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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黎青燃)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岩浆顺着山体涌入宁裕,烧起滚滚浓烟,焚烧与硫磺的味道铺天盖地。
他的手臂渐渐失去力气,然后他哭了。
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在哭泣,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的意识里出现他上山前见到的那些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人,出现他苍老无依的婆婆,出现了温辞与叶悯微,还出现了一只非常美丽的雾气幻影般触不可及的白鹿。
“快跑啊……快跑……”他低声说。
“婆婆……婆婆……”
“要把……灵器还给神仙……”
他絮絮叨叨地,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他眼前又出现他一年四季不断生长,等待收获的庄稼,他去镇子上时遇见的药房掌柜家的姑娘,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甜糕。所有画面杂乱无序,最终归于空白。空白深处出现他的父母,他们的眉目间毫无岁月的痕迹,一如他儿时仰望的年轻模样,满面笑容地向他伸出手来。
他们说想念他。
宋椒抠入泥土里的手指渐渐松开,他像所有久违地见到父母的少年一样,嗫嚅道:“爹……娘………”
画面暗去。
这个短暂的死梦终结于此。
温辞逐渐捏紧拳头,血气翻涌染红他的眼睛,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在这荒凉之地,尽是起伏的焦土,连绵的荒芜与死寂,死者与犯人都不可见。
“是谁……是哪个畜生杀了宋椒!”温辞一字一顿道。
“这是火山!想灵器想疯了吗!?难道吞鱼术是救你大爷的狗命的药引子不成!性命良心都丢到脑后,害死数百人也在所不惜!?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老子要把你千刀万剐!”
铃铛声响得杂乱,满天死梦震颤,终于随着天明而陨落消散,只余温辞的怒吼声在焦土之上回荡。
叶悯微抬头看着死梦消弭之后灰暗的天空,地面上腾腾升起热烟。崇丹山已经安静下来,沉默地矗立在即将亮起来的昏暗里,在热浪中身影扭曲。
她脚下踏着的灰烬,本该是宁裕那条店铺林立的石砖路,金神节的花车就从这里走过,那时两边二层屋舍的窗户会全部打开,人们趴在窗台上朝花车招手,所有人互道安康,天空中飞扬着金色的福花。
她以为所有的房屋街道都会安然无恙,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了做一件事如此努力,她明明可以做到的。
她就快要做到了。
为什么结果却是这样?
晨光穿过灰蒙蒙的空气,照得天色阴沉地亮起来。只有叶悯微与温辞的荒凉焦黑的大地上,慢慢聚集起一群人。
温辞抬眼看去,他望向向他们逼近的这些门派各异的仙门修士,沉默一瞬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热烈得仿佛被火燃烧的不是身旁之人的羽翼,而是他。
他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忘了抓叶悯微呢?是你们吗?杀了宋椒抢走吞鱼圆环的,是你们吗!?”
甄元启神色沉沉地看向温辞,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用吞鱼圆环和凤凰令把岩浆灰烬引到海上去。是你们为了抢走吞鱼圆环而杀人,让岩浆灰烬灌入城镇,摧毁房屋,害人性命的吗?”温辞双目赤红,咬着牙质问道。
此言一出周围修士立刻议论纷纷,他们似乎也很惊诧,对此事并不知情。有人高喝道:“你休要污蔑我们!直到岩浆侵入前我们都在忙着救人,明明是你们心怀叵测,故意说错时间,招致伤亡,还掳走百姓!”
叶悯微在他们的怒喝与包围中慢慢抬起头来,她脸上的血已然干涸,双目干涩布满血丝,白发被烈火与热浪烤得泛起焦色,背后巨大的火焰羽翼无声无息地垂落。
或许是因为一整晚的过度演算,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头脑从来没有如此疲惫过。那双灰黑眼睛里盛满了迷惑不解,仿佛此时发生的一切她都看不明白。
叶悯微环顾围着她与温辞的修士们,问道:“为什么?”
她不知道这问题是在问谁,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甄元启盯着叶悯微,回答了她的疑问:“你是在问,为什么有人会抢走灵器,为什么这里会化为焦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命丧于此吗?你问这是因为谁?因为什么?叶悯微,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造的灵器啊!”
