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收下了信,这才依依不舍的放张九龄离开。
 “张老,我日后有空闲了就去荆州找你!”
 马车上传来张九龄的朗笑声。
 “那老夫就在荆州等着招待你了。”
 马车渐渐远去,开元盛世的最后一位宰相就这样离开了长安。
 来为他送行的一个孩童和一个穷书生还只是仰慕他的诗才,而不是尊重他这些年对大唐的付出。
 “老师,看来你以后也只能走裙带关系了。”看着张九龄的马车渐渐消失在道路的那头,李长安感慨了一声。
 张九龄离开了朝堂,大唐朝堂也就失去了它最后的公正。
 从今以后,李林甫为相,要是没有点裙带关系,就只能被迫成为“野无遗贤”里的那些不配被选用的“庸”人了。
 沈初看上去则是比李长安要惆怅的多。
 文人总是喜欢想那些忧国忧民的大事的,李长安耸耸肩,将张九龄给的介绍信揣入袖中。
 等这段时间风头彻底过去,她就去找王维去。
 张九龄她现在保不住,可王维一个小小的八品官李长安还是保得住的。
 那可是王维啊,“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的诗佛王维啊!长得帅有才华,还是个痴情种子,谁能不爱王维呢?
 回了大明宫之后,李长安发现武惠妃今日有些心绪不宁,看到她回来甚至都没有心思搭理她,连张九龄的事也不问一句。
 看来又有事情发生了,李长安心想,追星固然重要,可现在还得是学习为重,这段时间她先跟着武惠妃上好社会实践课吧,王维那边她让明月去吏部打个招呼就行,先留在长安,见面的事日后再说。
 毕竟事业为重。
 就在李长安将要离开正殿的时候,武惠妃忽然开口了:“安娘。”
 “阿娘?”李长安侧头看向武惠妃。
 武惠妃颦着眉,挥退了殿内的宫人,李长安也识趣地走到武惠妃身边。
 不过武惠妃似乎并不是要对她说什么,而只是单纯想找人诉说一下心里的不安,正好李长安是这个不会透露秘密出去的人。
 “陛下已经下旨赐死薛锈了,朝中的李瑛党也已经差不多处理干净了。”武惠妃虽然这样说着,可脸上的表情却不是达成目标后该有的愉快。
 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可陛下还是十分愤怒。”
 武惠妃本以为李隆基的怒气在处理完李瑛党之后应该就发泄完了,或者说就算剩下一些她也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化解掉那所剩不多的怒气。
 可如今李隆基并没有丝毫怒气减少的模样。
 帝王的怒气总是要发泄出去的,现在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武惠妃的预料,李隆基的怒气最终会烧到何处,武惠妃也把控不了了。
 事情在朝着谁也不知道的方向发展。
 武惠妃正是在忧愁此事,换太子一事,事关重大,一步都不该出错的。
 前半节废太子也的确和武惠妃计划的一样,她成功撺掇着李隆基废掉了太子李瑛,腾出了空位。
 可事情到了半截却忽然在李隆基这里出了错。
 李长安看着武惠妃,这段时间的辛劳也不可避免消磨了许多武惠妃的精力,如今的武惠妃比李长安刚搬到长清殿时苍老了许多,华贵的妆容也没法掩盖住她眼角的细纹和眼底的红血丝。
 “阿娘。”
 “嗯?”
