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心中无奈叹了口气,又要再重新撰写一遍了。
“这幅行卷毁了。”沈初抬头轻轻睨了一眼李长安,指着纸上的墨团道。
李长安三两步走到书桌前,眼神迅速瞥了一眼桌上摊平的宣纸。
“害,还写什么行卷啊,今年科举您一定是状元!”李长安嘴里说着,手上则迅速将桌上的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毁尸灭迹。
“我已经给您托好了关系了,到时候您去考试就行,旁的啥也不用您管,您只管往试卷上写您名字,这状元之位落不到旁人手里。”李长安斩钉截铁道。
“那李林甫,老师都无需搭理他。”李长安得意显摆着自己手里的信,“这是杨玉环寄来的信,有她罩着你,老师的官途一片平坦。”
在大唐政策上,李隆基会听李林甫的话,可若只是一个小小的状元名头,李林甫说一百句话也没有杨玉环说一句有用。
沈初沉默了一阵,方才缓缓开口:“杨玉环刚入宫,根基尚浅……”
“此言差矣。”李长安胸有成竹,“老师实在是太不了解人性了。”
“有武惠妃珠玉在前,我那亲爹对新宠妃的待遇必定会超过武惠妃。武惠妃是三妃之一,杨玉环就必定是贵妃,武惠妃能扶持臣子,杨玉环开口想让李隆基给她看好的人封官她就一定能成功。帝王给新宠妃的待遇必定会超过旧宠妃。”
尤其是对李隆基这种自诩深情的人来说,他要让杨玉环觉得他和杨玉环才是真爱,他就必须要表现出来他重视杨玉环超过重视武惠妃。
就和养猫一样,养两只小猫,若想要让第二只小猫觉得它更重要,那就要给它买更昂贵的猫粮,更气派的猫窝,更多的猫玩具。
李隆基是聪明人,他不会让杨玉环觉得他不够“爱”她。
嘴上说说谁不会?要想真让人相信还是得拿出点实际东西来啊。
沈初盯着侃侃而谈的李长安,眉头颦起:“你为何会对这等事如此熟练?”
李长安视线游移:“……嗯,反正就是这样子,老师你一定会是今年的状元。”
支支吾吾就是不说她为什么会对李隆基这种渣男心理如此清楚。
“我凭自己未必不能……”沈初忽然出声。
两千五百人考科举,可状元之位却在三个月之前就定了他,这对旁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
李长安挥挥手:“就算没有老师,那三十个进士里也不会有一个人是仅凭自己的本事考上的进士。”
“我也不妨告诉老师,通榜如今已经出来了,里面出身最差的一人,也是尚书左丞的子侄。”李长安道。
“通榜若是只凭借名气就能上,那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为何考不中?靠名声和自己的本事顶多只能考得上明经科。”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进士科取人只有明经科的十分之一不到,但是一旦考上进士……那也没啥用,王维还是状元呢,照样郁郁不得志。
沈初苦笑:“我明白了。”
他凭自己一定考不中状元。
“面子工程终究还需要做一做,如今已经六月了,再有三月今岁科考就要开始了,老师也该去长安投一投行卷了。”
李长安厚着脸皮拿起墨条随便磨了两下,从一沓新纸中抽出一张铺在桌上,又把方才沈初随手搁下的毛笔拾起来塞进沈初手中,最后才转身离开,行到一半又回头道:“我这次恐怕无法和老师一同回长安了,这就要到了丰收的时候,漳县这边离不开我。”
“百姓最重要。”沈初抿唇笑了笑。
“开考之前我一定赶回去。”李长安偏了偏头,“王昌龄可以先随老师一同回长安,让他带着我的名帖去吏部。”
