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先去看看这位严郎君的画。”李长安也很满意。
听到李长安要看自己的画,严四郎面上也带上了笑意,忙不迭起身给李长安介绍起了他的画。
“朱兄擅画花草,我擅画人物。”严四郎摊子上果然是任务肖像画多,有仕女图、佛像图,还有……
“这两幅画……”李长安看着其中两幅人像画,陷入了沉默。
人像倒是没什么,反正唐朝技法重神轻貌,除了长相特征十分明显之人,其他人在画上没什么差别,只是旁边题的名字她有点熟悉。
严四郎介绍道:“这是李大娘子和李小娘子图,李大娘子能够庇佑妇人身体康健、孩童聪明伶俐、阖家生财,李小娘子能够送子送福。”
严四郎抬头看了看四处没有外人,凑到李长安身边贼兮兮低声道:“这两位真人都还在世,极为灵验。长安供奉这两位仙姑的人少,可在河南道一带信众颇多,尤其是李大娘子,就连河北都有供奉她的信众。”
李长安沉默许久才有气无力道:“或许也不是那么灵验,只是世人误传罢了。”
“哎,你这位小娘子说话真不中听。”严四郎不悦道,“我从河北道就开始卖画了,一路卖画到长安,李大娘子的神像我卖了没有五百张也有三百张了,人家信徒这么多,难道还能人人都误传吗?”
李长安脚趾扣地。
她闭了闭眼睛,告诉自己这是好事,可一睁开眼睛,画卷上那惨白的脸又映入了她的瞳孔。
“这个画像,是不是有些太过威严了?”李长安委婉道。
她认为自己应当有肖像权。
严四郎严肃道:“你懂什么?李大娘子就是这么威严,李大娘子是神仙转世,传闻她一出生便目露金光,神态威严端庄,岂容你一个小女郎妄议?”
“一出生目露金光?神态威严?”李长安瞠目结舌。
她是出生就带着记忆不假,可她身体是个正常小孩啊,刚出生连眼睛都没睁开,她娘还说以为自己生了个皱皮小猴子呢。
怎么就成了一出生就神态威严了,传言已经流传到这么面目全非的地步了吗?
给李长安的震撼不亚于上辈子听到周瑜假死诸葛亮去参加他葬礼时候用手指堵住了周瑜棺材的进气孔把周瑜憋死这种离谱传言。
“好歹画的好看一点啊。”李长安长叹一口气,捂住了眼睛,“脸不要那么苍白,而且耳垂没有那么大。”
耳垂都垂到肩膀了,谁家正常人耳垂能到肩膀啊!
“神女就是这么威严。”严四郎皱皱眉,显然不愿意采纳李长安的建议。
李长安沉默片刻,抬头道:“你这儿还有多少张李大娘子和李小娘子的画像?”
“还各有三张,这两位神女卖的好,我便多画了一些。一张三百文,倘若你两张一起买,便一套算你五百文。”严四郎道。
人物比花草要更花费精力,所以严四郎这几张画像虽是提前画好了的,可也和朱三郎现场画的图一个价位。
李长安从荷包中掏出一小块碎金子,颠了颠应当能换三贯多钱:“我没有铜钱了,以此金换你这几幅画,再买朱郎君几幅画,你二人自拿去换铜钱分了可好?”
朱严二人欣然同意,本来他们卖画便是三天不开张,开张吃三天,李长安愿意多买几幅画再好不过了。
只是画卷太多,李长安一人抱不过来,于是和朱三郎约定好明日再过来取画,就先把严四郎这些拿回去就打算烧了的《李娘子神像图》拿了回去。
李长安就抱着一堆画卷离开了,临走之前还特意叮嘱严四郎。
“凑够了回乡的路费就早点回去啊,你家里人还等着你呢。”
主要是别在我眼皮子底下卖这些跟我本人一点都不像的画了!