 “要是父皇一气之下像对待薛锈那样对待三位兄长……”
 “不可能,三王都是你父皇的亲生儿子,况且那不是一个儿子,那是三个儿子!”武惠妃断然打断了李长安的话。
 她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竟然在跟一个六岁孩童说这些,武惠妃抬起手按了按耳后的穴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先回你的寝殿吧,今日只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武惠妃挥手让李长安离开。
 只是李长安的那番话却一直在武惠妃耳边缭绕着,怎么都忘不掉。
 武惠妃坐在座位上,连自己一向注重的仪态都不维持了,她仰头靠在椅背上,失神的看着金碧辉煌的殿顶,喃喃自语:“若是当真……那麻烦可就大了。”
 要是连他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下得了这个狠手,那自己一个妃子和他这些年的情谊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李瑛当初能当上太子是因为他是李隆基和赵丽妃的儿子,赵丽妃是自己之前李隆基最宠爱的妃子……若是李隆基当真能对李瑛下得了这个狠心,那他对自己的琩儿也未必会有多少父子之情。
 况且李瑛能带兵进入大明宫一事,虽然她才是推手,可若是李隆基不默许她试探李瑛到底敢不敢带兵进大明宫,那李瑛也根本不可能带着他的人从太子府邸一路畅通无阻进入大明宫,难道大明宫周围驻扎着的那些羽林军和金吾卫都是摆设吗。
 李瑛带甲士进入大明宫,其中四分原因在他自己,可还有三分原因在她,三分原因在陛下啊。
 难道陛下会只因为那四分原因就杀了亲子吗?就因为亲子威胁到了自己的权力?
 武惠妃不敢再往下想。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条路她就只能走下去,若是现在就停下,才是真的满盘皆输。
第25章 
 李瑛三人被赐死的消息传到长清殿的那日,武惠妃反而镇定自若,她正拿着针线刺绣,听到这个消息,她拿着针线的手都没有乱一下。
 李长安反倒紧张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了武惠妃。
 “阿娘?”
 李长安轻声呼唤了一声。
 武惠妃眼睛都未抬一下,她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流畅,就连发上插着的流苏都没有丝毫晃动。
 “接着读你的书,慌张什么。”
 近来李长安开始读书了,读的不是她前世读过的那些书,而是大唐的书,只是读起来还很吃力,她不太习惯读大长篇的没有标点符号的文言文,所以读书读得很慢,一本书就要看上十天半个月。
 李长安依言接着低头看书,只是眼角的余光还时不时打量着武惠妃。
 武惠妃不会忽然昏过去吧?毕竟从史书记载上看,三王之死对武惠妃打击还挺大的……
 可现在她看着武惠妃也不像是心理上承受不住的样子啊,难道其中真有内情,武惠妃其实是死于其他事情,只是假借了梦魇的名头?
 李长安摇摇头,只觉得想的头疼。
 总之不管如何,这几个月她还是先好好在武惠妃身边待着吧。
 夜深,李隆基果然还是没有来长清殿。
 武惠妃已经换上了寝衣,一头乌黑的秀发散开,披在背后,她的寝殿内只有她一人,其余的宫人都已经被她挥退了。武惠妃做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已经卸去了粉黛的自己。
 “镜中朱颜老,不似年少啊。”
 武惠妃抬手抚摸着自己美貌的脸庞,葱白的指尖划过饱满的脸颊,停在了眼角,眼角的鱼尾纹已经越发多了。
 她又撩起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在满殿通明的烛火中,武惠妃能清楚看到藏在其中的几根白发。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自嘲一笑。
 那日她在意识到李隆基当真有可能下狠手赐死三王之后,她倒也想过以退为进,去求李隆基饶过三王一命。
 可那个念头也只是在她脑中浮现了一下。
 李隆基已经下了决心,谁又能劝得动他呢?当初李隆基要杀太平公主,他亲爹李旦请求他饶过自己的亲妹妹一命,李隆基不照样把太平公主杀了。
 这样一个绝情的人,亲爹都劝不动他,难道自己一个妃子就能劝动他吗?武惠妃对自己的认知还是清晰的,她自知事已至此,谁也阻止不了事情往下走了。
 只是等到李隆基气消了以后,杀三子的罪孽应该谁替他承担呢?
