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他先前还考虑要如何安置流民。
现在倒是想都不用想了,流民人都没了!
除豪强除豪强,豪强没了,他的政令倒是能顺利下达了,可人口也没了,他颁布的政令再好,也需要有人执行才能实施啊。
李泌加上县丞和主簿以及几个县中的司吏,核算了三日才将县中的人口核算完毕。
不出所料,县中的人口户数没有多大变化,人口却少了五分之一,而去处都是迁往了漳县。
每个人户籍迁出的原因也都十分合情合理,通通都是直系血亲之间的赡养和抚养为由迁出的户籍。
饶是李泌也说不出二话来。
李泌看着面前厚厚两摞文书沉默许久。
百姓不是傻子。
百姓都想方设法地将户籍迁到漳县,那只有一个原因他们在漳县过上了比在玉溪县好得多的日子。
李泌轻叹一口气,心中第一次萌生出了挫败感。
他想劝自己,李长安已经治理漳县治理了两年,而他这才只有半年,玉溪县比不上漳县……一点也不正常!
漳县是下县,玉溪县是中县,寻常有作为的官员能用十年时间将下县治理到中县水平都已经算得上是有为之官了。
李泌扪心自问,他治理五年玉溪县,能否让隔壁上县的百姓想尽方法也要将他们的户籍迁入玉溪县呢?
李泌做不到,他有把握用两年时间也将玉溪县治理的蒸蒸日上,却想不出要如何治理一县才能将其治理到能其他县的百姓背井离乡也要到玉溪县来的地步。
怎么可能呢?两年时间,田地里的庄稼也才收割了两次啊。
李泌抬手轻轻敲击桌面,缓缓闭上了眼睛。
想不明白,那就去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不懂,那就去学。
“这位娘子,我是玉溪县来的人,听闻漳县能找着活干,应当往哪走啊?”
穿着粗布麻衣,还专门把自己脸抹得灰扑扑的李泌脸不红心不跳扯住路边的大娘问路。
这中年妇人看了眼李泌,热心道:“你得先到收容所去登记贯籍,收容所就在南大街最南边,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遇见一个胡饼铺子往南拐个弯,再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到头就是了。”
“多谢娘子,只是我是流民没有籍贯……”李泌眨眨眼,接着编瞎话。
“无碍,咱们县也收拢流民,你只管过去就行,有人会带你去登记户籍。”大娘热情极了。
李泌沿着大娘所说的路一直往前走,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道路两侧的情况。
从方才那条街上转过来,这边是南大街了。
道路两侧都是商铺,路边上还有推着驴车摆摊的小商贩,繁华景象不像是县,反倒是像江陵城。
不过江陵城街上多有卖脂粉首饰布帛的铺子,这条街上倒是没有卖那些东西的铺子,而多是卖一些百姓日常所用的东西,李泌评估着这条南大街。
复行数十步,李泌眼前便出现了一片整齐到仿佛是复刻一样的屋舍群。
每一间屋子都仿佛是复制一般一模一样,街头巷尾都是人,每个人身上都灰扑扑的。
李泌无意识皱了下眉,脚下慢了下来。
“新来的往这里来!”
