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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黎青燃)


在她眼里,走一步看十步不在话下,棋局的千万种推演也只在须臾之间完成。而此刻没了她的那颗绝顶聪明的脑子,叶悯微没法像从前一样短时间完成推演。她第一次觉得,她可能要输了。
鹤俞白的棋力深厚,当冠绝天下。
此时却有一只缠着布条的手出现在棋盘上,苍术从叶悯微的棋盒里拿出一枚黑子,中指与食指夹着棋子按在棋盘之中。
一子落下,棋局形势突变。鹤俞白目光微沉,转过头看向苍术。这浑身缠满布条的怪人笑眯眯道:“鹤庄主好棋艺!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与庄主切磋一下?”
苍术凭着这一子扭转乾坤,也凭这一子坐在了鹤俞白面前,换成叶悯微背着手站在一边看着棋局。
待鹤俞白落子之后,苍术拿起一枚棋子,悠然道:“方才鹤庄主说的十分在理,不才多嘴几句。术法已经按此道理在仙门中传承千年,若按此道理,即便是万象之宗做出再多灵器,弄清楚灵脉的法理,这一切还将继续在仙门中传承至万世万代。先人已逝,千年已过,道理却不曾变过。”
“真是奇怪啊,从百姓身边偷走牲畜粮食的贼人,被称为大盗;从魇兽和叶悯微这里学走知识的百姓,被成为灵匪;而从泱泱百姓的头脑中剥夺知识的强盗,却被称为贵族仙家。”
鹤俞白落子之手一顿。
苍术的手在棋盒中漫不经心地抓起一把棋子,又放下,发出清脆错落的声音。
“您说道理,所谓道理原本就是为强梁的辩护。如今的贤儒们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天生就有王与臣吗?三皇五帝之时,尧舜禹贤人治世之期,并没有王与臣之区别,不过是选贤举能而已。难道他们错了吗,难道是先有这天下至理,才出现王臣与王土的吗?当然不是,是现有王与臣出现,他们便编排道理以说明他们的正确不可置疑。道理并非天生,道理是秩序,是强权的秩序。”
“而今世上的强权,是皇家是仙门,强权自然可以定义正义,从而剥夺他人巩固自己,越源远流长越腐朽不堪。您用您出身的仙门所制造的道理来约束万象之宗,否太过可笑了?”
鹤俞白目光深深地望着苍术,几个回合之间,棋局之上已然是白子势弱黑子强盛,白子虽勉励支持,却也难逃一败。鹤俞白自诩棋艺高超,难尝一败,今日原本占尽优势的棋局却被这奇异的年轻人所扭转。
这白发白须的老头子盯着棋局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反之前的严肃,将棋子往棋盘上一丢,拍手道:“精彩精彩!痛快!万象之宗交了好朋友啊!老朽认输。”
苍术悠然抬手一拜:“承让。”
鹤俞白指着苍术,扭头对叶悯微说道:“当年你要是有你这位朋友的口才,怎会在大论道上百口莫辩、铩羽而归?若你赢了大论道,而今世事也不会是这种局面啊!”
这位仙门首领突然变脸实在叫人猝不及防,叶悯微满眼迷茫。只见鹤俞白笑眼眯眯,他身形又略有些发福,瞧着不像个道士倒像个弥勒佛,真是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与刚刚那一板一眼的样子判若两人。
鹤俞白叹息一声,抚摸着膝盖颇为遗憾道:“当年在大论道上初次遇见您时,您在众仙门面前谈论对玄门三经的研究,老朽听得云里雾里。而您言辞激烈又骇人听闻,以至于无人能接受啊。”
叶悯微指指自己,疑惑道:“我言辞激烈吗?”
“是啊。您说玄门三经错漏百出,从根基上就是歧途,长生驻颜之道或许还有可取之处,至于术法筑基简直是一塌糊涂。只知表象,推及原因机理要么谬以千里要么舍本逐末,一出问题便推说是心性不定、走火入魔。这言辞还不够激烈吗?”