 皇帝是不会有错的,有错也只能是被奸佞蛊惑了。
 “若我能再年轻二十岁……”武惠妃伸出手,痴痴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手指向前伸去,却只碰到了冰冷的镜面。
 若她只有二十岁,那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仔细规划,可如今她已经四十岁了,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了。
 几日后,武惠妃将寿王李琩传入了长清殿。
 李长安这才第一回见到李琩,先前她和咸宜公主见得多些,也见过两次杨玉环,却是第一次见到寿王李琩。
 寿王李琩是一个长相清俊的青年,毕竟是李隆基和武惠妃的儿子,李隆基是史书记载的“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武惠妃更是天下数得着的美人,这两个人的儿子自然不会难看。
 只是他眼下的青黑和畏畏缩缩的姿态却让他的好相貌大打折扣。
 寿王简直像极了一只惊弓之鸟。
 看着李琩从自己身前匆忙走过,却仿佛没有看到自己一般,或者说他眼里已经看不到其他任何一个人了,只有畏惧,李长安评价到。
 不一会,内殿就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或者说是寿王李琩单方面的大吼大叫。
 李长安隐隐能听到一些。
 “我做不到……”“阿娘你饶了我……我不行……”“……毒酒……都死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李琩才有急匆匆走出来,依然是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径直往外走。
 李长安看到了他脸上还未擦干的泪痕和那双明显是哭过的通红双眸。
 李长安:“……”
 她大概能猜出来武惠妃和李瑁说了些什么了,也能猜出来李瑁的态度了。
 真是巾帼母亲废物儿啊。
 要是她是武惠妃,有这么一个懦弱儿子她能气吐血。之前问你愿不愿做太子,你说行,现在看见上一个太子的凄惨下场了,又不敢做了,到了最关键的时候退缩了,你娘都要把命搭上了,这时候你说你害怕不想干了……
 过了一阵,大概只有半柱香的时间,殿内忽然传来了武惠妃身边婢女惊慌失措的声音。
 “武娘子!”
 李长安连忙随着宫人一起跑入内殿,正好看到了武惠妃口吐鲜血昏厥过去的模样。
 鲜红的血,顺着武惠妃的嘴角往下流,和她朱红的披帛融为一体,火红火红的颜色,像一抹熊熊燃烧的火焰缠绕着武惠妃的身躯。
 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烧成灰烬才肯罢休。
 太医令说武惠妃是气急攻心。
 李隆基终于露面了,他含情脉脉坐在武惠妃的床边,拉着她的手,命令太医令要用最好的药材给惠妃治病。
 悠悠转醒的武惠妃则是面目苍白,倚靠在李隆基肩膀上,仿佛寻常人家的妻子一般,依靠着自己的丈夫。
 “三郎不必为妾身担忧,妾身近来只是心中积压的事多些,想必喝些药汤就无事了。”武惠妃柔情似水的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则伸手拥着武惠妃,二人看起来帝妃情深极了。
 唯有被所有人忽略的李长安仗着自己个子矮,别人看不到自己眼神,大摇大摆翻了个白眼。
 真奇怪啊,这两个影帝影后是怎么生出来李琩这个演不了一点戏的傻白甜的呢?