“你居然不多留王昌龄一段时间?”沈初挑眉。
李长安哀叹一声:“再留下去,孟浩然的夫人也要管不住他们喝酒了。再说边关才是王昌龄的归宿,我日后肯定会去边关待几年,到时候再聚也不迟。”
“我去备宴给老师饯行。”
李长安蹦蹦跳跳离开了书房。
沈初站在书桌前,看着面前的白纸。
阳光从窗棂中透进来,将微黄的纸页照成金黄色,许多东西压在沈初心头上。
过了许久,沈初才提笔沾墨,在白纸上写下一行行小字。
却不是他的行卷,而是一篇论文。
《弥封与誉录科举制度的演变》
洋洋洒洒一挥而就。
一写就是三个时辰,写到月上柳梢,书房中点起了烛火,这篇五千字的论文方才完成。
沈初扭动着自己僵硬的手指,看着桌面上这厚厚一沓论文,脸上却不见笑意。
他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将他写了一下午的论文拿起来举到烛火上,火苗很快就点燃了纸页。
沈初将纸页抛至地上,看着他的心血化作飞灰。
行不通,统统行不通。
大唐的科举制不公平不在于糊名不糊名,而是在于世家,只要世家大族还在,科举制就永远不会公平。
五姓七望的子弟都不屑考科举,考科举能分到的官位还比不上他们父辈荫蔽的官位。就算科举公平了又能如何?官员想要升迁不还是照样要依附世家和权贵。
沈初轻叹一口气。
就连他自己,也需要依靠权贵才能中第。
第二日,李长安在府邸中给沈初办了个小小的饯行宴,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几个亲近之人。
宴会散去,天色已经黑了,沈初和李长安送别了友人后就各自返回了自己的院子。
沈初却睡不着,他今夜饮了许多酒,都是他亲手酿的酒,酒的度数比大唐普通美酒度数要高上许多,喝得沈初也有些醺醺然,躺在床上实在是辗转反侧,索性干脆坐到院子中,仰天望着明月。
“老师亦未寝?”隔壁房顶上忽然冒出一个小脑袋瓜来,冲着他招手,“那边有梯子,老师顺着梯子就能上来。”
等到沈初上了屋顶才发现这屋顶上竟然别有洞天。
这一片屋顶上没有铺瓦,而是用一整块石板留出了一个可以容纳三个成年人躺下的平地,上面还铺了一层刷了木漆的木板和一层茅草。
“我专门找匠人改造出来的地方。”李长安盘着腿对沈初招手。
“老师在宴会上情绪就不对,我从前从未见你喝过那么多酒。”
沈初做到李长安身边,也盘腿靠在旁边高出一节的墙上。
他摇了摇头:“我有喝那么多酒吗?”
“你喝了一斤酒。”李长安撇撇嘴。
“这酒度数低,无事。”沈初舔舔嘴唇。
“好吧。”李长安本来就不是想计较酒,“从昨日我找完老师,你就闷闷不得的,可是觉得我滥用职权违背了老师的初心?”
沈初眉眼弯弯温声道:“你不用,旁人也会用,我挤下去的又不是那些真正苦读之人的状元位置。”
“何况就算我自己考,我也有自信凭借我自己的才华考入前三之列。”沈初看起来是真的醉了,他得意冲着李长安比划动作。
“你老师我当年是a省的文科高考状元。”
谁还没凭自己本事考过状元啦?
李长安摸摸鼻子,干笑了一声。
她没考过。
两个人就这么相对坐着,谁也不说话。
只有蝉鸣声和鸟叫声。
弯月如钩,月朗星稀。
“我回长安就先不回家了,你要想找我,就去大慈恩寺找我。”
沈初忽然开口。
进长安赶考的外地书生多住在大慈恩寺。
“我要结朋党……”沈初喃喃道。
他曾经是因为不善应酬才被院长排挤的,论文发了一篇又一篇,职称却年复一年的不变。
李长安忍不住开口:“老师不必为难自己,我可以……”
“你是我的学生,没有学生保护老师的道理。”沈初打断了李长安,“安史之乱当前,我行的是救国救民之举,何来为难一说?”