回到公主府以后,李长安打开那几副《李娘子神像图》又看了几眼,长叹一口气,认命把这几幅画压在了书架最下面。
又招来婢女:“红绫,你去找几个人拿着钱,去西市东南角那几个书生那儿买些画。”
李长安想了想,又道:“从圣人往日赐下的赏赐拿钱就行。”
那些书生扣扣索索凑足路费好不容易赶到长安参加科举,心中抱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心思来,结果他们满心期盼的科举就是一场君臣说笑的笑话。
倘若是他们自己本事不够技不如人考不上也就罢了,偏偏不是他们技不如人,而是所有举子都被李林甫和李隆基这对君臣当做了笑话。
实在惨了些。
第二日,李长安再去找朱三郎拿画的以后,旁边严四郎的摊子已经空了。
“昨日生意好,他卖了几幅画凑足了路费,今日一早就去投奔亲戚去了。”朱三郎告诉李长安。
“他是河北道人,据他自己所说他有一个远方堂叔在范阳节度使手底下做幕僚,他去投奔那个堂叔了。”
朱三郎也收拾了摊子,他昨日也卖了许多画,如今已经凑足了回乡的路费,今日专门过来给李长安送昨日她买下的画。
朱三郎感慨道:“这个世道科举是出不了头喽,我年纪大了,不考科举回乡种地就是了,严三郎他还年轻,自然还想要拼搏一番,去投军也不错,挣些军功说不准还能有出人头地的一日。”
他抱着放画轴的卷缸,背影佝偻又萧瑟。
他笔下的菊那样的傲,他的腰却弯的那样的低。
李长安一直目送着朱三郎离开,一直到朱三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沉默转身离开。
回到公主府,李长安却发现朱三郎送她的画中多了一卷,展开摊平。
画卷上是一副颜色更鲜艳的菊,每一片花瓣都往外刺,仿佛要愤怒冲出画卷一般,寥寥几根茎叶也苍劲有力,仿佛高耸的锋利长戈。
一侧提着两小行字。
【天宝五载四月】
又有一行墨迹新些的字。
【朱三于长安赠小友】
大概朱三郎也不是全无怨气。
四月是开榜的时候,当然,榜上无名,那张喜庆的红纸上一个名字都没有,他们成了以李林甫为首的满朝公卿的工具。
李林甫以此来彰显他的权势,李隆基以此来表达对李林甫的宠爱和对盛世“野无遗贤”的自傲,满朝公卿则是视而不见的帮凶。
李长安抬手抚摸着纸上的痕迹,不禁想象朱三郎是怀着多大的怨恨画下了这幅饱含怒火的花草画。
大概是想要噬其血肉的恨意吧。
只是这些恨意在残酷现实面前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或许这辈子他都无法报仇。
也有人不甘心咽下这口气。
严四郎不愿意忍气吞声一辈子庸庸碌碌,他想要复仇,所以他选择去投安禄山,搏一个前途。
李长安相信日后安禄山造反的时候严四郎一定愿意跟随安禄山一同谋反。
可就算安禄山造反了,世家也依然在,权贵也依然在,他们依旧看不起贫苦读书人。
汉亡了,世家还在,魏晋亡了,世家还在,南北朝没有了,世家还在,隋灭了,世家也依然在大唐享受权力和富贵。
崔家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崔杼是齐国权臣,秦朝时候崔意如又被封侯,汉朝崔业也依然是侯爵,魏晋南北朝隋唐……富贵权势代代不绝。范阳卢氏也发于秦,汉末卢植就是出自范阳卢氏……太原王氏东汉末年的王允……
所以李林甫知道安禄山造反,他不在意,范阳卢氏中一定也有许多人知道范阳节度使安禄山造反,他们也不在意,甚至可能参与其中推波助澜牟取利益。
王朝百年,世家千年。无论是谁当皇帝,世家都能享受富贵,他们凭什么看得起穷苦读书人,凭什么在意百姓死活?
我家上千年的积累凭什么输给你十年寒窗苦读?
