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树银花元夕夜,彩灯万盏熠霞流。
今日的西园果真热闹极了。
街道两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一眼望不到头,一座座灯亭,照得整个西园亮如白昼。
上元灯会,是难得可以走出宅门,又不必谨守规矩大防的日子,所以能看到许多年轻的男男女女成群结伴地走在街上,娘子们基本也都露着脸。顾夏今日做的是未出阁姑娘的打扮,同苏御一起混迹其中倒也不显突兀。
难怪他说不必担心,这样壮观的灯景,又有好友良人在侧,哪个还有闲暇去注意旁边经过的路人?
一颗心彻底放下,顾夏认认真真地逛起了灯会,她真得太久没有出过门了,这会儿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路走走停停,什么该做不该做的,通通都被抛到了脑后。
“不买些什么?”苏御走在顾夏身边,看她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却一个东西也没有买,不由问道。
顾夏看着面前一排排由麻绳制作的兔子灯摆件,笑了笑,说:“我看看就好。”
以往顾夏每次出门也都是这般,就只看看,她没有多余的银钱去买这些不实用的东西,若实在看到喜欢的,她会选择记下样子,之后自己动手做。
她送给绾宁郡主的那两个彩瓷娃娃就是她自己做的,她的手很巧,无论做什么都有模有样。
“我看你书房里摆了好些类似的小玩意儿。”苏御略略看了几眼面前的摊子,便将目光转回顾夏身上。
顾夏羞涩地笑了笑,说:“那些都是我自己做的。”
苏御一愣:“自己做的?”
顾夏点头:“原来月银不是很够用,没有多余的闲钱买这些,再加上时间也多,做些小玩意儿正好可以打发时间。”
“你以前总是月银不够吗?”苏御问。
顾夏迟钝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那话听起来有多么像告状,赶紧摇了摇头:“嫡母每月发下的月银都是一样的,是我自己……将银子用到了别处。”
冬缺碳夏少冰,衣裳饭食常被克扣,顾夏原来在尚书府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她的月银大都用在了打点吃住上,仅剩的一些也被她留来买书。
其实顾夏一直想不明白这点。
对待府中的庶子庶女,嫡母不说一视同仁,但也确实做到了不偏不倚,独独对自己,她不闻不问,还好似有意打压。
她为何这般厌恶自己?
就因自己的生母是瘦马出身?可下人们对待裴姨娘也不曾如对她这般肆无忌惮。
仆人们敢如此苛待于她,这背后若说没有管事的授意,顾夏是决计不信的。
嫡母是如此面面俱到的一个人,又怎会不知自己在府里所遭遇的一切。
这些苛待好似都发生在她定亲之后……
“银子都用到了何处?”苏御问。
顾夏本能地回避这个话题,只说:“零零碎碎的,我也记不清了。”
苏御也看出她的心思,便不再问,转而拿起一只没放烛心的兔子灯,递给顾夏:“这样的你也会做?”
顾夏接过兔子灯打量了一番,笑道:“这个很简单的。”
“怎么个简单法?”
