有乱了阵脚。
她早做好了安排。
李清姿的无端暴毙,让她觉出了情势的不对,并就此做了一系列布置,以确保阿南的安全。
若无意外,眼下阿南应该已经抵达江南了。
只是可惜了那个替身,还有他们这些年来的筹谋……但总归还留了条后路。
只要阿南还活着,就还有复国的机会。
至于自己这一条命……
虞清沉沉呼出一口浊气,当年是她救的她,就当是还她了。
叮铃——
一阵钥匙磕碰的轻响之后,牢房的门被人缓缓打开。
“世子爷请自便,卑职去上面等您。”狱卒说罢,便将开锁的钥匙递与苏御,而后去了外头。
苏御缓步踏进牢门。
大概是听到外面的声音了,虞清从墙角堆积的稻草堆里站了起来,迫切
地往前挪了几步,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直勾勾地盯向门口。
见苏御走进,她不死心地又往外伸了伸脖子,确认来人只有苏御,才颓然地坐了回去。
她想见的人,没有来。
“他不想见你。”苏御见状,说道。
虞清闻言,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心中却是况味杂陈,仿佛被人狠狠扎了一刀,涌起阵阵锐痛。她冷冷看着苏御,说:“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
苏御挑了挑眉,不承认,也不否认,反而在室内踱了几步,像是在观赏这简陋的牢房一般,转着头看了一圈儿,最后停在虞清面前,笑道:“环境还不错。”
虞清嗤了一声:“你还真是落井下石来的,这格调……可不够高啊。”
苏御没有理会虞清的讽刺,而是从怀里取出两封密函和一张字条。
“你离开顾府灵堂当晚,就往黔州传了一封飞书,随后又在八月十七晚上派出两名暗卫,分别去往江南和黔州,如今这些秘信都在我的手里。”
虞清在苏御取出信件之时,瞳孔狠狠一缩:“这不可能!那两人与我,与侯府毫无干系,你怎么可能查得到他们!”
苏御淡淡一笑:“因为齐星礼,我一早便查明那个菜贩子是你的人,他也早在我的监视之下。”顿了顿,苏御又说,“或许你还不知,秀山书院的山长早在春猎之后就已换成了我的人。”
“原来如此……”虞清低声喃喃,随即猛地抬头,不敢置信道,“所以……被乱箭射死在黔州的那个人,是真的阿南?”
苏御颔首:“如假包换,林允南的尸体已在上京途中,待入了京城,自会有人送来与你。”
顿了顿,苏御笑着再道:“那个替身,也一并死了。”
这一句话,打破了虞清最后的幻想,她整个人都仿佛失了力气一般,就这么不受控制地跌坐在稻草丛中,面色惨白。
方才那一瞬间,她想过逃出去,可如今情形,便是她逃出去了又能如何?
同苏御斗了这么久,虞清也算是摸清了他的手段。
眼下整个上京,不……应是整个大应,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她身边的人不管藏的多深,都被他控制住了。
她逃不了了。
虞清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一局,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虞清狠狠地闭上双眼,好半晌,才睁开,问:“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今岁开春,有一名唤张幼娘的妇人不远千里找上我,只为替她丈夫伸冤,她丈夫名李大冀,是当年父王的护卫队员之一……”苏御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将原委道于虞清,他不仅说了张幼娘的事,还将齐星礼是如何找上他合作的事情也一并说了。
虞清默不作声地听着,面色甚至能称得上平静。
只是这平静就像暴风雨前的平静一般,就等着某个崩溃的瞬间,将这份平静彻底摧毁。
苏御深沉如海的眸子直直地盯着虞清,末了,又从袖中取出一颗佛珠,继续道:“你们当初千方百计地想要挪开我放在齐星礼身上的目光,为此不惜利用了顾盼,最后却因这一颗珠子,让齐星礼自己找上了我。”
苏御说话的语调平平,可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根针,深深地扎在虞清的心头。
“你算计了一切,自以为自己能执掌命运,却不知能掌控命运的只能是命运本身,而非是你。”
苏御的这一番话,将虞清的自大击了个粉碎。
她愣愣地抬着头。
面前的郎君身姿若松,英俊的面庞背着光,分明瞧不清神色,语气亦是平和,可偏偏就是能叫人听出他话里的睥睨与不屑。
是那种身居高位者对凡尘蝼蚁的不屑。
她?蝼蚁?
“呵呵……呵呵……哈哈哈!”
