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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黎青燃)


“卓意朗!”一道响亮的声音传来,队伍最末端的那个假人转过头去,便看见路旁站着一个金衣太阳纹的秀丽女子。
人群中的卓意朗这才回过头来,回应道:“谢玉想?”
谢玉想几步走上来与他并肩而行,调笑道:“我听人议论有个富家少爷带了一群仆人浩浩荡荡走街串巷,一猜就是你。平日里行走还操控着这么多人,不怕你师叔骂你招摇?”
卓意朗皱皱眉头,似乎十分烦闷:“牵丝术法精微,需要时常操控维持感觉,稍有懈怠便会退步。师叔便是太过谨慎,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谢玉想笑出声来,似乎他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她问道:“那偷了牵丝术的灵匪呢,我听说他在冀州兴风作浪,他的牵丝术用得如何?”
“我刚追到线索就得了我师叔指令,奔赴此处。不过我看他留下的痕迹,那灵器里的牵丝术实在太粗糙,若让人以为这就是灵津阁的牵丝术,简直丢我们灵津阁的脸。想来灵脉本就应该在人体内运转,叶悯微违逆天道,在草木玉石上刻下灵脉,终究是画虎反类犬,不仅拙劣还招致祸端。”
他们边交谈边往前走,阳光热烈行人喧闹,有一群小孩唱着童谣从牵丝假人之中走过。
“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支,七子团圆正半月,除百零五使得知。”
他们声音清脆,手里拿着糖葫芦,还有刚刚摘下的金盏花,边唱边在人群中你追我赶,嬉笑游戏。
一个小女孩一个没留神,直撞到谢玉想身上,怀里的金盏花落了一地,糖葫芦也掉在地上脏得不能吃了。
她当即就气恼得坐地大哭,那群孩子立刻把谢玉想围起来,七嘴八舌地拉着谢玉想要她赔糖葫芦,年纪小小却十分团结。
谢玉想蹲下来从口袋里拿出几个铜板,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我赔也无妨,你们刚刚唱的那孙子歌诀,你们可知是什么?”
小姑娘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愣愣地看着她,她身旁稍大的男孩答道:“是算题。”
“没错。”谢玉想把铜板放进男孩手里,继续问道:“那我把这歌诀里的数字换去,有物不知其数,七七数之剩二,八八数之剩四,九九数之剩三。问物几何?你们谁说对了,我买一整芦棍子的糖葫芦给他。”
小姑娘旁边的几个小孩你看我我看你,呼啦一下子跑走了,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卓意朗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玉想,你贯爱难为人,怎么连小孩也不放过?你拿鬼谷算考他们,他们怎么可能算出来?”
“不然意朗来替他们算?也算数的。”
“我算不来,若论数术谁能比得上你们扶光宗……”
“一百五十六。”一个稚嫩又稍显犹豫的声音打断了卓意朗的话。
谢玉想和卓意朗转过头去,只见刚刚跑走的几个小孩不知何时又跑回来了,带头的那个孩子高声回答道。
谢玉想和卓意朗都十分意外,盯着这孩子一时无言,这孩子的神情逐渐变得不确定起来,他局促问道:“对……对吗?”
“没错。”谢玉想把碎银放在孩子手里,诧异道:“是谁教你的?”
他喜上眉梢,大喊道:“不告诉你!”
没想到这孩子还挺有脾气,说不告诉就不告诉,拿了银子便和他的小伙伴们一溜烟地跑掉,欢天喜地跑去买糖葫芦了。谢玉想站起身来,和卓意朗一齐看那些孩子的身影没入人群中,卓意朗疑惑地问道:“循霜前辈来了吗?”
谢玉想纳闷:“没有啊。”
“除了他和策因道长,世上竟有人能这么快算出鬼谷算吗?”
谢玉想摇摇头:“至少我未曾见过。”
“宁裕镇上又来了高人啊……”
此时在几个转角之后的一处僻静院落边,有个人正低头专注地在地上涂涂画画。
路的两边开满了高高低低的金盏花,她身边有一棵垂柳,翠绿枝条投下大片凉爽的阴影。她却蹲在阴影外的阳光之中,一头白发璀璨夺目,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树枝,围绕着她的大片黄土地上,已经画满了各种各样奇异的符号与数字。
她仿佛独自活在自己的天地之中。
这里本是孩童玩耍的地方,很快喧嚣又回到了这里,满载而归的孩子们欢声笑语,一支糖葫芦被递到了她面前。
“婆婆,你算对啦!这是你的份!”
