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已经在书房等候着了,贺知章迈入书房,见到李长安后长叹一声,作揖:“臣辜负公主所托。”
李长安快步走到贺知章身前,托着他的胳膊将他托起来。
“贺监已经尽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谈辜负?”
只是这里的天指的却不是老天爷,而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
贺知章注视着李长安,李长安的脸上却只有满满的诚恳真挚。
“事到如今,公主下一步有何打算?”贺知章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他的理智告诉他,寿安公主能费尽心思写出那份建议书并且想办法试图让朝廷出手主持修理水利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李长安只是公主,这些事情本来和她就没有关系,无论是哪个地方受灾,都不会影响到金枝玉叶的公主歌舞升平的生活。
哪怕是作为圣人子女,李长安做得也足够多了。毕竟就连太子和天子都不愿意对此多做什么,李长安完全没有必要再为此事费心劳力。
可贺知章就是无法言说地升起了一股隐秘心思。
他在渴望一些东西。
李长安不知道贺知章在想什么。
她这一刻的心思只是有些果然如此的感慨。
在前日与贺知章交谈完之后,李长安就已经知道此事不会成功了。
国库里的钱都已经规划好了去处,贺知章用几句话哪能改变它们去处呢。
李隆基这后半辈子都不会见到被洪水冲垮的屋舍,可长生殿是实打实他往后要居住的宫殿。
李长安丝毫都不奇怪李隆基的选择。
听到贺知章的询问,李长安也没有隐瞒:“我已经写信送去了荆州,从荆州调一批粮食先运到洛阳。”
“公主想要施粥放粮?”
遇到天灾人祸,有部分有点良心的权贵会搭个棚子给灾民施粥。尽管这个想法有些天真,但贺知章已经很满足了,起码李长安还想到了百姓,而不是第一时间想着权力争夺。
李长安看了一眼贺知章,慢吞吞道:“我调了一万石粮食。”
而且这还只是第一批。
后面半句话李长安就没有说出来了,尽管今日贺知章能出现在她的书房中就已经说明了贺知章的立场偏向了她,可毕竟偏向不等于投诚,李长安愿意给贺知章透一点口风也就仅限于一点。
贺知章有些惊讶:“竟有一万石粮食。”
大唐每年的税收在粮食这一块上每年能收粟二千五百余万石,折合每个县一点七万石粟米。当然不能用平均来算,毕竟像凉州这样的荒蛮之地一年很可能一个县连三千石粟都收不上来,甚至大部分还要倒贴给粮,而荆州这样的富饶之地,一个县能缴纳两到四万石粮食,江淮之地鱼米之乡和川蜀天府之国有些富饶的县一年甚至能缴纳七万石粮食。
不过就算在荆州之地,一万石粮食也是一个小些的县半年的税赋了。
“而且我也不打算施粥。”李长安耸耸肩,“若是水灾发生六七月,那正好是庄稼长成的时候,洪水冲毁了他们的田地和屋舍,只是单纯施舍一碗粥无济于事。”
“赈灾,不仅是要让灾民三天不被饿死,而是应当让灾民一年不被饿死,撑过没有收入的这一年。”
这番说法倒是新奇,贺知章心想。
贺知章没有在地方为官经历,他考中状元后为国子四门博士,后来又曾担任过礼部侍郎和工部尚书,年老时便进了秘书监养老。
可对于该如何赈灾,贺知章也知晓一些。
赈灾无非也就是在天灾发生后,朝廷拨钱拨粮派遣官员分发给受灾百姓。因为其中空子大,所以时常有官员下吞上瞒,从中贪污。
朝廷也只管百姓一时饿不死,至于田地毁坏一整年颗粒无收百姓怎么活过这一年……平时没有天灾的时候,年年也饿死那么多百姓,平时都管不过来,运气不好遇到天灾更管不过来。
贺知章捋捋胡须:“公主欲如何赈灾?”