一道声音唤回了李泌的理智。
定睛一看,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正扯着嗓子手里挥着大旗招呼新人。
李泌快步走过去,“我是玉溪县来的流民……”
“先站在这。”这女子身材虽娇小,语气却颇为凶悍。
李泌乖乖站在了一侧。
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这一片空地上已经站了五个人。
这时女子才将手中十分醒目的大旗递给走过来接班的一个男子。
这个来接班的男人也开始扯着嗓子喊起来“新来的往这边来”。
女子则是示意李泌五人跟着她走。
“先去登记身份,从现在开始,三个月内你们遇到任何不懂的事情都可以来找我……你们可称呼我王三娘。”
李泌光荣地成了漳县烧砖大队第七队第八小组的一名组员。
一个小组中有十个人,负责将土做成生砖和瓦片,再将生砖和瓦片装窑烧制,最后出窑。
李泌所在的小组组长是一个面上带疤的老汉,名叫张石头,虽说面上有一道可怖伤疤,但实际上为人十分老实,脸上的疤痕也是年少时候下河摸鱼脚滑了一下被石棱划的。
张石头告诉李泌,他们做的这个活是按烧出来的砖石算工分,若是勤劳些,做上三个月就能攒出一座房子,确定定居地方以后就可以再攒工分换田地了。
“咱们大伙都好好干,每月月底会算绩效,绩效高了还有额外奖金哩!”张石头鼓舞人心。
他自己本来是第一队里面的工人,已经在漳县烧了半年砖了,后来就被挑选出来当了小组长带新人,他这一组要是做得好,他还能再额外拿一份奖励。
李泌上手很快,只学了一下午就学会了如何制作生砖生瓦。
只是做了五天的砖瓦,却始终等不到烧窑。
到了第五日,他已经无事可做了,砖窑一次只能烧制两万块砖和三万片瓦,十个人一起做起来是很快的。
只是烧不出来砖瓦,就没法算工分,没有工分,他也就没法弄清这个工分到底有什么用。
直到第六日。
五更天,李泌还在睡梦中。
一开始他在这个小宿舍内怎么都睡不安稳,和他同一个宿舍的三个人中有一个打呼噜,声音震天,李泌来到此处的第一晚通宵未睡。
他只能苦中作乐的比较起他的舍友和他寻仙问道时遇到的山狼哪一个更可怕,一夜未睡之后,李泌深深觉得他舍友比狼群可怕多了。
起码山狼他还能一箭一个射死,他的舍友却敢在吵得他一夜未睡后的第二日与他勾肩搭背。
好在李泌也只是第一夜没睡着,第二日搬了一天砖的李泌摸到床铺的瞬间倒头就睡,一夜连梦都没做。
“李三水,李三水。”
李泌梦中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倏然惊醒,右手下意识就摸向床头,那是他平日放剑的地方。
摸了个空。
李泌惊出一身冷汗,却也反应过来他如今是在漳县住集体宿舍,他的宝剑还在玉溪县衙内躺着呢。
李泌没好气睁开眼,浮现在眼前果然是一排黄牙,是张石头。
“我打听到了,今日第四小组那批砖出窑,砖窑空了出来。”张石头压低了声音,凑近了李泌,“咱们得先去把砖窑占住。”
李泌叹了口气,边穿起衣服来,手已经摸向自己的瓷杯。
“哎呀,你还磨蹭什么。”张石头气得跺脚。
“我得洗漱。”李泌义正词严。
张石头咬牙:“直他娘的,乃公这辈子都没见过大男人洗漱,抄冷水摸把脸就是了……快走快走!”
话罢,也不顾李泌的意愿,直接把他拉出了宿舍。
李泌缓缓攥紧了拳头,又松了下来。
不计较不计较,我是官,不和愚民计较。
出了门,天却还是全黑,连星星都没几颗。
李泌终于怒了:“现在还是宵禁。”
宵禁怎么能出门?
张石头龇着牙:“咱们又没住在县城里头,哪来的宵禁?”
流民区虽说是和县城联通,可实际上也早已出了城墙范围,只有一条南大街,在白日城门大开的时候和县内连着。
最终李泌还是被拉到了砖窑,冷着脸往砖窑里面运砖。
谁睡得正熟的时候被喊起来加班都不会高兴。
不过半个时辰后,李泌就知道了张石头的做法还是有道理的,因为又有一拨人摸黑来到了此处,见到砖窑被捷足先登后才叹着气离开。
“为何要排队来争夺着砖窑?”李泌问张石头。
张石头唏嘘:“人多肉少,咱们一个队就两个砖窑,却有十个小组,烧一次砖就要两日,若是不半夜来抢,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们啊。”
李泌闻言绕着砖窑转了两圈。
这个砖窑并不算很大,毕竟只是临时砖窑,用来处理挖渠挖水库挖出来的土木废料,一条渠附近建一处,规模小,成本低。
“为何不再多建一个砖窑?”李泌一针见血指出了根本矛盾。
张石头傻眼:“啊?”