听苏御问了,顾夏只好尽己所能地解释。
“这里面是铁丝。”顾夏靠近苏御,小心地掰出一点儿缝隙给他看,“先用铁丝搭出兔子的形状,再将麻绳一圈一圈缠上去,用笔画上五官,底部留一个搁蜡烛的小台子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苏御目光柔和地看着顾夏,脸上现出一点恍然,“听着确实不难。”
哪怕是皇孙也有不了解的东西啊,顾夏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心里竟莫名有些小愉悦。
苏御将那兔子灯从顾夏手里拿回来,往旁边一递,不远处候着的定安立马上前来接过,付银子。
小摊的摊主从方才就吹胡子瞪眼地盯着苏御二人。
就只看看?做起来简单?这两人莫不是来找茬的?所以这会儿他也没给定安什么好脸色,生生报了个翻倍的价格,定安眼不带眨地给了银子,他立马带上笑容,舔着脸推销别的东西。
定安理都没理。
“你的手这样巧,下回也给我做些东西吧。”苏御将就着顾夏的步子,慢慢往前走着,“做些香袋荷包之类的,我好随身带着。”
顾夏闻言顿住脚步,轻声说:“妾身的手艺哪能跟王府的绣娘比。”
“专攻有术,确实没法比。”苏御也停了下来,笑着道,“可我喜欢。”
——可我喜欢。
仅仅四字,山石生花。
顾夏微抬起眼,四目交投之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顾夏深知自己无法拒绝这个提议,同时她也清楚地明白这次的无法拒绝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
以往的她是不能拒绝,而这一次的她,是不会拒绝。
是的,不会,她不想。
“那妾身给您做个香袋吧,您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花样子吗?”顾夏问他。
苏御:“你看着做就好,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做东西,我就不给你增加难度了。”
顾夏一听,忍不住笑了,道:“那妾身先行谢过您的体贴。”
她其实不该这样说话的,可都已经这般了,着实也没必要再矫情,今儿过节,就当放肆一回吧,顾夏破罐子破摔地想。
两人继续往前闲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顾夏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眼神到处打转。苏御怕有不长眼的行人冲撞到她,便走在了外侧,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里边。
顾夏今日穿了一身水色的长曳裙,外面罩着同色的貂皮斗篷,绣着金丝的裙角被灯光映得流光溢彩,走动时,流光摇曳,绚烂得耀眼。
苏御望着走在身边的姑娘,心底异常满足。她的这一身,从头到尾,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搭配的。
两人随着人流渐渐来到了河边。
一盏盏河灯浩浩荡荡地飘在河里,一眼望不到头。
“可要放灯?”苏御问她。
自是要的,顾夏点点头。
苏御只往后看了一眼,定安就转身走了,不一会儿便买了许多盏河灯回来,顾夏将买来的河灯一盏一盏放入河水里。
荷花灯的光亮照着她的手,仿佛一枝夜间静静绽放的花苞,洁白,晶莹。苏御静静看着,良久,蹲下身握住她的一只手。
顾夏不解侧目。
苏御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与她一同放灯。
碧波荡漾,满载祝福的河灯随着水纹渐渐飘远。
河边人多,可他们两人所处的这块地方却空空荡荡的,也不是没有其他人想过来,特别是一些眼神不老实的纨绔子弟,可碍于苏御的气势和定安的块头,一个个都不敢出头,等他们下定决心想做些什么时,苏御已经带着顾夏走远了。
圆月跃上中天,锣鼓声突然传至,众人循声望去,是舞狮灯笼和龙灯过来了。
道路中间的行人自发地往两侧靠去,在灯亭里赏灯、猜灯谜的人们也纷纷走了出来。
顾夏却逆着人流被苏御牵着走进一座灯亭里。
苏御走在顾夏身前,迎面而来的人流纷纷被他挡开,一个也没有碰到顾夏。
顾夏能感觉到苏御的珍惜,心中一暖,忍不住收了收被他握着的手。
苏御唇角微扬,手牵得更紧了。
龙灯过来的时候,人们会去龙灯下面钻,寓意沾龙气。便是端着面子不去钻的,也会尽量靠近一些,所以这会儿的灯亭里一个人也没有。
顾夏好奇地看着远远行来的龙灯,转头问苏御道:“咱们不去钻龙灯吗?”
苏御看了眼外面人挤人的场面,噙起一丝笑,从容道:“你想沾龙气,又何须与人去挤?”
顾夏愣了一下,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后,深吸了口气,颇有些难为情地别开目光。
苏御含笑看着她,说:“这儿无人,视野也好,你在这看,也能看得尽兴些。”
顾夏这才发现对方带自己来的这个灯亭,搭在略高处,视野极好,能将舞狮灯笼和龙灯清晰地看在眼里。
虽略远了些,可顾夏的确看得很尽兴。
龙灯走后,两人顺势在亭子里猜起了灯谜,五十个铜板一个人,猜到猜不出为止。
顾夏解了几个,碰到不会的,就拿给苏御看。
苏御就着她的手看上一眼,直接说出了答案。
一连这么解了十多个,老板慌了,苦笑说道:“两位,再这么猜下去,我这亭子里的灯都不够您俩猜了,公子如此才思敏捷,何不去挑战揽月楼?”