“先买一块地,然后建工厂,我还打算再建一个贸易市场。”李长安道。
贺知章觉得自己是不是年纪太大了,要不然李长安说的话他怎么听不懂呢。
李长安看着贺知章的表情,开口解释道:“贸易市场就是东市西市,只是东市西市中各个店铺主要是将货物卖给百姓,我打算建造的这个贸易市场是一个大商人将货物卖给许多个小商人,这些小商人在将货物运到各个城市中买卖。”
“工厂,就是工坊,雇佣百姓为我做工。”
洛阳地理位置优越,交通运输便利,再加上挨着河流和有洛阳城这座仅次于长安的大唐第二大消费市场,其实很适合发展工商业。
贺知章似懂非懂。
李长安再简化一点:“以工代赈,我雇佣灾民为我建造厂房,为我做工,我给他们发粮食发工钱,我得到了厂房和货物,灾民得到了钱和粮食。”
贺知章听懂了。
“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小小一个那什么工厂,恐怕收拢不了太多灾民。”贺知章轻轻叹了口气。
他也见过东市这些店铺雇佣工人干活,就算是都是最大的店铺,也只是雇用了二十几个百姓干活。
水灾一旦发生,受灾者少则数千,多则数万,哪里是李长安一个人能养得起的。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看着已经八十岁的贺知章,告诉自己三年一个代沟,贺知章这个年纪理解不了她的意思也很正常。
毕竟时代局限在这,一般唐朝人也没法想象一个大工厂可以有数万工人。
既然沟通不了那就不沟通,就算是想法沟通不了,也不耽误李长安用贺知章。
李长安缓缓吐了口气:“我想要在洛阳城周遭买一块地,贺监可有门路?”
贺知章略微思索片刻:“我愿为公主引荐汝阳王和洛阳左率府长史张旭。”
洛阳辖区内有一县名为汝阳县,紧挨着伊川县,正是汝阳王的封地。
贺知章愿意为李长安引荐其他官员,已经代表了一些东西。
哪怕作为太子宾客,贺知章先前也从未给太子李屿引荐过自己的好友。
“还有一事也要拜托贺卿。”李长安微笑。
贺知章的称呼已经从称呼官职的贺监变成了亲切的贺卿。
“洛水一旦泛滥,伊川县令必定会首当其冲被罢免。”李长安道。
伊川县挨着伊河,又处在洛阳北部,而且地势险峻,换言之就是河流落差大,一旦水患爆发,必定会成为受灾最严重的区域。
“伊川县令被罢免,朝廷势必要指派官员去担任伊川县令,我想向贺卿举荐一人。”李长安看着贺知章。
在李长安说出“赈灾”二字后,贺知章心中先前升起的那股复杂感觉就得到了满足,他忽然就平静了下来,连日的忧愁也瞬间消散了。
现在的贺知章又开始抚摸起他那雪白的胡子,乐呵呵听着李长安说话。
“公主欲举荐何人?”贺知章笑眯眯问道。
他似乎已经完全不为可能会到来的灾难而哀愁了。
或者说贺知章从一开始哀愁的就不是这一场小小的洪水。
贺知章历经四朝,当了五十年的官员,其中许多年担任的还是工部尚书,他见过太多的天灾了,一场只涉及洛阳一个地区的小水灾,在贺知章所见过的天灾中甚至排不到前五十,大唐疆域何其辽阔,每年都会有许许多多的天灾发生。
永淳元年闹过蝗灾,大蝗,人相食,都到了人吃人的地步;神龙元年发生大旱造成“谷价腾踊”;开元二十二年,泰州地震,压死的人就有四千余人……这些都是贺知章亲自经历过的天灾。
比起人相食的凄惨,一场小小的洪水在贺知章眼中实在算不上什么。
贺知章的忧愁是因为他看到了大唐的天子,大唐的太子对百姓的蔑视。
只要天子励精图治,纵然是天灾不断,可天下依然还有希望,若是天子沉迷权术与享乐,那就算年年丰收,也依然会民不聊生。
贺知章忧愁的是大唐的未来。
不过现在贺知章感觉心里又升起了一丝盼头……尽管这丝盼头很小。
李长安不知道贺知章对她的期盼,颜真卿已经过了守孝期,前两日刚刚回到长安,如今正住在寿安公主府中。
正好趁这个机会举荐给贺知章。
“是我的老师,名为颜真卿……”
贺知章听到李长安的介绍后开口第一句话却没有问颜真卿,而是表情有些奇怪:“公主的老师不是张公吗?”