她并不抬头,仍然在地上划来划去。
小孩以为她没反应过来,说道:“就是那个题目,七七数之剩二,八八数之剩四,九九数之剩三……”
她抬起了头,灰黑色的眼睛望向他,再转向他手里的糖葫芦,似乎刚刚听明白他的话。
“有柿饼吗?”
她的声音并不衰老,十分年轻好听。
“没有,只有糖葫芦。”小孩诚实地回答。
她似乎有点失望,放下树枝从他手里接过了糖葫芦,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一颗糖衣山楂在她口中破碎,齿间发出清脆声响,虽然头发白了,可她的牙口还是很好。
小孩瞧了她一会儿,奇怪地问道:“婆婆,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她抬起手,指向躺在垂柳下石阶上的那个人,男子躺在阴影里,枕着手臂睡得很沉,皮肤白皙面容华美,发间的铃铛被花瓣所覆盖。
他的身上铺满了孩子们玩笑放上去的金盏花,如同盖着一条金色河流。
“等他睡醒。”她安然答道。

“哥哥是懒虫, 大白天还在睡懒觉!院里的狗叫三次了他都没醒。”
旁边跳台阶玩的双丫髻小女孩插进话来,她正是刚刚掉了糖葫芦大哭的孩子,如今拿了新的糖葫芦便欢欣雀跃, 看不出半点哭过的样子。
“嘘!”叶悯微举起一根手指, 严肃道:“不要吵醒他。”
“为什么?”
“他被吵醒了会生气的, 而且会骂人。”
叶悯微抬脚踏过自己画的满地符号, 也坐在了垂柳阴影下的台阶上。她咬着糖葫芦,又说道:“对他来说白天比夜晚更安静,所以他在白天才能好好睡觉。”
给她糖葫芦的男孩并不明白,于是问道:“为什么呢?大哥哥晚上干什么了?”
“我们去崇丹山了。”
“崇丹山哎!”
围着她的那几个孩子发出惊呼声,其中一个说道:“我爷爷说,崇丹山上就连老鹰也去了也飞不回来, 只有那些腾云驾雾的仙人才能上去, 你们居然能从崇丹山回来吗?婆婆, 你也是仙人吗?你有神通吗?”
叶悯微认真地回答道:“我不是,我是普通人,和你们一样的。”
“才不是呢!我刚刚看到婆婆种树了!树长得好快好快!”有孩子揭发道。
叶悯微望向身后那棵茂密的柳树,那棵树长在院墙边上, 将这条窄窄的路占去一大半, 按理说这么粗的树应该十分沧桑,它却生得崭新油亮。
叶悯微看了那树一会儿,便把手镯脱下来, 随意得就像是脱了个铁镯子——不是金镯子, 甚至不是万象森罗。
然后她把镯子戴在离她最近的那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手上,说道:“你来试试。”
她转动镯子, 镯子便散开为数个交叠绕着手腕的圆环,随着蓝色光芒而旋转。戴着镯子的孩子拿起柳条插在土里, 柳条入土的刹那便拔高化为枝干,在他稚嫩的双手中越来越粗壮,新的枝条纷纷抽出,发出绿芽再变为绿叶。
在阳光炽烈中,生机勃发。
孩子们原本还蹲着,见势都站起来,踮起脚抬头兴奋而惊叹地抬头看着大树抖开一身绿意,围着大树欢呼雀跃。
种出大树的孩子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大树,满眼不可置信。
此时树荫下盖着一层金盏花的男人终于慢慢睁开眼睛。
逐渐清晰的视野里,站着一个白衣白发的姑娘,她手里的糖葫芦泛着琥珀般的糖色,背对他抬头看着面前一棵高大的柳树,眼神安宁而空濛。
“你看,不是只有仙人才会这些,谁都可以做到。我没有神通,这也没有什么稀奇,我教你,你也会的。”
她自然地对身边的孩童说道。
两棵柳树已经占满了这条街道,垂下来的柳条仿佛绿色丝绦,围绕着她随风飘拂。
温辞静默无声地望着她,他被吵醒了却并没有发火,深黑的眼睛里埋着一层温和的光,竟像是怀念。
叶悯微听到身后的动静,便回头看去,只见温辞坐起身来,金盏花纷纷掉落。
她欣慰道:“你醒啦,我刚刚一回头你就倒在地上了。”
“谁让你一直到快天亮才肯下来,也不知你逛什么逛得这么来劲。”
叶悯微没有回答温辞,而是面露可惜之色地看着满地金盏花,说道:“这些花盖在你身上很好看。”
温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拿起落在一边的斗笠戴在头上,压低挡住眉眼。
“你知道金盏花在这一带是干什么用的吗?”