鹤俞白捋了一把胡子,道:“玄门三经是上古先贤所撰写,是修行的根本。那大论道上的修士们哪一个不是照着玄门三经苦修了数十年上百年,你却说他们这些年都修错了,白费了光阴,其实只要花数年就能修成。听见这话还有谁有心思听你的道理?众仙门对你咄咄逼问,那时你说不下去,便黯然离场。”
“自灵器之乱后,老朽才发觉原来您从未认输。那时大论道上我们不听,不信你,你便要把你的主张都实现,做成实物扔在我们面前,让我们都看看你并没有说错。”
万象之宗能将术法造为器,便证明她在大论道上的主张并无错谬,人并非天地心神,灵力也完全不依托于人而生。那么仙门传承千年的三经,便确实如她所说错漏百出。
或许这就是她研究灵器的初衷。
“你是对的,你没有错。若是你当时身边有这位朋友,或许你可以慢慢说服各个仙门。事情或许就不会发展到如今这样混乱的局面。”
鹤俞白叹息一声,道:“可惜啊,千金难买早知道。等策玉师君闭关出来看见如今的世道,估计也会后悔当年对您疾言厉色,逼您出走吧。”
鹤俞白与其他仙门首领大不一样,性情豁达不拘小节。他与叶悯微岁数相当,修为深厚却刻意不修驻颜之术,由着自己随岁月流逝衰老。他说人生一世俯仰天地间,本该生老病死一一尝遍,人若执着于某物,便会为其所困。
譬如那仙门三大宗,执掌众仙门几百年,风光无限,却也因为要维持声名逆势而为。
本该顺其自然,方得逍遥。
鹤俞白慢悠悠地捡着棋盘上的棋子,放回棋盒里。
“这世上之事自有定数,时势并非人力所能逆转。不过秩序崩塌,天下的动荡将旷日持久,今日老朽问万象之宗的这些问题,日后还将有无数人来质问您。”
“既然您已经有自己的答案,那么希望今后您也不要为他人所动摇,便是再有厉言穿耳、恶语诛心,您也要像今日一样坚定不移、振聋发聩。如此,才能在世上踏出一条路来。”
鹤俞白笑眼眯眯,像是个慈祥的长者:“老朽希望,万象之宗真能为天地万象立宗,令万民为弟子。他日沧浪山庄湮没于世,也并无遗憾。”
云雾缭绕间,三人围着棋局相对,桌上的棋局已经终了,而天下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叶悯微安静地凝视鹤俞白片刻,便举起手掌贴于额头,深深俯身一拜,说道:“谢谢。”
在沧浪山庄里,她第一次得到来自于仙门的帮助,又第一次得到了来自于仙门的祝福。
当叶悯微与苍术披着一身金光,离开这座凌云峰时,苍术揣着袖子感叹道:“哎呀,果然是这样性情的师父,才能教出惠道长、蓝道长和莫道长这样的徒弟啊!”
顿了顿,他说道:“看来你与谢小姐早有渊源,不过却是些恶缘,谢小姐知道了会很伤心吧。”
叶悯微确实很难想象刚才抱着她痛哭的小姑娘疾言厉色的样子,以传闻来看,策玉师君与谢玉珠大不相同,几乎是两个人。
一朝敌人竟成为了师徒,世事实在是难料。
叶悯微转而对苍术道:“你棋艺真是厉害,以前从没听你说过。”
“在下年轻时贪玩,杂七杂八学了不少东西,棋艺尚可。在下也看过不少书,论怒骂谑言比不过梦墟主人,可正经辩论还是很在行的。”
苍术微微一笑。
叶悯微问道:“那我们从前是否也有关联?苍术,在我失忆之前,我们是不是互相认识?”
他们同行于山间小路之上,身后是林壑幽深,身前是云海翻涌。苍术在这云雾飘渺的墨绿之间面目模糊,仿佛触不可及。
苍术笑意深深,他看向山间流云,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们认识的。”
“万象之宗可真不走运,您瞧,温辞、谢玉珠与我,我们都是些从您过去而来,纠缠至今的讨债鬼。所幸的是,虽然讨债鬼们心意各不相同,但我们都是爱你的。”
叶悯微停下脚步,苍术也跟着站定。
“你爱我?”她重复道。
“不是您以为的那个意思。”
叶悯微低眸,再抬头看他:“我是你要找的那个姑娘吗?”