李长安直直看进沈初的眼睛,他的眸子一片清明,没有一丝醉意。
“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沈初字字铿锵道:“我学阳明先生之心学,尔来两世共三十载。”
致良知,知行合一。
他不结朋党,李林甫会结,安禄山会结,杨国忠会结。他结朋党,为的是抵抗安史之乱,为的是辅佐圣明天子,为国为民就是他的良知,结朋党就是他的知行合一。
他想做官,从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李长安嘟囔着:“我心亦光明。”
……只是她没有那股沈初身上舍生取义的正义感罢了。
“我知道。”沈初伸手拍拍李长安的肩膀,欣慰道,“你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你在漳县做的很好,未来你也能把大唐治理的很好。”
李长安的眼眶忽然有些热。
李长安吸吸鼻子道:“老师,我现在喜欢你仅次于喜欢李白了。”
沈初:“……”
大可不加后面那半句。
“不过没关系,在我搞到李白之前,您永远是我最喜欢的老师。”李长安深情款款拉着沈初的手表白。
沈初忽然明白为何李长安能那么理解李隆基了,这逆徒自己也喜新厌旧,李白还没到手就开始嫌弃他了。
日光穿过叶缝,一只黄莺站在树上整毛,树叶外沿已经微黄。
李泌骑着一匹枣红马径直出了县衙。
近来他的心情很不错,趁着粟麦收割之前,他终于将县中的豪强摆平了,驱狼吞虎,借着孙刘二家的矛盾,他掺和了一手,支持了孙家,将最大的豪强刘家摆平,刘家的临死反扑也将孙家拉下了水,两家人现在都被流放到千里外建设边关去了,他的政令终于能原封不动顺利下达至百姓耳中。
李泌回想着自己针对农耕做出的劝农政策,微微一笑。
他清算了玉溪县往年的税收,将本由百姓承担的脚钱去掉,又理清了各项税收,将部分重叠税赋清算,不让百姓在一件事上缴纳两次税赋。
吏不可单独下乡,更不可向百姓索要钱财,肃清吏治。
还将公家储存的农具借给百姓使用。
虽说刚开始的措施不算多,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嘛。
等到明年开春,他就可以设置劝农使,下到各个村子中去劝农桑,还可以将自家收藏的农书撰抄一份……
李泌没有在县中多停留,而是直接驱马离开了县城去往最近的村子,沿途金灿灿的田地让李泌心情更加愉悦了三分。
拿着镰刀的老农在田中劳作,一家老小都在地里劳作,就连孩童也在田头跑来跑去,提着竹筐捡拾麦穗。
今年收成不错。
李泌行到一片麦地前,将马拴在田头柳树上,上前和一旁正捧着瓷碗喝水的农人搭话。
“郎君,今岁可算丰收?”
农人看了眼李泌,看到李泌身上做工精细的面料后面上露出了讨好的笑。
“回贵人话,今岁丰收哩,今岁的税赋肯定都能交齐。”
他以为李泌是来问税赋的官吏。
李泌又问:“你家有几口人,交完税之后家里可还有余粮?”
“某名陈大牛,我家七口人,今岁的税赋交完后,还能剩下一些粮食过年……”农人面上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家里有余粮,这已经是让他这样的小民觉得幸福的事情了。
李泌面上也浮现了微笑,他清清嗓子道:“今年官府收取的税赋比去岁还要少一些。”
农人面上笑容惊喜:“这样我家又能剩下更多余粮了。”
“是咱们玉溪县新上任的县令清算了税赋,还取消了从村中收粮的脚钱。”李泌看着百姓安居乐业,心中也颇为高兴。
“哎呀,真是好县令啊。”农人惊喜道。
李泌不知不觉间将背挺得更直了。
“可是李娘子做了咱们玉溪县的县令?”农人打听着,“咱们玉溪县是不是也要挖渠了?也是干活就分田地吗?”