“是你所做的一切搅乱了这个世界!你不择手段,逆天而行!你把不可控制的力量交给不可控制的人,这些年这世上的人为了抢夺灵器还有你的魇兽,发生了多少惨绝人寰的灾难!?多少人争得你死我活,多少人死在混乱之中?今天的崇丹山,不过是二十年乱局中的一个小小缩影。这你就受不住了?你当年做灵器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他们因谁而死?他们因你而死!你问为什么,他们就不想向你问一句为什么吗!”
叶悯微沉默无声地望着甄元启,她灰黑的眼睛里仍然充满迷茫,在飘飞的火星之中轻微地颤抖着。藤黄的后背与乌黑发丝进入她的视野,隔绝了她的视线。
温辞挡在她的身前,花香顽强地突破焦土与硫磺的气味,填满她的呼吸。
他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
“真厉害啊,想把所有过错都推在叶悯微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要是没有她的预言,火山须臾爆发你们能不能保命都未可知,如今一切反倒是她的不是了?”
“要追根溯源是吧,好啊,追啊!源头怎么是她的灵器,源头就是你们这些仙门术法!要是没有仙门没有修士没有术法,哪里会有为术法的争斗?这些百姓就不想问你们为什么?你们既然这样大义凛然,怎么自己不以死谢罪啊!?”
温辞的后背挺得很直,毫不相让,把他们丢来的枷锁一股脑儿地全丢回去,砸碎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包围他们的人纷纷反驳,叶悯微并没有听得很真切,但是依稀知道他们骂她的每一句,温辞都百倍毒辣地还了回去,绝不肯让那些话落在她的身上。
那指责她的话便转变为对温辞的质疑,他们问他能够收集死梦,究竟是什么人。
温辞骂到尽兴处突然顿住,僵硬一瞬后,便怀着不顾一切的快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不是已经猜到我是谁了吗,我还能是谁呢。”
叶悯微抬起眼睛,她看见身前温辞的侧脸。他扬起唇角,眯起眼睛,就如平时一般桀骜不驯,不屑一顾,仿佛刀刃出鞘。
“收集死梦除了巫族人还有谁能做到?这世上的巫族人,除了梦墟主人还有谁?”
“梦墟主人……你果然是梦墟主人!你还活着?你不是已经和叶悯微割袍断义,分道扬镳了吗?”有人大惊问道。
“没错,可那又如何?我与她分道扬镳,难道就和你们是一道的?我与她有私仇,可我与你们有公愤,我就要站在她这边,你们管的着吗!?”
温辞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叶悯微眼眸颤动,她知道温辞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这份不愿意若论程度,应该在所有事情以上。
但是他此刻却不再隐藏,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的身份。即便是旭日东升,他无法施展魇术,却依然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前。
就像他承诺的那样全力以赴。
可是她并非他以为的那样无所不能。
她失败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败,这世上的事情并不像她的算式,她找不到答案。
叶悯微低下眼眸,她拽住温辞的袖子 ,疲惫对他说道:“我们走吧,温辞。”
那些修士们显然不想放过他们,他们把叶悯微与温辞团团围住,甄元启说道:“叶悯微,闯下如此大祸,你还想走吗?”