苏御闻言,含笑看向顾夏。
顾夏想到他之前说要把月魂灯送给她的话,不由有些脸热。
苏御抬手将她额侧的发丝拨到耳后,神色柔和道:“你在这等我?”
顾夏颔首:“好。”
苏御又仔细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出灯亭。
风吹动皂边斓衫,顾夏目送他,一步一步走向揽月楼。
揽月楼从顶到底挂满了彩灯,远远望去仿如琉璃宝塔,晶莹灿然。
一豆灯火轻轻摇曳。
周嬷嬷拿着香匙挑开博山薰炉里的安神香,不时侧目看一眼正靠坐在榻上看书的李清姿。
李清姿垂眸瞧着手里的书,神色平淡。
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歇下了,但今日的她,还在等一个消息。
夜色渐深。
一片枯叶从屋前槐树的枝头坠落,在空中打着旋儿,最后被风吹着越过半开的窗子,轻飘飘落进屋里。
夜风捎来寒凉。
周嬷嬷皱起眉头,放下手里的香匙,走到李清姿身前,低声劝道:“夜间风大,公主您身子骨不好,这窗子还是先合上吧。”
李清姿没有抬头,只道:“不必,就这样开着,应该快有消息了。”
周嬷嬷显然并不赞同,放柔了声音再劝诫道:“今儿十五,表少爷一直当那齐氏是自己的生母,会去慈恩寺为她上香,也在情理之中,您着实不必这般忧虑。”
“我明白。”李清姿翻过一页书,缓缓抬起头,看着周嬷嬷,“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所以嬷嬷你别劝了,就让我等着,等到了我才能安心睡下。”
周嬷嬷看她这副模样,眸光一涩。
公主的身子骨本就比普通人要差一些,这么多年的殚精竭虑更是将她的心血耗得所剩无几,可偏偏她白日还得打扮得光鲜亮丽于人前,长此以往,只怕她撑不了多久。
“可要老奴取颗药来?”
李清姿摇了摇头:“那药剩得不多了,不到万不得已,先不动它,明日你多给我抹些脂粉便好。”
话音甫落,一支竹箭从半开的窗外射入,直直地扎在罗汉床的棉枕之上。
“来了。”李清姿放下书册坐起。
周嬷嬷见状,忙上前将窗子关好,之后才去取竹箭上的纸条,递予李清姿。
李清姿打开纸条,一目十行地读完,提了一整日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
“礼儿并未与他们撞上。”李清姿将纸条递给周嬷嬷,示意她丢进火炉烧了,“礼儿未正过后才到的慈恩寺,只在大佛殿里呆了半个时辰就离开与同窗去了后山。苏御他们未初便从慈恩寺里出发,在周围游览一圈,之后又去了西园,到现在还在西园里待着,苏北柔今日也没有出过萧竹别院。”
“您这下可是安心了?”周嬷嬷端了一碗温水过来,一勺一勺地喂给李清姿,“那位常年在慈恩寺里待着,苏徖又病了,这大节下的,苏御去看她,也在情理之中,您就别多想了,好好歇息才是。”
李清姿没有回应周嬷嬷,只定定看着眼前被火舌吞噬的纸张,良久,她低低说道:“苏御去登揽月楼了。”
周嬷嬷喂水的手一滞,神色骤然凝重起来,骂道:“狐媚子!当真是个狐媚子!难怪当初能勾得表少爷为她……”
话讲一半,生生被周嬷嬷给止了住。
烛火跳跃,面色惨白的女子目露杀意,神情很是狰狞,直看得周嬷嬷心头一跳。
当日知晓表少爷心悦顾夏不愿退婚时,公主也是这样一副模样。
周嬷嬷怕她怒极攻心,只好用银针将她扎晕,好在她第二日醒来没有怪罪,人也恢复了常态。
其实当初要为齐星
礼订立婚约之时,周嬷嬷就苦口婆心地劝过李清姿。
劝她换个人选。
在周嬷嬷看来,即便只是用于掩人耳目的“伪”婚约,也不该选那个瘦马所出的妓生女,表少爷是何等金尊玉贵的身份,岂容那等卑贱之人玷污!