“什么?”李泌瞪大了眼睛,“哪个李娘子?咱们玉溪县的县令分明是李泌李郎君!”
他辛辛苦苦做出的政绩怎么又和李长安扯上关系了。
“那这位李郎君是漳县李娘子的兄弟吗?”农人还不甘心,都姓李,说不准就是亲戚呢。
李泌冷着脸:“玉溪县令之李是辽东李氏,漳县李娘子之李是陇西李氏,非亲非故。”
农人迷茫摸摸脑袋,他连辽东和陇西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哩。
总之就不是李娘子派来的人了。农人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他是没那个福气给自家多添几亩地了。
李泌看着农人深感遗憾的表情,面无表情牵着马离开了此地。
过了数个时辰,李泌又停在了另一处村落,下马询问了这个村子的村民今岁收粮多少……
忙活了一整日,直到天色将黑,李泌才神色轻松回到了县衙。
虽说遇到了一些糟心事,可大体上来说李泌还是对自己这一日的收获颇为满意。
今年玉溪县下面的几个村落除了一个村子遭了虫灾收成欠佳外,其他十六个村落收成都不错。
加上今年税赋也比往年要少交一些,这些百姓家中应当都能存下些粮食来。
只是那个陈大牛……
李泌站起身,走到存放人口籍贯的廓舍,寻着村子的名字找到了这本户籍册子。
等到今年交完税之后,这个陈大牛看着自家的余粮,到那时候他就知道到底是玉溪县李郎君好还是漳县李娘子更好了。
“陈大牛,陈村人,户十三口,嗯?”李泌皱眉。
他怎么记得那个陈大牛说的是他家只有七口人?
李泌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
他连忙开始翻箱倒柜找簿册……
两个时辰后。
李泌看着他翻找出来的文书两眼一黑。
难怪那个陈大牛说他家今岁交完税还有余粮呢,原来不是因为他减轻的那点税钱,而是上年还需要交十三个人的税,今年只需要交七个人的税,足足少了五口人!
“来人,让赵主簿来见我!”李泌迅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方才翻看赵大牛一家户籍的时候,也顺带着看了看其他家,其他几家的人口数额也在减少,只是没有赵大牛一家那样明显减少罢了。
李泌本以为是正常的生老病死,可如今看来,却不一定是老死病死,更大的可能是如赵大牛家一样户口迁出。
赵主簿已经睡下了,却被李泌派去的人生生从床上拉了起来,吓得赵主簿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
听到李泌询问后,赵主簿才松了口气,把自己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这个陈大牛家,的确是迁出了五口人,可都是事出有因啊。”
“陈大牛家的老二陈二牛,入赘到了漳县吴村,他在那边日子过得红火,就想着把家里的爹娘接过去一起住,大唐以孝治国,儿子想要赡养父母没有不允许的道理,所以开春的时候陈老三夫妇就将户口迁到了漳县。”
“陈家兄弟姐妹多,还有一子一女没有成年。陈老三夫妇在漳县定居后牵挂家里未成年的孩子,便要将儿子带到漳县抚养,父母抚养儿女,这也是合乎情理之事。月前,陈五牛和陈六娘也就将户籍迁到了漳县……”
每一条都有理有据。
成年儿子孝顺父母,要把父母接过去一同居住,能不让他孝顺父母吗?
父母牵挂家中的幼子幼女,要将孩子带在身边养育,儿女跟着父母的籍贯走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李泌听到这番话却两眼一黑。
一户如此,户户如此,甚至都不用彻查,李泌都能想到玉溪县的人口流出有多严重了。
甚至这些还都是有户籍的编户,那些连户籍都没有的流民流失只会更严重。
自隋至唐,流民问题都十分严重,甚至达到了三个人中就有一个流民的地步,编户都跑得如此厉害,恐怕玉溪县里的流民都已经通通跑到漳县去了。
“从明日清算县中人口。”李泌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