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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黎青燃)


“苍术先生你……你就不害怕吗?”谢玉珠奇道。
“嗨,烂命一条,怕什么。”苍术不在意地摆摆手,手腕上白布条子乱晃,被孙胜瞪回去,叫他别乱动。
谢玉珠瞧着这场面,只觉得这破庙里好像只有她一个正常人。若不是孙胜这个灵匪作恶多端,他倒是比她师父和苍术还正常点!
在这种度日如年的焦灼之中,时间慢慢流逝,夕阳光芒染红了天际,照得破庙内一片橙红色。孙胜终于等不下去了,他直接上前把叶悯微拎起来,不耐地大声道:“还要多久?你修得修不好?你这厮就是在糊弄我!我没那个闲工夫跟你耗!”
蓝色的丝线就悬在叶悯微胸膛前,她抬头望着孙胜,手里拿着仍然散作一团的万象森罗。衣袖里无人能见之处,一颗苍晶从她手心里往下滑,即将落在万象森罗的凹槽里。
正在此刻,孙胜突然扭过头去,警觉地环顾四周,说道:“什么声音?”
夕阳残红褪去,破庙门外天际一片黯淡的蓝色,有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叮咚作响,微弱得像是幻觉。
谢玉珠也跟着怔了怔,不可置信地喊道:“这是……是铃铛!二师父的铃铛!”
起初仿佛只有一两颗摇晃,随着夜风渐强声音渐起,如有几十颗铃铛纷乱作响。像是玉珠坠落又像是稚子欢笑,错落悠远,一片昏暗中,也不知道是从何处传出。
孙胜慌忙地转头四处张望时,一阵夹杂着血腥味和花香味的风拂过叶悯微的鼻尖,似乎有发丝从她脸上掠过,速度快到她看不清。
“你现在强行发动万象森罗,它就废掉了。”
熟悉的清朗嗓子,熟悉的傲慢语调。
叶悯微怔了怔,灰黑的眼眸慢慢睁大。
最后一丝日光也熄灭,夜风从洞开的门与破窗中呼啸而过,破庙里残帐飞舞,荒草飞扬。拎着她领子的孙胜背后突然多了一个身影,在昏黑中面色模糊。
风吹得那黑影的头发与衣衫飞舞,仿佛墨汁融化在更广阔的黑暗中,铃铛声音悠远恍若破庙百年前传来的诵经声。
那人从背后搭上孙胜的左肩,胳膊挂在孙胜身前,竟是称兄道弟的姿态。他压下身来,血气四溢间,在孙胜耳边淡淡地说:“我平生一最讨厌见血,二最讨厌白天被找事。”
“两条皆犯,老混蛋,你找死。”
孙胜被冻住一般,满眼惊恐却一动不动,仿佛无法掌控四肢。眨眼间孙胜便诡异地消失不见,便如人间蒸发一般,唯有牵丝盒掉落在地。
月光终于漫进这座破庙,照亮站在破庙中央的那个黑影。
他依旧眉目如画,面色却苍白如纸,脸侧、脖子和衣服上尽是已经干涸的血渍,大片深而暗的红色如同开满了血色海棠,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回来寻仇的厉鬼。
这人本来就美得太过锐利,像一柄匕首,如今就仿佛这匕首见了血。也不知是伤了别人,还是折了自己。
他正是几个时辰前被“杀死”的温辞。
谢玉珠和叶悯微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活见鬼一般。
温辞却一脸风轻云淡,从容不迫地弯下腰去,将地上的牵丝盒捡起来扔给叶悯微,盒子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白的弧线。
“拿好了,以后有白天防身的家伙了。”
叶悯微抬手接住牵丝盒,她没有收回手,反而伸出手指戳了戳温辞的胳膊。温辞也不避让,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谢玉珠在远处踮着脚左看右看,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师父,是人还是鬼?”
“是人。”叶悯微诚实道。
谢玉珠倒吸一口气,捂着嘴颤声道:“大师父……二师父他……他诈尸了!”
温辞轻蔑地嘁了一声,他低头咳了两声,抱着胳膊靠向旁边残破的墙壁:“拖着你们两个,我确实离死不远了。”
叶悯微的眼睛映着牵丝盒中萤火一般的蓝光,她疑惑道:“你没死?”
