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何又要说昨日还想着呢?这话的意思是今日改变主意了?
果不其然,武惠妃下一句就是:“只是我没想到李琩那废物如此不堪大用。”
这话的语气满满都是恨铁不成钢。
“阿娘好好养好身体,寿王如今年纪还小,说不准再过几年他懂事了,就能理解阿娘的一片苦心了。”李长安拍拍武惠妃的手。
武惠妃面无表情:“我已经没有日后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给李隆基担下逼死亲子的罪过,李隆基就会对她心有愧疚,而后李琩就能凭借帝王愧疚登上太子之位。
可依照她今日见到的李琩的模样来说,他一定没那个本事在自己死后还能接手自己留下的人脉资源去抢到太子之位。
那废物已经被三王的死吓破了胆。
到头来,她既没能当上皇后,她的儿子也没能当上太子……她费尽心思想要走出棋盘,从棋子变成棋手,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到这,武惠妃只觉得心灰意冷。
李长安敏锐的察觉到了武惠妃已经心有死意,她劝武惠妃:“阿娘,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武惠妃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你可知道赵丽妃?”
“她是废太子李瑛的母妃。”李长安想了想道,赵丽妃死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对赵丽妃唯一的印象就是她是废太子李瑛的母妃。
“她也曾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武惠妃感慨道,“可如今天下间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她了啊。她年华老去以后就失去了陛下的宠爱,她最后死的凄惨,是突发恶疾死在了自己宫中,死了许久才被宫人发现。”
“我身上留着和则天皇帝一样的血脉,纵然是死,我也不可如她那般死得悄无声息。”武惠妃高高昂起了她的头颅。
她的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对于死亡的恐惧,只有对自己身份的骄傲。
“他不敢担这个罪名,我敢担,让一位太子两位亲王给我陪葬,这样的罪名才配得上我。”
这一刻,武惠妃甚至在心中嘲笑着李隆基的怯懦。
只是终究,武惠妃还是有些不甘心。她这一辈子想做的事情没有一样能完成的,如今却不得不赴死……总归她是恨李隆基的。
她将目光看向李长安,认真打量着她。
忽然,武惠妃开口了:“这段时间,你可愿跟着我?”
“我不是一直都跟着阿娘的吗?”李长安反问。
武惠妃咯咯笑了起来,她低下头,用食指指肚摩挲着李长安的脸。
“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你长得有几分像他,还有几分像我吗?”
李长安点点头,就是她当初以为这话是武惠妃故意说的讨巧话,可后来熟悉了,李长安也发现了她的相貌的确和武惠妃有一点相似,尤其是眼睛。
她脸的轮廓像曹野那姬,鼻子嘴唇像李隆基,可这双眼睛却谁都不像。
武惠妃看着李长安这双眼角上挑、衬得人不怒而威的眼睛,缓缓扬起了一个微笑。
“你生了一双武家女儿的眼睛。”
“可我……”李长安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武惠妃,而是另一个姓武的女人,她猛然抬起头对上了武惠妃眼睛。
