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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黎青燃)


嘲雀却没再发出笑声,它们寂静地盘旋两圈后,终于从叶悯微与温辞身边散去。
温辞不喜欢叶悯微,是假的。
温辞恨叶悯微,却是真的。
叶悯微拍着温辞的后背,她迷惑而认真地说道:“好,我知道了。”

第063章 痛白
温辞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 视线所及之处仍然被一片灰蒙蒙的水汽所笼罩,他还在谎崖边,坐在那岩石中央。不过他的背后温热柔软, 温辞微微偏过头去, 他竟然正靠着叶悯微的后背。
叶悯微盘腿坐着, 低头拿苍晶在石头上写着什么。如此珍贵的苍晶却被她拿来在岩石上写字, 要是让外面的人看见了,不知道该多么心疼。
温辞浑身的疼痛减退了许多,听力也恢复七成,只是那折磨人的声音依然在他脑子里响着。他身体里仿佛有摧毁和拯救的两股力量来回角力,想来是叶悯微又把专给他治伤的药拿来给他用了。
他这身体本来就不容易死,此刻还用了药, 一时半会儿看起来死不了。
叶悯微没有发现温辞已经醒了, 她伏在地上, 后背偶尔随动作轻微地起伏,温辞的身体便随她的动作摇晃。幸而温辞身量不重,幸而叶悯微以前修道炼过筋骨,不然她肯定撑不起来他。
温辞余光里看见叶悯微在地上写画, 无声地一笑。
她还是老样子, 看见新奇东西就兴奋得什么都忘了。这里是意识边缘,所有事物规律都与现实里大不相同,绝大多数术法在此地全无效用。
若给她时间, 她大概要在此处把所有术法都复原了才肯罢休。
只可惜没时间了。
温辞想起方才那一出闹剧, 只觉得头疼。虽然最后他失却听力什么也没听见,但想来少不了嘲雀的热闹。他干嘛那么激动呢?到最后狼狈的不就只有他吗?
温辞轻轻叹息一声, 抬头看向空中飞过的嘲雀们。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不逃了。
至于叶悯微欠他的……她欠他吗?她还真不欠他。
他从前说山上寂寞要回去陪她过年, 如今说人世凶险要陪她一起找魇兽。
其实他心底里也知道,叶悯微虽然孤身一人,但从不寂寞,她有日月星辰、万物法则为伴,没人比她更充实又自由。
而人世再凶险叶悯微也有自己应对的方式,她仍然可以独自解决所有问题,没有他,她也是无所不能的叶悯微。
她从不曾需要他。
只是他放不下她罢了。
温辞支起身体,缓缓地离开叶悯微的后背,她果然全神贯注在她的推算上,连后背重量变轻都没有察觉。
温辞撑着岩石看着叶悯微清秀的后背,乌黑而潮湿的发丝、发间已经颓败的梅花,他静默一笑。
最后一面竟然是个后背,也挺好,他也没那么想记住她。
温辞没有跟叶悯微说一句话,他悠悠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转过头去利落地纵身一跃,如一只彩色鸾鸟同嘲雀们一起飞起。
嘲雀们向上飞入高空,温辞向下落入滚滚急流之中。
温辞瞬间被滔天谎言所淹没,水花激荡飞扬,他的身躯腾空随水流坠落,崖顶极速遥远淹没在苍茫白雾中。
他的脑子里终于得享片刻安宁,全身松懈得再不愿使一丝力气。
温辞心想:死老头子别催了,老子来替你就是了。
然而恰在此时,突然从天而降一道蓝色锁链,那发着光的链子携风疾来,一圈圈绑住温辞。
在温辞瞠目结舌之时,锁链一扬,他从瀑布间凭空飞起,仿佛是被钓起的鱼,一个甩杆就被拽回崖上。
把他钓上来的不可能是别人,只有叶悯微。
温辞高高腾空,而后啪叽一声掉在刚刚才离开的岩石上,摔得浑身骨头疼。他弯着腰直咳嗽,勉强抬起头看向叶悯微。
他不可置信道:“捆仙术?你在这里做出捆仙术了?”