“我没那么容易死,不过去睡了一会儿觉。”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二师父你胸膛被穿透了呀!魇师又不能修道,肉体凡胎的,伤了心脏还能活吗?”谢玉珠一溜小跑过来。她不敢靠近温辞,只是惊奇地上下打量他,只见他左胸的伤口分明还在隐隐渗血。
温辞伸手把脖子上溅的血擦掉,那些血迹已经干涸,他直接擦出五道暗红指痕,仿佛被人掐过脖子似的,看起来越发吓人。
也不知是活人还是死人的温辞漫不经心地改口道:“那我就诈尸了。”
“……”
谢玉珠还未来得及追问,温辞便起身离开墙壁,好整以暇道:“好了,那家伙死了。”
只见温辞伸出手,竟然从虚空中掉下一颗珠子,落在他手心。
他说道:“这是孙胜从鬼市买来的消息珠,能收到鬼市发出的甲等情报。这东西极难得到,看来他和鬼市交集颇多,可惜了,要不是他害我流这么多血,该留着他去探一探鬼市的。”
叶悯微从温辞手上拿过那黑色的珠子仔细端详,一番摆弄后便有白色光芒把几行字投在地上,正是关于万象森罗的寻赏令。
鬼市并不知万象森罗的名字,上面只说有生棘术与吹烟化灰术的金镯子灵器,标注了“云川”、谢玉珠和温辞的外貌特征,还有几个曾经出现的地点。
叶悯微抬起头来看向温辞,说道:“珠子上有白色的粉末。”
“哦,大概是我刚刚在梦里拿面粉灌他七窍的时候粘上的。”
叶悯微自然地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谢玉珠捂着脑袋只想大呼什么原来如此,他们在说什么?孙胜刚刚去哪里了?二师父是什么时候拿面粉灌的孙胜,又是什么时候问出的这些消息?
她把心中疑惑问出口,温辞以一副和叶悯微如出一辙的自然神情说道:“还能去哪里?他被我召进梦魇里去了,就在刚刚跟你们说话的时候,他被我用梦魇里的面粉灌进七窍而死。”
拉人进梦与从梦境里召东西出来不同,后者立足于现实,而前者立足于梦魇。一旦有现实之物进入梦魇,作为梦魇主控者的魇师也需要入眠进魇。
温辞怎么能一直好端端地在这里醒着呢?
“……您为什么能在现实里,又同时在梦魇里?”谢玉珠疑惑。
“我生来就可以。”
“可是召人进梦,魇师要入眠的啊。”
“我又不是寻常魇师。”
“……”
谢玉珠真想借一下二师父的脑子,看看梦魇和现实这两个世界是如何同时在他脑子里运作的。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夜晚,温辞又奇迹般死而复生,终于可以安心了。这心惊肉跳的一天终于过去,谢玉珠后怕地捂着心口,说道:“我真是吓死了,差一点点我们就要死在这个灵匪手里头啊。”
“差得远呢。这灵匪冲着万象森罗而来,万象森罗如今残坏他定然不甘心,不甘心怎么会轻易杀你们?而且你大师父虽然没想好怎么修,但却知道怎么毁,她大可以扭转灵脉让万象森罗碎裂,那碎裂爆发的力量也足够杀死这灵匪了。她刚刚就打算做这事儿呢。”
温辞淡淡地说完,目光便转向破庙深处的苍术。他从温辞出现开始便未发一言,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隐没在黑暗之中,如同消失了一般。
温辞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还有这位苍术先生,他如此神通广大,掺和进我们的事情里来,总不至于是来陪我们找死的吧?”
苍术笑笑,并没有说话。
温辞向他走近一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七天前你又为什么会在梁杉与我们见面?”
“所谓察见渊鱼者不祥,未老而先衰;悔吝无方者不幸,穷追而必伤;昏而未觉者不知,妄行而失路。你似乎很了解我们。”
温辞边走边说,终于在苍术面前站定,笑意已经全数从他脸上消失,眼底只有冰冷审视。
“苍术先生如此神机妙算,想来早就知道我们是谁了?”