“嘘。”武惠妃将食指竖在唇边,“你身上也留着那位的血,有两分像她也不奇怪。此事倒是巧得很,毕竟就连太平公主眼睛都是随了高宗皇帝而非则天皇帝,我还以为只有武家的女儿还生着这双眼睛呢。”
李长安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武惠妃又对着她眨了眨眼:“放心,他也不知道此事,他见到则天皇帝的时候则天皇帝年纪已经大了,人上了年纪以后相貌和年轻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若是他知道这事,我可没机会成为宠妃。”
武惠妃病了,梦魇缠身,据说是被她害死的三王来找她复仇了。
当今陛下为了他的宠妃大发雷霆,请了许多道士和僧侣来为武惠妃驱邪,只是都没有什么作用。
民间都传说是三庶人死得太冤枉,所以来找真凶复仇了。
李长安则日日贴身侍疾。
只是名曰侍疾,实则却是武惠妃给她讲故事。
讲前面几个皇帝时候的宫廷秘史,讲李隆基年少时被囚禁于宫中时候,连宫奴都能欺负他的凄惨童年,讲李隆基那位被则天皇帝带走就再也没回来过的母亲和他不敢作声的父亲,讲唐中宗时期的韦后和安乐公主,讲先皇睿宗,讲太平公主。
尽管要三五日才能得空给她讲一会,可武惠妃讲的很仔细。
偶尔还会加上她的感悟。
比如李隆基可能是从小活在压抑的环境下所以才对权力无比渴望,比如李隆基在旁人触碰到他的权力的时候才会如惊弓之鸟一样炸毛,大部分时候他都是看不起任何人。
甚至讲到了女人。
“你父皇这个人,前半生一直被我曾姑母强权压迫,后来又险些被韦后和安乐弄死,好不容易登基了,还要和太平姑母争斗。”武惠妃最了解李隆基的地方就是他对女人的心思了。
“他最恨那几个险些弄死他的女人,他吃过苦头也不像旁人一般轻视女人,所以他不会找一个比他强的女子,却也不会找一个太蠢笨的女子。而且他实在被压抑了太多年了,如今他治理朝政,依然是要压抑着自己去听从朝臣的意见做一个明君,可那不是他的本性。”
除去错误预估了李隆基的心狠之外,在其他方面武惠妃还是十分了解李隆基的,尤其是在他对女人的喜好上。
“所以他宠爱的女子,都有世人看来十分叛逆的身份。”武惠妃抿了口茶,接着道。
“赵丽妃先前只是个歌女,你父皇却立她的儿子为太子;我是则天皇帝的侄孙女,朝臣见了我就仿佛又有武后要乱政了一般,可你父皇却偏偏要和朝臣对着干,独宠我一人。”
李长安心想,原来李隆基和朝臣对着干不是一天两天了啊,只是开元初期还有事业心,还能忍耐自己的本性勉强听朝臣的勤勉政务,到了这几年,李隆基年纪上来以后也终于厌烦了朝臣,估计也是忍够了,用李林甫代替张九龄,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朝臣敢对李隆基直言不讳了。
紧接着李长安又想到了杨贵妃,那位身份也的确够敏感的……李长安脸色变了变,变得古怪了起来。
人家唐高宗和武则天混在一起虽然也有点那啥吧,但是人家那是非她不可的真爱,江山社稷能共享的那种。
你李隆基对杨玉环又不是真爱,遇到危险的时候说赐死就赐死也罢了,之前甚至就连皇后的位份都不愿意给杨玉环。既然不是真爱,那就没有非她不可的说法,杨玉环虽美,可难道世上就没有如她一般美的美人了吗,为何非要冒着天下之大不为去抢自己的儿媳呢。
李长安摇摇头,不去想那些事。李隆基已经见过杨玉环了,若是他已经动了心思,那她也阻止不了,武惠妃这样厉害,都要因为帝王的心思而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她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公主,又能如何呢?