“干什么?”
“上坟。”
这些小兔崽子八成是在捉弄他。
叶悯微点点头,她思索片刻,从地上捧了一把金盏花道:“那等你死的时候,我就种出一片金盏花盖在你身上,你便是最好看的死人。”
“……大可不必!”
叶悯微最近在谢玉珠的叮嘱下十分关照温辞,但由于缺少一些天赋与良心,这关照经常拐错方向——譬如此刻。
叶悯微拿回了万象森罗,他们二人便斜身穿过那并肩而立的两棵大柳树,沿着僻静的小路往他们在宁裕的住处走去。
走了几步温辞的步履渐慢,他回过头,只见孩子们还围着柳树惊奇。
方才种出柳树的孩子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个头矮小胳膊细瘦,站在叶悯微画出的满地符号里,仿佛一步踏入了她那个神奇的世界里。
有那么一瞬间,温辞仿佛看见了数十年前,风雪严寒之中站在漫山花海里年少的自己。
他举着他做成的第一个灵器,震惊而喜悦地回过头去,叶悯微便站在木屋之下,白发青丝相间,眼神安宁。
“我说过,你也可以啊。”她说道。
那年的风雪裹着花瓣,雪地都是缤纷彩色,香气扑鼻。
生棘术催生的树木脆弱短命,后来他在寒冬种下的所有树木都死去了,唯有屋旁那棵柿子树活了下来。
她对孩子们说的那些话,他也听过,也曾经信以为真,还以为山下都是像她这样的人,所有人都掌握着天地的神奇。
多年以后他发现自己受骗,去找她理论的时候,她依然泰然自若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让你做灵器,你不也做出来了吗?你拿着灵器,不也和我一样使用术法吗?
——我们之间有什么差别呢,山下的人和我,又有什么差别呢?
差别,天差地别。
她好像永远都意识不到,或是不愿意承认,天下就只有一个叶悯微。千百年以前,到千百年以后,也只会有一个叶悯微。
她在做的事情有多少人能懂,连他也不懂。
这是个狭窄的世界,远没有她以为的宽阔。
温辞回过头来,只是轻笑一声。
他们避着人流走,沿着小路一直走出镇子,眼见房屋逐渐稀少,大片绿油油的田野如毯子一般一直铺到山脚下。远处田野间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院落的大门口坐着个年近八十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老太太戴着个黑色眉勒,抬着头躺在摇椅里,正晒着太阳打瞌睡。
温辞与叶悯微靠近这位老太太,难得默契地放缓脚步,轻手轻脚地绕过她走到门边。老太太半眯着眼睛显然仍在睡梦中,温辞刚放松下来去推门便听到里面传来欣喜的高呼:“大师父二师父你们回来啦!”
“谁!谁?啊我的小云儿回来啦!”
紧接着传来中气十足的大喊。跟在温辞身后的叶悯微原地一个旋转被老太太拽过去,趔趄好几步才站定。老人家一醒来就精神百倍,慈爱地抚摸她的肩膀,满脸笑意:“小云儿,你瘦了!”
温辞抬腿就走,老太太眼尖手快地抓住他,高声说道:“这不是铁柱吗!”
温辞转过头来,面色青黑与这老人刚刚喊的词儿十分相称。
此时从大门里探出个人头,十七八模样的年轻小伙常年务农,皮肤被晒得黢黑,但五官端正,透露出一种憨厚的气质。
他满脸歉意又无奈地唤道:“婆婆!你又糊涂了!”