那被布条包裹的怪人微微一笑,他左脸上的布条隐在一片黑暗中,右眼里却映着月光,灼灼发亮。
他收起了所有市侩与故弄玄虚,从草堆里站起来,俯下身去向叶悯微与温辞行礼:“在下苍术,见过万象之宗,梦墟主人。”

深夜荒郊的破庙里一派宁静。
四个人在草堆上坐着, 烛光灼灼,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包围着苍术,三道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俨然是三堂会审的气势。苍术倒十分从容, 掐指一番, 说道:“各位快些问, 这时辰不巧,我马上就要休息了。”
温辞冷声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在下一介无名之辈,何必深究。”
“都说策因善占,你却比策因先一步找到我们,难道策因还不如一个无名之辈?”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 善占者亦如是。各位当我是不知名的世外高人便好。”
苍术一点儿也不谦虚。可是他这一身破旧道袍, 瘦骨嶙峋, 还缠满布条子,完完全全的落魄相,半点儿高人的样子都没有。
他扶了扶左眼上的布条子,笑眯眯地说:“各位不必担心, 我既不会魇术也不修行, 就只会算个卦而已,又能做什么呢?我既然来了这里,便是知道各位需要我, 终究会带我同行。有我在身边, 便是策因也找不到各位。”
温辞轻笑一声,他把手搭在膝盖上, 俯身靠近苍术:“我们需要你?你可真是乐于助人啊,你就不想从我们身上获得什么?”
苍术沉默片刻, 在众人的注目下往后一塌靠在墙壁上,笑道:“正是闲适春夜,诸位又对在下十分感兴趣,那在下便讲个故事。”
出人意料的是,苍术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若故事是真的,那便坦诚到了露骨的地步。
他说许多年以前,有一个人学了些占卜之术,碰巧有些天赋,学得不错。然后他便悲哀地算到,自己这一生实在是倒霉透顶,将要厄运缠身,颠沛流离,盛年而亡。
他实在不甘心,占卜能力又确实出色,于是他左找右寻,还真寻到了一个改命的方法——去偷别人的好运。以某种方法拿别人命里的幸运,去填自己命里的窟窿。
“那我们之所以这么倒霉……”谢玉珠打断苍术,手指在自己和叶悯微、温辞之间转了个圈,意有所指。
“哦,诸君都是天生的倒霉蛋,和在下全无关系。”苍术不假思索。
“……”
谢玉珠不知是喜是悲。
苍术笑眯眯地继续讲述故事。
这人靠着偷别人的好运,如愿以偿地苟活于世,只是偷来的命数倍加坎坷。
在他得以延长的生命里,他被各种各样的势力威逼利诱占卜。他在这些卜算中知道太多秘密,又因此被丢弃、追杀,颠沛流离,九死一生。
他的人生糟糕透顶,然而这祸事连连的人生却突然出现了好事——在被追杀的途中,有人救了他。
那个人本来是要杀他的,她为什么要救他,他也不知道。
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手却极其利落。杀人如杀鸡宰羊一般,手起刀落眼也不眨,他从来没见过在这个年纪能狠戾至此的姑娘。
这个姑娘救他,便是背叛自己的组织。然而她二话不说就带着他一起逃亡,与那些要夺他性命的人厮杀。他在她的庇护下拥有了他偷来的生命里,最长时间的一段自由。
那时候他久违地觉得开心,他想这个姑娘大约是要他卜算什么,就像之前那些想利用他的人一样。不过那也没关系,只要是她的请求,无论什么他都愿意去算。
可直到她为了帮他引开追兵,死于乱箭之下时,她也没有向他提出任何问题。
在弥留之际,她却解答了他的问题。她说她之所以会救他,只是报恩而已。
她幼时与亲人失散,在街上乞讨为生。有一年雪下得很大,天寒地冻,她就要被冻死了。街上走过来一个哥哥,那个哥哥把棉衣脱下来盖住她,让她暖和过来,还带她去吃了一顿热饭。
后来她流浪多年,又做了杀手,但是她总是会想起雪地里暖和的棉衣,还有那一顿世界上最好吃的饭。那是她记忆里最深刻的善意。
她想如果她能见到她的恩人,她一定要报答他的恩情,赴汤蹈火,死也无妨。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没想到还能遇见你,真好。