在张石头的观念里,这个砖窑就和土地一样,地里粮食不够吃,那就应该再勤快些浇水除草……结果李泌问他为什么不去多开垦几块新地。
“宁郎君没告诉我能建新砖窑啊。”张石头讪讪道。
“他说不能建造新砖窑了?”
“也没说不能。”
李泌叹了口气,这就是没读过书的坏处了。
李泌看了眼张石头:“劳烦张郎君明日随我一同去见一见宁郎君。”
张石头看着李泌,觉得他似乎比宁郎君还要有威严,于是下意识选择了顺从。
第二日,李泌带着张石头找到了宁行,宁行已经从普通管理员升职成为队长,听到李泌的话后,他挠了挠头。
“的确没有规定说不许再多建新窑,不过一个队里面只有两个窑炉,我也不好例外说咱们队需要再加一个。”宁行嘟囔着。
李泌问:“假若不走县衙,只是我等自行修建呢?”
“那没问题。”宁行笑了笑。
于是李泌就拉着张石头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拜访其他几个小组的组长,和他们商量一同再建一个窑炉的事情。
说服了其他十个小组之后,李泌又领着几个伶俐些的组长提了礼找到了造窑炉的工匠……
在一百人的努力开工下,新砖窑很快就落成了。
第八组的队长袖带也系在了李泌胳膊上。
十个小组,三个窑炉,终于勉强够用了。李泌又将其他组长喊过来,一起排了表,哪日轮到哪个小组用,清清楚楚,再也不用半夜爬起来抢占窑炉了。
宁行看着李泌的眼神越发满意,甚至主动过来和李泌结交。
李泌也挺愿意和宁行交朋友,他毕竟能腾出来深入感受漳县的时间不多,有宁行这么个朋友,他就可以从宁行口中得知李长安到底是如何治理漳县的了。
“我前年还不识字,多亏我堂兄跟着李娘子做事,宁村开了铺子,我一家子都在铺子里面干活,家里富裕了,就将我们兄妹都送到村里的公塾读书了。”宁行提起李长安时,眼中的崇拜都仿佛要溢出来。
“我阿兄说李娘子是天生的女神下凡,专门领着我们过好日子来了。”宁行说着忍不住手舞足蹈。
“公塾?”李泌自动忽略宁行那些对李长安无意义的赞词,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词。
“李娘子提出要让宁村年轻人都有一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于是村里有名望的大人就用卤味铺子的部分盈利办了一个公塾,头一年教识字,第二年就教各种谋生技能,我就学了一门木匠手艺。”
宁行面上浮现更加崇拜的表情:“不过我也没当成木匠。开年的时候李娘子说要成立工程部,招收漳县内识字读书的年轻人做官吏,我就来做小吏了。一开始,我只负责引导流民,就跟引导你的那位王三娘一样。”
“后来资历够了就到这边当了一个小组长,领着人烧砖,过了三个月又升为了队长。”宁行对着李泌眨眨眼,“还得多谢你,这个月咱们队烧出来的砖瓦比其他队多三分之一,我下月又要升迁了,到时候我就举荐你为队长。”
李泌若有所思。
他自己已经体会了引导员的作用,一个引导员可以迅速安定流民的心,让流民觉得有依靠,还能帮助流民迅速融入漳县。
他这份烧砖的活就是王三娘推荐他做的,到了这个工地上,工作又有张石头这样的老手带着,遇到组长解决不了的问题还可以直接找宁行。
宁行是漳县本地人,而且是李长安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对漳县各类章程熟悉,又只忠诚于李长安,从他手下走出的百姓,虽然没见过李长安,但是各个都对李长安忠心耿耿。
一个外来者,从踏上漳县土地开始,每一步都有人告知他需要做什么。从定居流民区熟悉环境,到分配工作,再到拿到酬劳,然后用劳动所得的酬劳换新房和土地,彻底搬出流民区融入漳县,这一套流程每一步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会有人欺负这个外来者,他也不用怕流离失所,也不用怕找不着活干。
一个外来者,只需要努力干活就能得到房屋和田地,其他什么都不用他思考。
只需要三个月,一个外来者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对李长安心怀感激的漳县人。
李泌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忍不住吸了口气。
“李娘子……”
宁行看着李泌失神的模样,好奇问道:“李娘子如何?”