“老夫好像记得太白也提过公主向他学习剑术。”贺知章又回忆起了他的另一位好友。
这么一想贺知章又想到了前段时间那位新科状元,“老夫隐约有些印象,今科的新科状元沈初似乎和公主也有师徒之名?”
李长安干笑两声:“张公的确是我的老师,李十二也的确是我的老师,沈状元……也是我的老师。”
其实不止这几个,准确来讲她还藏着好几个,裴素裴芸,如果算上有实无名的老师还要加上武惠妃,其实她跟李林甫杨玉环也学了点东西……
嗨,人生在世多几个老师怎么了。
在古代,师生关系多牢靠啊,诛十族都能诛到,堪比父女关系那么结实,天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同盟,这么好用当然要多认几个老师了。
当然主要是观念不一样,唐朝人觉得拜师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李长安从幼儿园到大学不知道有过多少老师,甚至大学很多选修课的老师连脸都没有记住……不过李长安自认为她还有点良心,就算她的老师多了那么亿点,李长安也不吝啬给他们每一个都养老送终。
李长安看看贺知章,若有所思:“贺公担任工部尚书多年,对大唐水利农业工程建设一定十分熟悉,贺公可愿收我这个学生?”
贺知章:“……”
称呼怎么又变成贺公了?而且别以为我看不穿你的心思,你就是想占我这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头便宜罢了!
“老夫还正担任太子宾客一职。”贺知章委婉道。
从关系上来讲,太子李屿倒是能称呼贺知章一声老师。
只是贺知章现在看不太上那个学生罢了。
李长安闻言不无可惜:“这样啊。若是贺卿有其他有能耐的好友,我也愿意向他们请教学问。”
贺知章沉默了。
他开始思考,还好贺知章饱读诗书。
“公主有汉高祖之风。”贺知章干巴巴道。
“其实我也有太宗皇帝之风。”李长安嘟囔道。
李世民杀了他哥以后还厚着脸皮扑到李渊怀里“跪而吮上乳”呢。
成大事者脸皮不厚怎么能行?
贺知章老脸颤了颤,只当没听到李长安的话。
说话间,李长安派去请颜真卿过来的婢女已经把颜真卿带了过来。
经过了三年的守孝,颜真卿又清瘦许多。
颜真卿自幼丧父,他的母亲单独拉扯大了他,因此颜真卿对母亲的感情很深厚,比起三年前,颜真卿更加沉默寡言。
原本颜真卿打算明年考博学科重新授官,还是李长安一天三封信把他给提前一年劝到了长安。
“见过贺监。”颜真卿行了个叉手礼,面对贺知章的打量,颜真卿坦坦荡荡站在原地,任凭贺知章打量他。
贺知章眼前一亮,几乎刚一见面,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
颜真卿如一棵青松一般,脊梁挺直,面色沉稳,自带泰山崩于前而不惧的镇定。
一看便知此人老成稳重,不骄不躁,是一位大唐未来的中流砥柱,如今的可造之才。
在和颜真卿聊了几句后,贺知章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颜真卿表里如一,不但看上去就成熟稳重,而且对于政务也十分有见地,更重要的是,贺知章能够感受到颜真卿埋藏在平静外表下的那颗对大唐忠诚炽热的心。
这是大唐的忠臣啊。
贺知章长吁短叹:“可惜老夫年岁太大,若是老夫再年轻五岁,一定会将清臣当作弟子扶持。”
“区区一个伊川县令,实在是太过屈才。”贺知章摇头晃脑,十分可惜。
贺知章一生识人无数,在他看来,颜真卿这样有底线、有能力,更重要的是知道变通的人物,一旦有机会便能青云直上。
只可惜还是太清正了些,若是能再知变通一些,宰相也不是当不得。
颜真卿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他一向对贺知章十分敬佩,能和贺知章交流他亦是求之不得。
贺知章还趁机看了一眼李长安,李长安正在那儿低头拨着算盘,口中骂骂咧咧。
隐约能听到“损耗两成这么多”“该死的狗官,连我的船也敢吃回扣”一类的话。
贺知章忍不住怀疑,这位公主当真是颜真卿的学生吗?