她还是好好上武惠妃老师专门给她开的课“如何讨帝王欢心之从入门到入土”吧。
嗯,选择性听一听,择其优良,去其糟粕,入土这部分就不必学了,毕竟她的目标不是如武惠妃一般把自己折腾死,而是送走李隆基……
这些时日,寿王和咸宜公主来了许多趟。
武惠妃把她留在朝堂上的势力交给了寿王李琩,把她手中的财富交给了咸宜公主。
她做这些没有瞒着李长安,李长安也不在意。
武惠妃在朝堂经营多年的势力虽好,可也要能守得住才行。武惠妃一去,李隆基绝对会动手清除武惠妃留在朝堂上的那些势力的。
李琩守不住,武惠妃也知道李琩守不住,可她还是给李琩了。
至于那些财富,李长安当然想要,可说到底咸宜公主才是武惠妃的亲女儿,她和武惠妃不过做了一年的养母养女,情谊怎么可能比得上她们亲生母女呢。
何况她手上已经有了“茶叶”这个进项,等过几年生意做大了,钱对她来说就真的只是个数字了。
茶叶这行业能有多暴利,从安史之乱之后财政空虚,为了增加财政收入,朝廷制定“榷茶制”,把茶叶税收作为国家主要税收之一就可见一斑了。
武惠妃的资产中,有一样东西寿王拿不走,咸宜公主也拿不走,唯有李长安才有这个本事拿走的。
宠妃这个位置拥有的资产不是最珍贵的,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经验才是武惠妃最珍贵的宝物。
天气正好,武惠妃靠在软榻上,眯着眼睛看着殿外开得正好的菊花,问李长安:“你往后有何打算?”
李长安坐在她边上,手里抱着书正苦着脸往脑子里记。
听到武惠妃的话,李长安知道了武惠妃的意思。
“我?先跟着玉真姑母去当几年小道士吧。”
武惠妃含笑看了一眼李长安:“你会甘心去做小道士?”
李长安嘟囔着:“可能顺路也会去荆州一趟,跟着张九龄学点东西吧。”
其实这才是她的目的。
想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离开长安可不好找,往后几年长安城又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就算发生了大事她一个孩童也没法插手干涉,那待在宫中就是纯纯浪费时间了,还不如去找张九龄,学学怎么治国理政。
等到往后长安城风云再起的时候,想要腾出几年来专门学习处理政务可就没这么适合的时间了。
李长安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当道士好,可以离开长安去修道,还可以有借口四处云游乱逛。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想要再插手长安事情也容易,玉真公主就是道士,她也照样权柄滔天。
“我知晓了。”
武惠妃点点头,而后闭目养神,没有再说什么。
半月后,一位身披鹤氅,头戴道冠的中年道姑来到了长清殿,陪在她身侧的是李隆基本人。
正是已经出家为道的玉真公主,李持盈。
“你病重至此,缘何不早同我说一声?”李持盈哽咽着,她坐到武惠妃床边,拉着她的手。
武惠妃青白的脸上带了一丝柔意:“你已经是世外之人,我又怎愿意误了你的修行。”
“生死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武惠妃反过来安慰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听罢,看着武惠妃苍白的脸色,泪如雨下,趴在武惠妃身上就泣不成声。
“当年我们姐妹聚在一起玩闹的经历我还历历在目,如今却要只剩下我一人了。阿姊五年前离开了我,而尽你也要丢下我一人了。”
五年前,开元二十年五月,金仙公主于洛阳开元观去世,金仙公主正是玉真公主的姐姐,也是李隆基同父同母的妹妹。
原本袖手坐在一侧的李隆基似乎是被玉真公主这番话勾起了感伤之意,看向武惠妃的眼神都掺杂了些许的愧疚。
连带着对玉真公主提出要在长清殿住几日陪伴武惠妃的请求都一口答应了下来。
待到李隆基走后,玉真公主借着说体己话的理由将宫人都赶了出去,殿内只留下她和武惠妃两个人。
玉真公主看着武惠妃的眼睛:“你的身体一向康健,为何会忽然之间病得如此之重?”
武惠妃轻描淡写:“梦魇缠身,请了许多法师来看过,都没有什么用。”
“你如何会梦魇?”玉真公主显然不相信武惠妃的说辞。
武惠妃反问道:“当年太宗皇帝,不也因为玄武门之事梦魇缠身吗,太宗皇帝既都能梦魇,我如何不会梦魇?”
可玄武门的时候死的是太宗皇帝同父同母一起长大的兄弟,三王和你甚至都没见过几面,同陌生人有何两样。
玉真公主看着武惠妃苍白的面容,还是默默将口中未说出的话咽了回去。
她想到了一个让她并不想相信的可能,玉真公主悲哀道:“这位置有什么好的啊,安乐争这个位子,阿兄争这个位子,你也要帮你儿子争这个位子……阿兄杀了安乐还不够吗?”