这位孙婆婆今年正是七十九岁高寿,头不晕眼不花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声如洪钟面泛红光,任谁看也不像这个年龄的老人。可唯有一点,她脑子糊涂了,认不清人又爱忘事,见人就瞎喊。
温辞与叶悯微一行四人来到宁裕时,镇子里已经来了不少仙门弟子,客栈里人满为患。可怕的是谢玉珠的大姐也来到了宁裕,谢玉珠只是远远瞧见谢玉想,便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直往叶悯微身后躲,好险没让谢玉想发现。
这下他们是断不能住在镇子里了,便准备去寻一个偏僻少人的村民家借住。苍术掐指一算,带着他们一路往镇子外走,来到了这处农户家里。
他们刚刚敲门进去,还没说明来意呢,这位孙婆婆就脚下生风地跑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搂住叶悯微,大喊“我的小云儿”,急得她孙子宋椒赶忙拉她。
原来是老人家把叶悯微当成了自己已经去世的女儿,宋椒的母亲了。也不能怪她,未免招惹事端,温辞给叶悯微画了个老人妆,她如今看起来就跟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一样,看长相和孙婆婆竟还有几分相似。
然而下一刻,孙婆婆又转向温辞,把温辞喊成了自己的女婿,把苍术当成自己未成年便夭折的儿子。
最后她拉着谢玉珠的手,满眼含泪道:“憨蛋啊……憨蛋你长大了。”
谢玉珠僵硬而迷茫地站在原地,干干地问宋椒道:“憨蛋又是谁……”
宋椒满头大汗,掰着孙婆婆的手道:“婆婆,婆婆你说什么呢?憨蛋……憨蛋在这里啊!我才是憨蛋啊!”
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儿把自己说得满脸通红,好劝歹劝才让孙婆婆松了手。
农户家只住了小伙子宋椒和他年事已高的外祖母,他的父母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早年与他和外祖母搬到村外独自生活。后来他父母去世,房子便空了下来。
听说他们借住的请求,又看到谢玉珠拿出的天价银票,本就热心肠的宋椒立刻满口答应。他说正好担心自己下地干活儿的时候没人陪婆婆,如今他们借住在此,也可以多点人气儿。
如今孙婆婆认人的情况时好时差,不过她一口咬定叶悯微是她女儿,这点倒是一直没变过。
眼下环绕着崇丹山的大小村镇里气氛都十分紧张,除了各个仙门外,不少魇师也来到此处,更不用说浑水摸鱼进来的灵匪。这些人来回布置搜寻,都攒着劲儿想要一举夺得魇兽。
与之相比,这座田间孤零零的院落里气氛却十分悠闲。温辞与叶悯微回来时,谢玉珠正操纵着假人为大家端茶倒水捏腰捶腿,不停撺掇宋椒、苍术和孙婆婆一起来陪她打麻将。
别看孙婆婆认不清人,看牌看得倒是很明白,一上牌桌什么憨蛋铁柱儿子孙子都不认了,一手好牌技大杀四方。
而宋椒最初见到这些牵丝盒控制的人在真人和木偶之间来回变化时,还吓得到处乱窜,最后被温辞揪住一番解说。他便以为他们和镇子上那些人一样都是仙人,对他们越发尊敬。他们让他对此保密,他也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了。
“镇子上的人好像都在找什么野兽,你们不也是为它来的吗?怎么不去找呢?”宋椒扔出一个东风,疑惑地问道。
“来了这么多人找它,我们还找什么,等他们找到再抢过来就是了。碰!”
谢玉珠碰了东风,不忘指向厢房说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二师父原话。”
“抢?抢……这不好吧,而且他们都很厉害,温先生能抢得过吗?”
“晚上没人能打得过他。除非他们能让太阳不落山,方圆百里的人不睡觉,否则都得栽在他手上。”
顿了顿,谢玉珠继续补充道:“这也是我二师父原话。”
宋椒迷惑地朝厢房看去,温辞已经补觉去了。温辞白天如此没精打采,看起来还没他有力气,虽然生得极好看却没见有什么神通,居然这么厉害吗?
“那他们每夜去崇丹山上干什么呢?不是不找野兽吗?”
“我大师父很喜欢那座山,开始着手研究舆地学了。前天晚上还让二师父去把你们县志搬回来,估计是要从百年前的记录开始看起。”
“这座山上面真住着金神?”宋椒讶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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