他一抬头,却对上叶悯微惊慌的眼神。
叶悯微伸手攥住他的肩膀,急切道:“你为什么要跳下去?我没有再说喜欢你,也没有说你喜欢我啊。”
这话让温辞没法回答。
叶悯微的眼睛眨得很快,从脸颊滚落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水,她语速很快地说起来。
“你要去替里面的老人守岛吗?你不回来了吗?你……你不是很喜欢各地节日庆典吗?你不是最喜欢乐舞百戏吗?你不是要走遍九州,看最好的乐舞,学会它们再教给别人吗?你不是能做出最好看的器物雕刻吗?这些东西你……你都不喜欢了吗?你都不想做了吗?”
温辞怔了怔,他张张嘴,最终缓慢而艰难地说道:“当然……喜欢啊。”
“既然喜欢你为什么要跳下去,下面构造复杂,你会回不来的!”
“我知道啊!”
“你知道回不来,为什么还去!”
“叶悯微,你是真的不明白吗!”温辞突然怒吼道。
叶悯微愣了愣。
温辞的眼睛迅速变红,他勾勾嘴角道:“你一定要追问吗,你一定要逼我说吗?”
“为什么?因为我去替那个老头子守心想事成之地,就能像他放走我一样,把你放出去啊!!”
叶悯微继续地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为我出去而放弃……”
“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叶悯微!行了吗?”
温辞仿佛被逼至绝境,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地吼出这句话。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静默一瞬后,突然捂着脸大笑起来。
他戏谑道:“你刚刚说喜欢我,叶悯微,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在嘉州你一声不吭就走了,是,你大受打击要寻找关于自己的真相。可是我呢?叶悯微,你有没有想过我!?”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假死?为什么我一直极力隐姓埋名?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的身份,全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我还活着,我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不会深陷险境?我会不会万劫不复?你有想过吗!你有担心过我吗!”
“你说你想念我,哈哈是吗?你想念我吗?你想的到底是什么!?”
叶悯微怔愣在原地:“我……”
温辞深吸一口气,突然话锋一转:“对,其实你也没有必要担心我。我是你什么人啊?我们难道很亲密吗?都活了上百年的人了,又不是还没断奶的孩子,谁还不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你不告而别一走了之也很正常,这就是你的作风。”
他一字一顿道:“但是叶悯微,你凭什么说你喜欢我?”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喜欢我的手,喜欢我的脸,喜欢我的身体,喜欢我巫族人的血脉,这就叫喜欢了?这样也是喜欢?”
温辞戳着自己的胸膛,用力地点着自己的心房,仿佛愤慨至极又仿佛不甘至极,他咬着牙说道:“像我,像我这样的才是喜欢啊。”
“因为喜欢你,因为太喜欢你,所以连其他的我所喜欢的东西都可以放弃,我连命也可以放弃。叶悯微,这才是喜欢啊!!”
叶悯微所有条分缕析的思绪都被温辞冲得东倒西歪,脑海里的药柜倒塌,一地狼籍。
她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看着温辞。
泪水接二连三地从温辞的眼眶坠落,他双目通红,仿佛被疾风骤雨打落的海棠。叶悯微想伸手去擦温辞的眼泪,温辞却转头避开。
叶悯微收回手,她说道:“对不起,我以前是不是伤害过你,让你伤心了?”
这句话让温辞沉默良久。
他竟然低头轻轻地笑起来,仿佛终于在那快要将他淹没的不甘里寻到一丝畅快。
他说道:“没错。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叶悯微郑重道:“我想知道。”
温辞抬起头望向叶悯微,戏谑道:“那你就继续想吧,我不会告诉你的,叶悯微。”
“你就继续满腹疑团不得其解吧,最好用尽你剩下的所有时间苦思冥想、最好你这辈子永远念念不忘,不得安宁!!”
温辞眼中仿佛有更猛烈的火焰点燃荒原。他也不知是在嘲笑她还是嘲笑自己,高声道:“我不会原谅你的。叶悯微,我喜欢你没错,关于这一点我也没有办法。”
“但是我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绝不原谅!”