虞清大笑了起来,她似乎已经被彻底压垮,整个身体无力地后仰,靠两只手撑在地上才能勉强地坐着。
苏御冷眼看着她发疯大笑,待她停下笑声,才道:“我来时先见了齐星礼一面,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虞清闻言,猛地转起头,颊边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很快又强行绷住。
苏御的表情仍是水波不兴:“他说你死后他会为你收尸,来年清明亦会焚香祭拜,以此来偿还你所给予的那一丝血脉。”
话落,苏御再不看她一眼,转身就出了牢房。
虞清这样的人,苏御最是了解,也知晓怎样的态度最能捅进她的心窝。
果然苏御才走出不远,就听见牢房里传出的,一下重过一下的捶墙声。
三法司审案,尤其是这种谋逆重案,没有一两个月很难定案。
可虞清此案,罪证确凿,所查的证据环环相扣,无一疏漏。
同时,瑞王世子也调动都督府的兵将协助三法司一同捉拿贼寇,不论是早早就被虞清遣出上京的核心暗卫,还是依旧留在上京城里的三教九流,皆被逮捕归案。
前后不出七日,三法司便理清了所有的原委。
从林帅战死,到瑞王遇刺,再到如今的黔州之乱……
案情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这令三司主审感到匪夷所思。
直到虞清下狱的第八日,被坐实参与谋逆,却远在平城驻守的边将霍瑾被苏御手下的参将平安押解进京,众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此案背后,一直都有瑞王世子在推波助澜。
陈之涣不远万里入京,奏报黔州境内藏有前朝余孽,也只是他所设下的一个局,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而真正的前朝余孽,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果真就入了局。
随后他又顺藤摸瓜,将对方的势力,连根拔起。
如此年轻,便有如此谋略,待他将来登上大统,何愁大应不兴?百姓不宁?
其实苏御做的,远比别人看到的,要多得多。
从计划伊始,他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黔州一带他也不止做了一手安排。
除了事先隐藏在黔西境内的暗卫,他还秘密安排了就近的其他军队随时待命。
在李飞进入黔州之后,他又以归远将军府的名义,再遣了一小队精锐过去,若非有这一支精锐,林允南还真有可能逃出他早前所设下的包围圈。
林允南有着不下于虞清的敏锐,并不好对付。
至于上京这边,李彦邦是他最先放出的诱饵,因为这一饵食,虞清将她的核心暗卫调出了上京。
李清姿的死,也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
虞清果然不负他期望地看出了端倪,并命暗卫们暗中联系他们潜藏在军中的势力。
从虞清将暗卫调出上京开始,他们所有的行动就都在苏御的监视之下,他们到过的地方、联系过的人,无一不在排查的范围之内。
随后数日,又陆陆续续有好些与定远侯府有联系的将领被一一押送进京。
除开被秘密处决的,共有九人。
九月初五,早朝之上,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都察御史一同上呈奏折,递交了虞清伙同林允南、白朗,霍瑾等人残害忠良、刺杀皇族、意欲谋反的所有罪证。
武德帝震怒,当朝便判了几人腰斩之刑,相关人等全部下狱,只待李飞将林允南的尸身和白朗押回京城便可行刑。
这日晚间,苏御回到王府,一过梧桐院的月门,就看到顾夏领着喜安和几个丫鬟婆子在梧桐树下挖坑埋坛子。
空气里萦萦绕绕着浓烈的酒香和桂花的芬芳。
这是酿了桂花酒?
顾夏转头就见苏御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不觉弯起了眉眼,道:“爷,您回来啦。”
旁边的丫鬟婆子见状,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行礼。
苏御摆摆手示意她们起来,随后走到顾夏身边,笑着问她:“今天酿酒了?”
顾夏点头:“跟厨娘们一起酿的,近来天气是越发冷了,喜儿她们每日收集的晨露都用不完,我琢磨着不能浪费了,便同朱嬷嬷商量着酿些酒来。母妃和绾宁都喜爱桂花酒,我就酿了几坛,等来年挖出来赠她们一坛尝尝。”说着便指了指梧桐树下的三个酒坛子,“我正好酿了三坛,届时你们三人一人一坛子。”
苏御望了望地上的三个酒坛,又望了望眼前满脸写着“快夸我”的小姑娘,笑道:“总共也才三坛,一人分上一坛,那你自个儿不要了?”
顾夏抿了抿唇,笑道:“我酒量不好,到时蹭您一些就可以了。”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我还以为……”苏御凑到顾夏耳边,将剩下的话语都喂进她的耳朵里。
“您胡说什么呢!”顾夏红着脸瞪他,什么叫她想的周到,到时怀着娃娃就不能喝酒了,她才没有这么想!
再说丫鬟们都还站着呢!也不害臊!
“我哪有胡说。”苏御抓过她的手,正想哄她,却被她手上的凉意给吓了一跳,忙将她两只手都抓到自己手里,紧紧地捂着,“怎么这么凉?”
苏御的手极暖,顾夏本没觉得冷,被他的大手一握,这才觉察出凉意来。她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笑道:“应该是方才封坛时碰了冰水的缘故,不碍事的。”
苏御闻言,轻轻蹙起眉头:“春秋两季最是容易染上风寒,可马虎不得,你不要仗着自己身子骨好就乱来,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吩咐丫鬟们做就好。”
顾夏自知理亏,便老实挨训:“我知道啦,日后一定注意。”
看她认错态度良好,苏御稍稍满意了些,将剩下的事情都交给喜儿处理,自己便牵着顾夏回了屋里。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挪,眨眼便到了九月末,寒意愈重,隐有初冬之意。
九月二十九,离寒衣节尚有一日。
这一日的天气格外得冷,可饶是如此,午门外依旧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虞清冷漠地跪在众多囚犯中间,听着大理寺卿杨元敬义正言辞地宣读她的罪名。
苏御端正地坐在监斩官的位置上,低垂眼眸,俯视虞清。
不过短短十数日,她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浑身上下,不见一点儿生气,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杀夫弃子、草菅人命、残害忠良、通敌作乱、意图谋反……
她所做过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被杨元敬宣读了出来。
围观的民众听了,无不震惊,他们想像不到虞清一个女子竟有如此能耐。
这般心狠手辣!