“不是。”
“那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苍术叹了一口气,他摇摇头道:“你还是不懂啊,万象之宗。”
顿了顿,他拍拍叶悯微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好好记住我们吧。记住我,别记恨我,这样就够了。”

第059章 除夕
无论世事如何翻覆, 天下是大乱还是太平,光阴总是照旧流逝,百姓的日子也是照旧过。被灵匪作乱闹了一整年的豫钧城, 终于迎来了新春除夕夜。
大概是去年太过晦气, 大家都卯足了劲儿除旧迎新, 豫钧城内到处都挂上红灯笼, 鞭炮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这是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与苍术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他们受到风漪堂邀请,同堂中众人一起吃年夜饭,阿严也说要跟叶悯微一起过年,于是他们便把阿严与阿喜也带上了。
温辞暌违多年回到风漪堂,一踏进门就被风漪堂众团团人围住。秋堂主与那老一辈的师傅们对温辞嘘寒问暖, 七嘴八舌地感叹他为何容颜不老, 又问这些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小一辈的弟子们则踮着脚好奇地围观, 窃窃私语温师祖好生年轻,当真是神采英拔,绝世无双,该不会是哪里修道的仙人吧?
他们又说原来师父在遇见自己师父的时候, 一个个也是跳脱毛躁的小弟子嘛。
风漪堂在后院里摆了五大桌, 叶悯微一行四个大人两个孩子被安排在主桌上,被风漪堂众人簇拥着嬉笑。
大家都是到处演出走江湖的,热情又能说会道, 便是谢玉珠和苍术这两个头一次来到风漪堂的人也被照顾得周到, 丝毫不觉得尴尬。
年夜饭过后,风漪堂照例要在明安台上演出十番锣鼓《万花灯》, 既然温辞来了,他们少不得要让温辞露一手, 推温辞去领头打堂鼓。
于是温辞便先去准备演出,叶悯微、谢玉珠与苍术先领着阿严与阿喜在街上闲逛。
见这五人在风漪堂人的精心打扮下,全穿上了喜庆的红衣。叶悯微经由秋笙亲自装扮尤其隆重,胭脂水粉一样也不少用,头发高高盘起梳成复杂的发髻,发间插着两三枝早开的红梅,垂下金色与蓝色的发带,身上穿着一件红底金梅纹白色狐毛边儿的裘衣。
谢玉珠一向阔气,发间插着珊瑚与珍珠,一身朱红缎面吉祥团纹小袄,看起来可爱又神气。
她斜挎一个橘红布袋,那布袋正是叶悯微从沧浪山庄讨的乾坤袋,里面别的什么都没装,只装了谢玉珠那乖巧的魇兽。
就连苍术都严严实实地缠了一层红绸,将他身上的白布完全盖住,端的是位实实在在的“红人”。他被风漪堂人灌了酒,倒不至于很醉,就是走路有点儿晃悠。
阿严与阿喜也都穿着新棉衣,叶悯微拉着阿严,苍术拉着阿喜。他们在张灯结彩的街上前行,五人便横占了一条街,加上叶悯微鼻梁上那个奇怪的水晶视石,所有路过的人都不由得回头多看他们几眼。
阿严牵着叶悯微的手,另一只手拿着糖人,他似乎鼓了几番勇气才唤道:“悯微姐姐。”
叶悯微的步子顿了顿,她低头看向阿严。阿严一直喊她云川,即便是知道她是叶悯微后也未曾改口,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阿严喊她“悯微姐姐”。
阿严一双大眼睛盯着叶悯微,他在沧浪山庄里养得胖了些,脸色也红润起来,和圆圆的阿喜越发像亲兄妹。
鹤庄主已经答应让阿严入庄修行,他以后也是有家的人了。
只见他磕磕巴巴犹犹豫豫地想要说什么,却好像说不出口似的。
“抱……抱……”
叶悯微略一思忖,指着旁边的爆竹摊:“你想要爆竹吗?”
“啊……是!”阿严露出懊恼神色。
叶悯微一声令下,谢玉珠便蹦蹦跳跳地跑去爆竹摊子,豪横地抱了一堆烟花爆竹回来。他们跑到空旷之处燃香尽情点炮,爆竹声噼里啪啦震天响,大人小孩都越玩越兴奋。
阿喜开心得挥着香非要去点炮,点了炮居然就攥着炮不肯松手。
眼看着引信极速变短,苍术伸手去拉阿喜,喊道:“阿喜!把炮放下!”