嘲雀们鸦雀无声。
温辞说的并无半分虚言。
来自温辞的大火席卷而过,叶悯微仿佛火中的冰雕,无法燃烧却茫然地融化。
她与温辞静默相对,她想说什么,似乎怕自己说错又咽了回去。她想抬手去拉温辞,似乎怕他避开又放下手去。最后她只能踌躇地,小心翼翼地望着温辞。
她对这种浓烈的情绪太过陌生,无论是来自于他的还是来自于自己的,以至于束手无策。
嘲雀扑棱着翅膀在天空中翱翔,瀑布发出哗啦啦的巨大声响,两人之间的寂静仿佛漫长无期。
这一通爆发似乎耗尽了温辞所有的力气,也耗尽了他所有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深呼吸几口后,肩膀渐渐塌下去,他突然变得非常平静,平静得不像平时臭脾气的温辞。
“我们两个搞成这样,真是难看。”
温辞以一种疲惫而平淡的语气说道:“都最后了还是要恶语相向,叶悯微,你跟我真是八字犯冲。”
“你听到了吧,我跳下去你就能出去。你不想出去么?苍晶、灵器,你不是还有好多东西要研究么?那些对你不是至关重要吗?”
温辞轻描淡写道:“所以一会儿我再跳下去你别拽我回来,我下定决心也不是那么容易……”
温辞话音未落,突然被潮湿的梅花香猛然砸进怀里。
他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叶悯微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的后背,简直要勒得他喘不过气。
温辞后脑磕得吃痛,他仰面瞪着眼睛地看着灰白天空,只听见自己怀里冒出一个坚定的声音:“不要去。”
叶悯微似乎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又怕自己再说错话,以至于欲言又止。
她沉默了很久,才小心而郑重地说道:“我会救你出去的,我们两个一起离开这里回去找玉珠和苍术,我可以做到。”
“你不是说只要我说可以,你就全力以赴吗?温辞,你再全力以赴一次吧。”
她压在他的身上,仿佛要用她以叶悯微这个名字拥有的全部重量留住他。
她在他的胸膛处低语道:“再全力以赴一次吧,温辞。”
温辞怔了怔,他慢慢说道:“你没听到吗?我刚刚在诅咒你。”
“对不起。”
“……何必多费口舌,用捆仙术束缚我不就行了。”
顿了顿,他说道:“那才像你。”
她轻声说:“不行,我怕你会伤心。”
叶悯微说她怕他伤心。
她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知道怕他伤心了?
温辞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喉头颤动。
他咬着牙,不甘心地、恶狠狠地说道:“我讨厌你,我恨你,叶悯微我真恨死你了。”
叶悯微顺从地点头:“好,那就恨我吧,你不想听,那以后我就不会再说喜欢你了。不过,你不要走。”
“叶悯微,你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吗?”
“是,我会做到的。”
温辞说什么叶悯微都顺着他,无论是咒骂还是嘲讽她都全盘收下,唯有一句她不肯让步。
“所以温辞,你不要走。”
一行泪顺着温辞手臂与脸颊的缝隙流下来。
他眼前一片黑暗,呼喊与耳鸣声时远时近,他仿佛在黑暗之中,回头看见了一个男孩。
他永远跟在温辞的阴影里,唯有在叶悯微身边时,他才敢回头看向这个孩子。
他质问这个孩子。
——即使她忘记你了,她抛弃你了,看到她你还是觉得开心吗?
——只有在她身边你才能安心吗?
——时至今日,只要她开口你就一败涂地吗?