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一只臭鸡蛋砸到了虞清的头上,腥臭的蛋液顺着她的额角流下,紧接着,是更多的臭鸡蛋和烂菜叶。
伴随而去的,还有民众们声嘶力竭的宣泄。
“末帝惨无人道,你们高氏一族凭什么复国!”
“猪狗不如的东西!竟还想再压榨我们黎民百姓?简直做梦!”
“杀夫弃子,你们高氏皇族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还我闺女命来!”
“还有我儿子!他才刚刚出生啊,都没来得及吃我一口奶,就被你们给抓了去!”
“……”
一声声怒吼,无比清晰地传进虞清的耳朵里,渐渐化成一片嗡鸣之声,搅得她头痛欲裂。
她一直都知道皇兄残暴,不得人心,可眼下却是她第一次直面普通百姓们的怒火。
这让她长久坚持的信念,骤然变得无所依托起来。
没有人怀念她的王朝,没有人。
分明还不到数九寒天,可冷风灌入心头,依旧冻得她如同堕入冰窖。
虞清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午时三刻到了,行刑吧。”监斩席上,苏御对杨元敬说。
杨元敬恭敬颔首,将手上刻有朱红的“斩”字的令牌往台下一掷,正声喝道:“行刑!”
几名刽子手得令上前,动作一致地拉下腰间的酒壶,灌下一口烈酒,往刀口一喷。
一排铮亮的大刀整齐地抬起,再重重落下,行刑台上顿时便染满了血色。
人群之外,齐星礼着一身素服,静静望着高台上的那抹血色。
苏御似有所觉,看了过去。
感受到来自上方那道不容忽视的目光,齐星礼抬起眼,与苏御遥遥对视。
良久,二人双双移开目光。
瑞王府的祠堂被设在王府后罩房的西侧,此处依山傍水,位置清幽,距离王妃的清辉堂也近,只消绕过旁边的小佛堂便是。
从刑场回来的苏御,未及沐浴更衣便去了祠堂。
他一路走得飞快,直至走到祠堂门口,方缓下脚步,正了正衣冠,提步迈入祠堂。
祠堂里一片肃静,两侧的长明灯火热烈地烧着。
昏黄的光线里,三道纤细的身影笔直地跪在摆着灵牌的香案前。
瑞王妃跪在中间的蒲团上,左边跪着苏绾宁,右边的蒲团是空的,再旁边则跪着顾夏。
苏御抬起眼,透过袅袅香烟,可以清晰地看到高台上仅供奉着的一块灵牌。
那是瑞王苏覃海的灵牌。
听到声音,顾夏转过脸来。
这一次,苏御没有如往常那般迎上她的目光。只见他沉着一张脸,走到空着的蒲团前,直直跪下。
时隔多年,他终于找出了杀害父王的真凶,为他报仇。
父王,九泉之下,您可以安息了。
四人焚香叩首,气氛肃穆。
顾夏跪在苏御右后方一点的位置,一侧眼就能看见对方此时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她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神色……好像是高兴,又好像是在难过。
直看得顾夏的心也跟着难过了起来。
祭奠结束,几人离开祠堂,一道去了王妃的院子。
陪着她一起用了晚膳,席上还小饮了几杯桂花酿,饭后又小坐了会儿。
直到王妃觉得乏了,打发三人回去休息,苏御才领着顾夏和绾宁告退离开。
夜幕降临,道路两旁的石灯次第亮起。
弯弯的残月不知何时已悬上院墙的檐角。
瑞王妃站在门边,静静注视着小辈们离开,良久,才转身回了内屋。
月色皎洁,华光透过窗棂洒入,落下一地霜白。
王嬷嬷捧着只茶盏进来:“王妃,喝盏茶水解解酒吧。”
瑞王妃依言将茶水喝了。
王嬷嬷接回空杯放好,还是有些不放心道:“可要奴婢给您按按?”
中秋那晚,王妃也是这般陪着世子小酌了两杯,回来夜里便觉得头晕得慌了。
刚才在席上,王嬷嬷本想劝王妃别喝的,但想到今天这日子,便没有多言。
可到底还是不放心的。
瑞王妃没有回答,而是站起了身,缓步走至挂着长弓的墙壁旁,伸出手,指腹缓缓拂过弓身,幽幽叹息了声。
不过是多饮了两盏桂花酿,竟就觉得肚里烧得慌了,火辣辣的感觉甚至窜到了嗓子眼。
瑞王爷好酒,他还在的时候,瑞王妃的酒量也是极好的。
记得他们刚成亲那会儿,也是这样的夜晚,趁着底下伺候的人都睡了,瑞王便抱着她上了屋顶,两人就那般,仿佛一对江湖夫妻,坐在屋顶上饮了两坛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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