叶悯微转头看向甄元启,此时魇术已经失效,温辞不再是众人的对手,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凤凰令的羽翼微微扬起,这附近已经没有明火,一片焦土上,实在没有什么好点燃。
然而空气凝滞了一瞬,所有浮在空中的火山灰烬忽然朝叶悯微汇聚而来,地面上灰黑的灰烬也跟着骤然腾起,如同黑色的巨大旋风,把所有人都包裹在其中。
叶悯微手腕上的万象森罗旋转不止,蓝光在灰烬漩涡之中明灭。
甄元启目光一凝,巨虎从他身后腾跃而出,各门修士的术法灵剑如洪水般涌向叶悯微,竟然都被叶悯微周身的灰烬漩涡所吸入继而摧毁。
那漩涡越聚越庞大,直入天际不见尽头,围绕着叶悯微与温辞极速旋转,不停向外扩散,势不可挡。天地间所有的气流都随之涌动、扭曲,声势浩大地逼得纷纷众人后退。
甄元启目光震动,他从未见过如此浩大的吹烟化灰术,须臾间爆发,竟没有人可以接近叶悯微一步。
——你越珍爱之物化成的灰烬,在你手上便越强悍无敌,最好是你恨不得放弃这力量也要让它回来的东西所化的灰,那才能所向无敌。
因痛惜而强悍,因摧毁而成就,吹烟化灰术历来如此。
甄元启怔忡之间,凤凰令羽翼的火焰蓦然腾起振翅而去,庞大的灰烬漩涡随之腾空远离。
灰烬去后,天色澄明,一碧如洗。
自私无情的叶悯微竟然也有了珍爱之物。
她所珍爱的、被火山摧毁而化为灰烬的,正是宁裕镇的街巷屋舍与周遭未撤离的百姓。
焦土之上众人议论纷纷,卓意朗却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把尚未完全拔出来的灵剑慢慢收回剑鞘,抬头望着远去的黑色漩涡,安静无声地立在他的前辈们之中。

第039章 迷惘
天灾向来一桩接着一桩, 并非一朝一夕能平息之事。一夜过去,崇丹山虽然不再喷发出炽热熔岩,但周边紧接着下起了暴雨, 就连远在百里之外的嘉州也未能幸免。
雨势汹涌且夹杂着泥灰, 一时间竟像是下泥雨一般, 砸得屋舍街道肮脏泥泞, 整个世界灰暗得仿佛在为一座山而悼亡。
嘉州郊野一家平平无奇的小客栈客房里,屋内的白发姑娘独自一人坐在一面铜镜前,窗外是滂沱大雨,室内却寂静无声。
她背上燃烧的翅膀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后背皮肤上被烈火烧伤的伤疤,那是她长出羽翼的地方。
凤凰令是一门极伤身的术法, 使用时间及次数均有限制, 若是过度使用轻则伤及修为根本, 重则五脏六腑燃灼而死。叶悯微现在的伤在使用凤凰令的后果中,只能算小伤罢了。
崇丹山提前爆发的混乱一夜过后,叶悯微与温辞借着吹烟化灰术脱身,便来到嘉州与谢玉珠和苍术汇合, 在这偏僻的小客栈暂时住下歇息。他们简单把事情经过告诉谢玉珠和苍术, 谢玉珠震惊之下的安慰还没说出口,叶悯微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她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认。
叶悯微的手里握着一只白瓷的药瓶,金镯子安静地合起来坠在她的手腕之上。
她出神片刻, 便拿起药瓶倒出一颗丹药咽下, 铜镜中她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自伤口而下,浑身的经脉泛起蓝色的光芒。
她灰黑的眼眸眨了眨, 低声说:“果然对我也有用。”
这是上次温辞受伤时用的丹药,温辞说这是她专为他做的, 只对他奏效。而若如温辞所说,她喝了三十年他的血,体质已经和他趋同,这药便也会对她管用。
叶悯微吃这伤药却并不是为了治伤,她耐心地观察着自己身体每个部分浮现的经脉,将他们一一记下来,在视石里慢慢拼凑出一张完整的人体经脉图。
她又拿出一颗苍晶来,目光在经脉图和苍晶之间回转,手指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
也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抗拒,她算得并不快,也不像平时那样兴奋而投入。几个时辰过去之后,她的手指慢慢停了下来。
一道雷声炸响,天边亮起惨白的光,铜镜里白发女子的脸亮起来,视石上蓝光跳跃,映着她灰黑的眼眸。
叶悯微慢慢地说:“原来真的可以把人炼成苍晶啊。”
这是第一次她在演算时不想要算出结果。
可是她终究算出来了,甚至于这炼制的方法在她看来,简便且高效。
一室安静,窗外暴雨倾盆,视石里那副图安静无声地落在叶悯微的眼眸里。大概是因为暴雨的原因,今日格外寒冷。那种寒意超过叶悯微离开昆吾山时寒冬的朔风,在盛夏的阴雨里奇异地滋生,悄无声息地浸入骨血。
她曾经把人炼成了苍晶吗?