“你与安乐,当年若随我和阿姊一同出家修道,又何至于落到这个下场呢?”玉真公主已经泪流满面。
当年武则天将儿子关在宫中,她们这些小辈也不得出宫,她们几个养在女孩就凑在一起玩。其中胆子最大心最贪的那个女孩已经死了,如今最聪明的这一个眼看着也要死了,只留下她一个最无欲无求的在这世上了。
武惠妃咳嗽了两声,面上也露出了怀念之色。
那时候,她也才和李长安一个年纪呢。
只是武惠妃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说到底,她和安乐公主才是一样的人,只是她胆子没有安乐公主那么大,心也没有安乐公主那么贪罢了。
武惠妃拉着玉真公主的手,说出了她请玉真公主过来的目的:“我是受人之托,给你和她牵条线。”
玉真公主垂泪:“你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我难道还能拒绝你不成?”
说起来也奇怪,李隆基心那样冷的人竟然会有一个这样重情义的亲妹。
玉真公主欣赏王维,就点王维做了状元,欣赏李白,就磨着李隆基给李白请官,和杨玉环闹脾气,就辞了公主之位自己去安徽修道去,爱恨都随心,仿佛李隆基缺少的真性情都生在了她身上一般。
武惠妃于是派人去将李长安喊了过来。
李长安在看到身穿鹤氅、头顶道冠的女道的瞬间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能面对武惠妃神情这么轻松,还这个年纪的女道士,也只有玉真公主了。
“安娘见过姑母。”李长安十分乖巧唤了一声,又侧头对着武惠妃喊了一声“阿娘”。
玉真公主目露迷茫之色,她怎么不知道武惠妃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大的孩子了?她去岁春才刚离开长安去终南山啊。
武惠妃拉着李长安的手,笑着给玉真公主介绍:“这是我的养女,李长安。”
“我才养了她一年,身子就不太好了,日后怕是再也养不了她了。”武惠妃叹息一声,而后泪眼朦胧的看着玉真公主。
“我这个当娘的实在放心不下她,日后我走了,让她跟着你可好?长安还这样的小,在这深宫中没有母妃照拂……都说不准能不能平安长大。”
说的真情实感,就连李长安都要相信她自己是个心思单纯在宫里多待一天就要被人害死的小白兔了。
这一波啊,这一波属于是玉真公主跟武惠妃讲感情,武惠妃对玉真公主耍手段。
玉真公主果然心思单纯,她只是眼神复杂的看了李长安一眼:“……我以为你会把咸宜托付给我。”
毕竟那才是武惠妃最爱的亲生女儿。
武惠妃轻飘飘道:“咸宜已经成婚,连孩子都有了,哪里还用得着你照料呢。”
知女莫若母,武惠妃知道咸宜是个什么性子有什么样的脑子,所以她对咸宜公主的期盼也只是做个富贵公主罢了。
咸宜还用不上玉真公主这条人脉。
“你要把你的女儿托付给我,难道我还会拒绝吗?”玉真公主叹了口气,柔和的视线落在李长安身上。
玉真公主把李长安拉到她身边,看着她那双长得和武惠妃有九分相似的眼睛,心中不禁一酸。
难怪自己的姐妹如此疼爱她,这看着竟然和亲生的母女一般。
“日后你便随我修道吧,修道也自在,能当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公主。”玉真公主分明是对李长安说的,李长安却觉得她似乎也是对武惠妃的抱怨一般。
武惠妃只当没听到。
哪怕死到临头了,武惠妃也从未后悔自己为权力而不择手段的这些年。
她死,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怨不得谁。
安乐公主当年,也必定是这样想的。李长安日后,无论输赢,也必定会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