她浑身是血,气息断绝时却笑着,心满意足。
这姑娘面冷心热,把别人对自己的一点儿好念了这么久。如果她能在父母身边长大,应当是个非常幸福的姑娘。
然而她没有。
他终于想起来她是谁,抱着她的尸体,只觉彻骨冰凉。她简直是他漫长人生里,遇见过最荒唐,最可悲的人。
她对她保护的这个人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那个大雪纷飞的街头,本该是她苦难的尽头。
只要她在那里再等上一炷香的时间,她失散的家人就会找到她。她本该和家人团聚,衣食无忧,饱读诗书;嫁做富商之妻,夫妻和睦,儿孙满堂,这一生荣华富贵,和乐顺遂。
然而那一切尽数烟消云散,因为她视作恩人的这个人把她带走,让她与家人失之交臂。
他不是她的恩人,他是她一生苦难的罪魁祸首。她所惦念的,她所感激的,只是一场卑劣的偷窃。
而他这场偷窃,终于在此刻迎来了丰厚的成果,她终于以自己的善良与孤苦,厄运与性命换取了他的生存。
她居然说他是她的恩人。
她居然说重新遇见他真好。
错乱颠倒,荒谬绝伦。
“多年以来,我只管算如何偷运续命。我刻意不去知道被偷走好运的人后来命途如何,以何种契机,辗转地来填补我的生命。”
“我以为这样我就可以装作一无所知,心怀侥幸、大摇大摆地活下去。”
终于有一天,他与自己的罪孽狭路相逢,终于目睹了这鲜血淋漓的,他所摧毁的一个人的全部人生。
他蓦然看见这苟延残喘的身躯里注满了他人的厄运,沉重得让他不得喘息,无法前行。
他恐惧这由他人厄运拼凑而成的人生。
“从那之后,我便决心要还债。我找到那些被我偷取好运之人,将他们的运气一一偿还。若他们还活着,就补给他们这一世。若他们已经死了,就填给他们下一世。”
“时至今日,我的债已经快要还完,就只剩下她了。”苍术轻声叹息。
荒野的夜晚万籁俱寂,烛火跳跃,照亮破庙里这一块狭窄的角落,静默地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不远处座上残损的佛像也低眉敛目,沉默不语。
寂静之中,谢玉珠率先打破沉默,她清了清嗓子,斟酌着慢慢说:“苍术……苍术大哥,虽说你做的不地道,但上辈子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现在我喜欢那种高大英俊威猛深沉的男人,不喜欢你这样……”
她说得十分艰难,仿佛在努力措辞。在话题往奇异的方向发展之前,苍术及时地打断她:“不是你。”
谢玉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抚着心口道:“那就好!那就好!吓得我是坐如针毡啊!不是我……那……难道是大师父?”
谢玉珠满面疑惑地指向叶悯微,苍术立刻制止了谢玉珠离谱的揣测。
“也不是她。”
谢玉珠奇道:“都不是,那你找我们干什么呢?”
“我跟着各位,自然会见到她的。”
温辞探究道:“你想说你神机妙算,能改他人命数以利自己,如今却不知道那个姑娘的所在,还要跟着我们吗?”
苍术从容以对:“我自然知道她在哪里。只是菩萨畏因,凡人畏果,我要以最好的因果与她相遇。而跟着各位,就是最好的因。”
温辞目光深深,不置一词。
苍术转向叶悯微,主动问道:“万象之宗怎么一言不发,您对在下没什么疑问吗?”
叶悯微点点头,说:“有。”
然后她便开始了她的长篇推演。
“你说你偷走这个姑娘的好运,以至于摧毁她的一生,这种说法并无道理。假使天机自有定数,便如在四边设墙的冰面上弹出一颗冰球,从它滑出的一瞬间开始行动轨迹便已注定。你只是天机设在此处的一道固定的墙壁,它以某个方向撞向你,再经由你滑向下一道墙壁。你的选择不是你的选择,而是天机如此,事实上没有人有选择,她从出生开始这一生便已注定。”
“假使天机并无定数,便如在广阔无垠的冰面上弹球,你只是突然出现在她轨迹上的一面墙,她撞上你然后转向。那么在她之后的滑行中,她还会撞上无数突然出现的墙,她在所有的碰撞中都未能彻底转向,仍然落入了湖中的大洞中。这其中,又有多少归因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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