风格差距有些大啊……
李长安感受到了贺知章投来的视线,抬起头回望贺知章:“两位可是聊完了?”
李长安正有些生气,她从荆州往洛阳运粮食,用的商船经过关卡时被关卡处被当地官吏要了回扣,而且数额还不小,李长安正盘算着把这件事记在她的记仇本上,等日后再算账呢。
贺知章看到李长安脸上的笑容,又看了看颜真卿,颜真卿面无表情一看就十分稳重,师徒二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于是贺知章欲言又止。
“老夫已经和清臣聊完了。”贺知章最后还是把他原本要说的话吞了回去,“清臣老成稳重,老夫愿意举荐他为伊川县令。”
在将贺知章送上马车之前,李长安牵着贺知章的手甜甜一笑:“贺卿为官多年,于为官一道上必定颇有心得,我的另一位老师沈初初入仕途,还想向贺卿讨教经验,贺卿可有空闲?我老师可登门拜访。”
智慧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贺知章如今已经到了人生中最有智慧的时候,尤其是关于怎么做官,历经四朝还能善终的贺知章说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这么好的人生经验带进坟墓里也是浪费了,都不如教给别人。
贺知章垂在袖中的手颤了颤,看着李长安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目瞪口呆。
前几天你对我还不是这个态度啊。
没投诚之前,你对我又尊敬又仰慕,登门拜见从不空手来,为何投诚之后,你又让我帮你找人买地,又让我帮你举荐官员,现在还要让我压榨自己的时间去给你的人传授为官经验?
可想了想,贺知章笑了。
罢了,想干实事总比不干实事强。
“老夫如今这个岁数已经是养老了,也不用日日去点卯,你那个老师下值以后就让他直接来我府上吧。”贺知章道。
李长安信誓旦旦:“贺卿放心,我老师温润君子,聪慧博学,贺卿只要一见到他绝对会喜欢上他。”
“与清臣相比如何?”听到李长安这么夸,贺知章还真产生了几分兴趣,忍不住开口询问。
李长安几乎没有思考就立刻脱口而出:“沈初与颜真卿于我,便如房谋杜断于太宗。”
贺知章挑眉,对沈初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颜真卿他已经见过了,今日一番交谈,贺知章也发现此人擅长决断,的确有几分像杜如晦公。
既如此沈初他倒是要好好见一见,看看是不是如房玄龄公一般善谋。
坐在马车上,哪怕这个酒肆的马车十分简陋,贺知章心情也比来时要愉悦上十倍。
说起来他一见到寿安公主,便觉得这位公主与众不同……
“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就跟曾经见过一样,原来是像那位啊。”贺知章坐在马车上忽然一拍膝盖喃喃道。
贺知章忽然想起李长安为何会给他一股熟悉感了。
那双眼睛……贺知章在他当年参加殿试时见过,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难怪他一开始没有想起来。
寿安公主竟然和则天皇帝生了一双九成像的眼睛。
四月初。
今年的春格外冷些,本该踏青的三月长安郊外却见不到几个人影,入了四月,天气方才渐渐暖和了,郊外山上踏青的游人也渐渐多了。长安西郊,随处可见穿着红绿长裙的小女郎,骑着马的郎君,还有携家带口的中年妇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