阿喜咯咯大笑丢下炮竹,炮声震响的瞬间,苍术与阿喜随着炮声消失得无影无踪,被凭空“炸”没了。
谢玉珠举着炮目瞪口呆,前后左右来回看,而叶悯微与阿严已经见怪不怪。
阿严说道:“不知道阿喜又想去哪儿玩了。”
这些天他每夜都要跟阿喜跑几个地方,吓坏了不少人,豫钧城都有闹鬼的传言了。
“没关系,有苍术在,他们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叶悯微淡然地拆开一排火鞭,说道:“正好他们不在,我们可以把他们的那份儿都放了。”
谢玉珠便将信将疑地跟他们一起把苍术和阿喜的烟花爆竹瓜分了。
待明安台那边响起鼓声,他们又一起朝明安台的方向走去,阿严牵着叶悯微的手,总是抬头看她。
“悯微姐姐。”他又喊了一声。
他们三人已经在明安台下站定,叶悯微又低头看他,她以为阿严是被挡了视线看不到台子,于是抬手把他抱了起来。
阿严挣扎片刻,认命地低头,在叶悯微耳边说道:“抱歉。”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话仿佛连珠串似的被他吐出来。
“对不起,悯微姐姐。我说过你那么多坏话,你还救我,还为了救我而受伤。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的。你不是坏人,悯微姐姐,你心肠很好,而且很聪明,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叶悯微安静了一会儿,阿严有点不敢看叶悯微的神情,紧张之时却听见了笑声。
他诧异地抬起眼睛,叶悯微弯着眼睛微笑着,她说道:“我知道,我是个好人。”
顿了顿,她接着说道:“不过是遇见你们之后我才知道的,所以谢谢你。”
阿严眨了眨眼睛,又低下头去,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小声说他都这么大了不要抱,让叶悯微放他下去,叶悯微却不放。
她说台上的温辞才是最好看的温辞,让阿严一定要看看。
阿严和温辞不熟,他小声说:“干嘛非得要我看他,他是你的心上人吗?”
叶悯微若有所思道:“心上人?”
“是啊,从地宫出来那天,你说你想念他还跑过去抱他,你喜欢这个哥哥吧?”
阿严的语气竟有些无端的酸涩。
“喜欢吗?”叶悯微也不知道是在问阿严,还是在问自己。
“哥哥确实长得很好看。”
“他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就是脾气太差了。”
“只是嘴上说话不好听而已,他其实待人很好。而且像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原本就有娇纵的资格啊。”
阿严瘪瘪嘴,指着叶悯微斩钉截铁道:“你瞧,你就是喜欢这个哥哥!”
鼓乐声急促起来,观众们奋力鼓掌,他们的注意便转回了台上。只见台上乐师一一就位,都是晚上才一起吃过饭的熟面孔,可拿起了乐器便瞧着大不一样。
乐器纷繁复杂,笙、箫、二胡、板胡、三弦、琵琶、月琴与锣鼓看得人眼花缭乱,当中最显眼的要属摆在堂正中的那面架起的堂鼓,鼓面硕大,上面绘着富贵的红牡丹纹。
而乐师之中最显眼的,自然是站在堂鼓前的温辞。
他背对着众人,长发间彩色的铃铛时隐时现,衣衫孔雀蓝与藤黄朱红交错。他手臂上缠绕五彩的丝带,随着鼓槌落于鼓面上,丝带飘飞,红牡丹震颤,丝竹之声随之大盛。
所有乐师乐器都围绕着那面堂鼓,围绕着温辞,乐声宛如祥云升起,驱散凛冬寒风。堂鼓总领所有丝竹的步调,时缓时急,在寒夜中激荡起急流,一圈圈扩散开来。
台下之人无不欢呼雀跃,拍手赞叹。
叶悯微望着台上的温辞,他虽没有回身,但是击鼓的动作却十分潇洒快意,彩带飘飞、鼓槌旋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果然台上的温辞才是最好看的温辞。
叶悯微满心欢喜地笑起来,她抬起手腕,蓝光流转之间,明安台上的夜空里突然涌出无数明亮的游鱼。
台下的观众的赞叹声立刻提高,不仅是台下,整座豫钧城都传来惊诧之声,沸沸扬扬滔天不绝。
被灯火照亮的夜空仿佛海洋高悬于空中,游鱼在其中肆意遨游。只听人群又一声惊呼,红色游龙穿过游鱼,与它们在漫天烟火之中追逐嬉戏。满城的梅花相继绽放,寒枝上绽出红蕊,花香扑鼻。
温辞转回头去,只见在台下震惊而欢喜的人群之中,叶悯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手腕上的万象森罗快速旋转间闪烁着蓝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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