 不过想一想李治和武则天的儿子们,吕雉和刘邦的儿子……嗯,或许基因就是这么奇妙吧。
 李长安在这东一茬西一茬的发散思维,那边李隆基和武惠妃已经恩爱完了,李隆基借口还要处理政务,赏赐了一大堆东西之后就离开了,只剩下武惠妃疲惫地靠着软枕,将婢女递过来的药汤一饮而尽。
 这时候李长安才有机会走到武惠妃身边看看她。
 见到李长安凑过来,婢女贴心地让开了位置,还搬来一个月牙凳。李长安坐在月牙凳上,并没有不说话,她只是低头把下巴放在武惠妃胳膊边上,抬着眼担忧的看着武惠妃。
 武惠妃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李长安的头。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一个趴着头,一个抚摸着另一个的脑袋。
 “是非成败转头空啊。”武惠妃仿佛一下子就失去了心神,她苦涩低声叹了一句。
 “李琩不敢当太子。”武惠妃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忽然睁开眼睛对李长安说,她让殿内的宫人都退下,只留下李长安和她两个人。
 到了如今,竟然只有李长安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能让她放心说说心里话了。
 李长安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武惠妃。
 甚至李长安都开始理解为什么武惠妃会心理衰弱而亡了。
 李瑛三人的鬼魂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一生的心血功亏一篑,偏偏出了差错的还是自己的儿子,这事谁能承受得了啊。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又或许是这些事情在她的心里压了太久了,武惠妃难得对李长安说了些她的心里话。
 “我一开始,想要皇后之位,可是没能得到。”武惠妃依旧靠在软枕上抚摸着李长安的后脑勺。
 她苦涩道:“后来,我又想让我的儿子当太子,只是如今看来又是难以如愿以偿了。”
 “阿娘还年轻,未来之事,谁都还说不准呢。”李长安听出了武惠妃心灰意冷,连忙出声安慰她。
 武惠妃自嘲道:“年轻……我已经四十岁了。”
 “才四十岁,还年轻着呢。”李长安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
 武惠妃抬手指着自己已经生了细纹的眼角摇头:“不年轻了,对于一个妃子,这已经是人老珠黄的年纪了。陛下如今已经很少到长清殿来了,宫中年轻貌美的妃子太多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人取代我。”
 这也是武惠妃为何会着急想把李琩推上太子之位的原因,她是宠妃,才能借着这两分情意影响李隆基,若是她不是宠妃了,那她的儿子就和李隆基的其他儿子没什么两样了。
 只是想不到,她和赵丽妃并无两样,赵丽妃好歹还将她的儿子推上了太子之位,自己却连推自己儿子上位的本事都没有。
 “长安,你说为何陛下会立赵丽妃的儿子为太子,却不愿意立我的儿子为太子呢?赵丽妃不过是一个妓子,我乃武氏之女,我为何会比不过她呢?”武惠妃喃喃道。
 就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她对李长安的称呼不是“安娘”,而是“长安”。
 李长安却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看了武惠妃一眼,权衡了一阵利弊。
 曹野那姬说过,谁敢在长安城中喊她长安,那这个人就是可信的。她娘虽然没读过书,可判断从不出错,无论是瞒下她做过的那个大逆不道的梦,还是在生死之际当机立断逃出宫去……
 加上现在武惠妃估计已经和李隆基离心,绝不会将事情透露给李隆基了。
 李长安有了决断,她轻声道:“或许就是因为阿娘比赵丽妃强太多了。”
 “汉朝之所以灭亡,是因为它太强大了,独汉以强亡。”
 这是一个很浅显的比喻。武惠妃的儿子之所以做不上太子,就是因为武惠妃太强了,武家也太强了,武家的权势尽管远远比不上则天皇帝时期,可从高宗时期就开始发家的外戚武家是一条死而不僵的百足虫,李隆基连没有外家帮扶的李瑛都不放心,难道他还能放心李琩吗?
 更别提李琩还是在宁王府长大的,宁王,也就是李隆基的大哥,让皇帝李宪一脉,先天就是寿王一派的人。
 这个外家,实在是太强了。
 “竟真是这个原因。”
 武惠妃惨笑,“我自诩了解他,却不知他竟然当真怕旁人威胁他的位置怕到了这个地步。”
 害,我要是不问老师我也不知道竟然有人前后差距这么大、爱权力爱到了这个地步呢……李长安在心里嘀咕。
 “我原本也猜到了这个原因,只是不太愿意相信罢了。”武惠妃却又转了个话题。
 “我昨日还想着,若是因为我的原因李琩才当不了太子,我便把最后一颗棋子落到棋盘上,拼死一搏。”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
 她想到了历史上武惠妃那离奇的死因。
 难道是武惠妃觉得若是母家强李琩才做不了太子,她就自己去死,亲手削弱李琩的外家,好让李琩有一点机会做太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