“我不如李娘子甚远。”李泌垂头丧气。
大唐的天才神童遭到了深深的打击。
宁行哈哈大笑:“你居然觉得你能跟李娘子比?李三水,你还没我识字多呢!”
饱读诗书,被张九龄评价为宰相之才的李泌睁着一双死鱼眼看着宁行,面上表情十分微妙。
“识字少不怨你,我给你说,你好好干活,咱们县里有政策,只要是定居漳县满一年的百姓都可以免费上识字课,到时候你多去几回,认个百八十个常见字不成问题,到时候你跟我差不了多少了。”宁行拍着李泌肩膀鼓励他上进。
李泌:“……”
我博涉经史,精研易象,善做文章是大唐文坛领袖张九龄亲自认证的,比不上李长安的只是治理地方一项本事罢了,倒也不必跟你差不了多少。
不过李泌也只是看到了“安定流民”这一项,他更想知道的“如何把其他地区百姓吸引过来”还没有学会,得先把人吸引过来才能再谈如何将他们留下来。
所以李泌依然兢兢业业干活。
时光一晃而过,李泌胳膊上戴着的青色组长袖标已经换成了深绿队长袖标。
这日,李泌依然辛辛苦苦搬·真砖。
一人打马停在李泌身侧,下马问他:“这位郎君,县衙怎么走?”
李泌看了眼这个男子腰间悬挂的宝剑和他骑着的矫健黑马,微笑道:“一直往北走,到宣衣坊前向西转就是。”
男子看着李泌挑了挑眉,面露诧异,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上马离去。
目光炯炯,虎口带茧,见到他不看脸先看剑。这漳县搬砖的劳工竟也有一身好武艺。
到了县衙,男子将手中的令牌往守门的门仆手里一扔:“劳烦通报一下孟县令,就说李十二应邀来了。”
孟浩然正与李长安对坐,他读书,李长安处理事务。
李长安终究还是对孟浩然的清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也不能为难山水田园诗人来处理这些杂务,若是孟浩然有为官之志就罢了,可孟浩然年少时求官也只是为了父亲的遗愿,后来求官不成他也就潇洒隐居,没什么非要踏上仕途的心思。
李长安宠溺看了孟浩然一眼,心想不愿意干活就不干活吧,全当他是个吉祥物了。
当然,这和孟浩然月前赠她的那首《赠李二十九娘》也有那么亿点关系。
气氛正好间,门仆小跑进来,附在孟浩然耳边耳语几句,还将手中拿着的信物递给了孟浩然。
孟浩然面上带笑,霍然起身,对着李长安招招手。
“故人上门,二十九娘可愿随我一见?”
李长安上次见到孟浩然这样愉快的模样还是在王昌龄登门的那日,她好奇跟着孟浩然站了起来,走出了廊舍。
孟浩然脚步轻快,边走边给李长安解释:“先前听闻你在学剑,又苦无名师,我便想起我的一位友人,他剑术超绝,比我要强十倍。”
“只是我这友人性情跳脱,我也没把握能将他邀来,他能过来也是意外之喜,你可以多说两句好话夸赞他,说不准他就愿意教你习剑了。”
孟浩然轻笑两声,显然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往事。
李长安好奇更盛,她已经知道了孟浩然七岁就开始学剑,剑术在李长安看来已经十分优秀,竟然还有人剑术比孟浩然更强十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