而那个孩子只是睁着一双冰冷的眼睛,沉默无言地望着他。
男孩长得秀气,皮肤白皙仿佛雪塑出来的人,浑身上下只有一抹艳色,便是脖子上那道长长的,红色的胎记。
温辞惨然一笑,指着他嘲讽。
——真可怜啊,蠢货。

这个孩子和他长大后成为的温辞一样愚蠢又偏执。
温辞总是想把这个孩子, 这个年幼的自己藏起来,以至于他有时候忘了,他年幼时就是被藏起来的。
巫恩辞从记事起, 就生活在一道精美而巨大的门之后。
那扇门在他的记忆里一直高得如同入云的山川, 或许因为那时他太过矮小, 也或许是因为他用尽全力也不能将那扇门撼动分毫。
他所待的屋子是一座孤岛, 所有一切交流都通过那扇门进行,会有食物从门底下被推进来,会有巫族与中原的师傅在门外教他说话。
有时候他们会让他走到屋内的地下室里,当他再回到屋内时,房间便已经被打扫干净。
门外的人对他总是很恭敬,也很畏惧。
他从不曾面对面见过他们, 从门缝里看见的狭窄世界只有一座庭院, 庭院里有一棵碧绿的树, 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候树上会结出橙红的果实。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巫恩辞以为所有人都是活在一道门后面的。只是有人可以偶尔出来,有人——譬如他,或许是因为还没长大的原因, 就得待在门后。
直到他开始尝试如族人一样纵梦, 夜幕低垂时他在成百上千人的梦境中行走,才知道外面有一个广大、拥挤而异彩纷呈的世界,有千千万万各不相同的人。他将那些噩梦里不那么可怕的、有趣的东西召入现实, 在黑夜里陪他玩耍。
只有他一个人生活在门后, 他并不知道于原因,没人肯告诉他。
在那精美的大门之后, 他童年唯一的玩具,就是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世界。
有一天门外突然陷入混乱, 所有人奔走呼喊着什么,他听见“八风塔”、“失败”、“灭族”这样的声音,没人再来管他。然后在某个夜里,巫恩辞用纵梦术撞开了那扇大门,逃了出去。
他穿过庭院,避开杂乱嘈杂的人群,翻过院墙,终于获得自由。
他来到他所向往多年的、幻想多年的烟火人间——那个熙熙攘攘的、异彩纷呈的世界。当他被人流所包围时,仿佛终于美梦成真。
然而很快,美梦就变成了噩梦。
他所逃到的地方叫做沧州。
从他出现开始,沧州就爆发了举世震惊史无前例的大瘟疫。他所过之处疫病横行,他身边的人们纷纷倒下,口吐鲜血,不治身亡,只剩下他茫然独立。
他不记得他经过了多少村镇,他觉得身后有嗜血的鬼怪在追逐他,他攥着疫病而亡的人们的死梦,日夜不停地逃离,然而却怎么也无法逃出去。
那些死梦里,人们认为他是疫魔,他们在最后的痛苦里极尽恶毒地诅咒他,希望他能够消失,好让其他人能活下去。
巫恩辞觉得他是无辜的,他没有生病,他没有想过要害人。他们误会了他,这种疫病怎么会是他带来的?
他如此努力地来到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想要毁了它?
他淹没在千千万万死梦对他的诅咒与唾骂声中,日夜不休。他想着终有一日疫病结束,真相大白于天下时,或许这些死梦能代替死者看到真相。
他们会看到罪魁祸首不是他。
他遇见那个白须及地、一脸悲悯的老人时,手上攥了半个沧州死者的死梦,已经不堪重负。
那位老人是仙门一位避世修行的高人,叫做天机老人。天机老人说他要在所有仙门之前找到巫恩辞,因为他的父亲生前曾经嘱托天机老人,帮忙照看他——照看自己这个被瘟疫诅咒了的幼子。
许多年前巫族人为避灾祸远离故土乘船来到中原,而他们想要逃离的灾祸,正是一场无药可治的大瘟疫。
巫恩辞的母亲在快临盆时染上瘟疫,生下他不久后便去世。他生来便带着疫病,自己不发病,却能将疫病传染给接近他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巫恩辞才会在门后长大,所以门外的人如此畏惧他。已经有许多进入门中照顾他的人死于疫病,只是他已经不记得了。
天机老人温和又残忍地告诉他,他正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曾有一个人错怪了他。
巫恩辞自然无法逃脱那鬼怪的追逐,正如他无法逃离自己。
他满心绝望地松手,那围绕着他的死梦便如从前在彩门后他为自己编织的世界,在天亮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跟随天机老人去了昆吾山,与世隔绝,天机老人对外说巫族族长幼子身患重病,谢绝访客。
他确实身患重病,不治之症,将要一生为此所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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