可公主不听,还道表少爷明面上只是平头百姓,以尚书府出身最差的小姐相配才不会引人注意。
这些年,顾夏那个贱丫头越长越美,即便她们刻意打压,暗示管事嬷嬷给她吃最差的,用最差的,也还是挡不住她渐渐长开的脸蛋儿。
最后果然勾得表少爷非她不可。
若非是她,表少爷也不会入了苏御的眼,公主今日也无需这般不顾身子地焦心等待。
天知道,当初公主知晓苏御在查表少爷时有多么着急。若非公主聪慧,看出苏御的心思,并劝服大姑娘与之达成交易,将整件事成功截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苏御此人,心思之深沉,一点也不比他的祖父逊色。
也算顾夏那个贱丫头识相,知晓自个儿配不上表少爷,亲自说服表少爷退了婚事。
周嬷嬷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清姿半晌,见她神色渐趋平静,才压低声音道出心中焦虑:“苏御这般不将大姑娘放在眼里,奴婢只怕大姑娘会沉不住气。”
“盼儿打小好强,我就是怕她坏事才会将清莹拨给她,有清莹在她身旁,总能规劝一二。”提及顾盼,李清姿面上带了一点儿柔软,“盼儿自己也不是个没脑子的,你不用担心。”
“您说的是,是奴婢想多了,可……”周嬷嬷欲言又止,一会儿,还是道,“您这般瞒着大姑娘,奴婢担心将来大姑娘知晓了实情,会与您生出嫌隙来。”
李清姿脸上的笑容一僵,想起长女幼时苦练书画的模样,喃喃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嫁入皇室,这本就是我们为她选好的路,本该等太子之位定下了再安排盼儿嫁于太子,如今只能竭尽全力确保苏御能顺利成为储君,嬷嬷,我们已经输不起了。”
说完,李清姿便靠上迎枕闭上了眼睛。
周嬷嬷本想再说什么,见她这般,索性也闭了嘴,悄悄放下床帐,揣上竹箭,端着空碗出了屋子。
一束束火光冲天而上,在天际炸出朵朵璀璨。
今岁上元的烟火据说是宫里的贵妃娘娘亲口备下的。
花样繁复,足足放了一刻钟之久。
绚烂的烟花过后,西园的灯会也接近尾声,意犹未尽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
顾夏是坐在马车里看的烟花,她早在烟火绽放之前就被苏御带离了西园。
马车停在一片视野开阔的空地上,这里位置极好,这场瑰丽的焰火就仿佛在头顶绽放一般,触手可及。
苏御从身后环住顾夏,轻声问她:“好看吗?”
顾夏点了点头。
是真的好看,可极致的绚烂过后,眼前霎时变得昏黑起来。
万物失色。
万籁俱寂。
车夫和定安都被苏御打发走了,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带你去个地方。”苏御说罢,放开了顾夏,迳直走出马车,自己做起了车夫。
顾夏坐在车里,透过起落的车帘看向外头漆黑的四野,感觉有些不安,又十分新鲜。
马车渐渐往前,夜风呼啸着吹过,两侧的车帘晃晃荡荡得仿佛有鬼魂在作祟。
顾夏心中的不安渐渐超过新鲜,她略显慌乱地起身,来到车门前,将门打开。
那盏巧夺天工的月魂灯正悬在马车的其中一侧,摇摇晃晃地发出一团亮光,灯光绚丽,但也只能照亮马车前面十来步的地方。
“怎么了?”苏御侧头看她。
顾夏揪着车门,小声地问:“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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