她那数以万计,可以堆满一个粮仓的苍晶,都曾经是人吗?
叶悯微低下眼眸,望向万象森罗之中那小小的萤亮的石头,它在金环层层相交之处,如一颗灵力涌动的心脏。
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金神节上拉她裙角的福童,给她彩福的行人,花车前的少年少女,车边的乐匠,伸长胳膊接福花的人。是这样幸福的人吗?
还是握着她的手,哭着说自己孤独的,像孙婆婆这样痛苦悲伤的人?
或者是像花车顶端舞蹈的温辞那样,美丽而热烈的人?
他们如今都变成了无声无息的石头吗?
可是或许还有别的炼制方法,她的苍晶不一定是用人炼成的。
也或许是。
或许不是。
或许是。
叶悯微沉默片刻,仿佛不能忍受这来回纠缠的念头,她摘下视石穿好衣服,便走到门边,打开紧闭的房门走出去。脚步迈出门槛的时候,她低头看见了一片藤黄的衣角。
那是席地而坐,正靠在门边熟睡的温辞。
他一身衣服藤黄为底,一贯配着色彩缤纷的饰物,头抵着旁边的红漆柱子,胳膊搭在膝盖上,神情十分疲倦,但是看起来缤纷而温暖。
他什么时候都这样鲜艳热烈,躺在这样简陋的走廊里睡着,简直像是薄待了这份美丽似的。
叶悯微心情莫名沉静下去,她瞧了他片刻,慢慢蹲下来认真地端详他。从走廊拐角处探出一个脑袋,谢玉珠小声说道:“大师父,你出来了啊。”
叶悯微点点头,谢玉珠便蹑手蹑脚地跑到她身边蹲下,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二师父说您有点不太对劲,您进房间后他就一直在外面盯着,估计是实在太困就睡着了。”
叶悯微又点点头。此刻虽然乌云压顶,但毕竟是白日,正是温辞最困倦的时候。
“二师父昨天真的召了三十几个梦吗?我一心二用都很难,二师父居然能一心三十用,还能在现实里表现如常,你说二师父的脑子究竟是怎么运作的?”
谢玉珠自顾自地小声感慨,感慨完便心说不好,她大师父肯定又会说些可怕的话,譬如——“要是能把他头砍下来研究一下就好了,可惜装回去人就死了。”
还好二师父睡得很沉,听不见大师父的声音,不然又该生大师父的气了。
谢玉珠正想着,却听那边叶悯微轻声地说道:“他确实很累了。”
谢玉珠睁圆眼睛,惊诧地望向叶悯微。
她大师父……怎么一夜之间长出了良心?
谢玉珠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试图观察叶悯微的表情,然而昏暗的光线隐匿了叶悯微的眉目,她的表情看不分明。
“大家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大师父你有什么心事千万别憋着,跟我说说,或者跟二师父说说……”谢玉珠试探着开口。
顿了顿,她接着说:“您别看二师父成天七个不服八个不愤,逮着您死命怼。可要真是有什么事情,二师父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站在您这边的人。”
叶悯微凝视着温辞的睡容,此时他是全然放松的状态,不像平日里浑身带刺,连那锐利的轮廓都柔和了许多,眼睛安静地合着,胸膛缓缓地起伏,看起来仿佛一幅安宁的画卷。
他虽然浑身带刺,却也没有真的用这刺扎过她。反而别人若骂她一句,他要骂那人千万句。
她说道:“我知道。”
谢玉珠又被噎了一噎,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大师父,重复道:“您知道?您说您知道?”
顿了顿,谢玉珠真诚道:“大师父,我有点儿害怕,您真的不太对劲儿。您这是怎么了?”
窗外依旧是暴雨倾盆,雨声杂乱无章,满室昏暗。在这种不同寻常的昏暗中,叶悯微转过头来,平静而轻缓地问道:“玉珠,如果可以把人炼成苍晶,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
谢玉珠怔住了。窗外的雨太大,水声嘈杂而混沌,她有一瞬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大师父你在说什么……是有谁这样跟你说吗?有人说你用人来炼苍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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