李长安提起笔,在画卷上写了一首诗,就写在那两行题字的旁边。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是一百二十年后的一个书生落第后所写,这个书生也被满朝公卿看不起,一个穷书生自然考不上科举。他才读了几年书?这满朝的公卿哪个不是出自名门?他怎么配和世家子弟们比呢?
只是没人想到这个书生落第后会愤而造反,逼得高高在上的帝王放弃长安城仓皇出逃,杀得千年世家血流滚滚,让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知道,什么叫做匹夫之怒。
这个书生叫做黄巢,如今这大唐的满朝公卿应当庆幸这一次被“野无遗贤”的举子中只有一个叫做杜甫的诗圣,而没有一个叫做黄巢的“冲天大将军”。
不知道如今相信“野无遗贤”的天子能不能相信他的大唐会亡在一个落第书生的手中,也不知道这满朝公卿能不能相信他们引以为傲的千年世家会亡在这个落第书生的手中。
他们压迫谁,便会亡在谁的手中。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李长安沾墨,又写下了一句。
天街踏尽公卿骨!
最后一笔落下,李长安眼中已经满是肃杀之气。
一百二十年太久了,她等不了一百二十年。
与其让这些世家权贵再欺压大唐百姓一百二十年,黄巢灭世家的同时也再弄得生灵涂炭由此引发了五代十国的动乱,倒不如就让五姓七望倒在安史之乱里。
她正好也是个读书人。
檀香缭绕中,一道关切的悦耳女声响起。
杨玉环斜靠在榻上,手持轻罗小扇,只露出半张娇艳的芙蓉美人面,嗔怪看着李长安。
“战场上刀剑无言,多危险啊。你说说,留在长安城,我替你讨些封赏,你养几个美少年,风流快活不好吗?”
李长安仿佛一点也不心动一样:“我追求建功立业,不爱儿女情长。”
“你啊。”杨玉环捂嘴笑道,“前两日你不还说那个崔宗之生的好吗?你若是喜欢他,大可让他做你的驸马。”
这可不是她说崔宗之长得好,是杜甫说崔宗之长得好,她才好奇多看了两眼。
“我和杜甫是好友,他夸赞崔宗之‘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我当然好奇了。”李长安笑道。
能被杜甫写进诗里的美男子,谁能不好奇呢。
杨玉环好奇凑过来:“而后呢,你看上了他没有?”
“人长得的确英俊潇洒,可惜姓崔。”李长安道。
前几位大唐帝王都很默契的没有立五姓七望之女为皇后,李治和李隆基原配出自太原王氏还是因为他们父亲一开始没想让他们当太子才让他们娶了五姓女,他们上位以后也很快废了两个王皇后。
打压五姓七望,这是前几任大唐皇帝不约而同做的事情。她对五姓七望态度更激进,更不可能找一个出身五姓七望的皇后了。
“姓崔也没什么,本朝好几位驸马都姓崔。”杨玉环轻拍着手中的小扇。
她漫不经心道:“总归有我给你撑腰,就算他当了驸马,也管不到你头上。”
“不行。”李长安摇头。
“不行便不行吧,你想往外跑,我也管不了你。”杨玉环惆怅叹了口气,目露向往。
“其实我也想看看大漠孤烟直是什么景象。只是我是出不了兴庆宫了……你替我看看大漠落日吧。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摩诘这句诗写的极好。”
李长安握着杨玉环的手:“日后肯定有机会让你亲眼看看大漠风光。”
杨玉环笑笑,却并不抱什么希望。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皇宫进也不由她,出更由不得她。
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杨玉环对这个脚步声早已烂熟于心,她脸上的笑容消失,转瞬间又换上了更加柔软的笑容。
“三郎来了。”杨玉环起身迎接李隆基。
“父皇。”李长安也跟着站起身。
李隆基大步走到软榻前,径直坐了上去,杨玉环则坐在他身边挨着他,身子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仿佛一对亲密眷侣一般。
“寿安今日来找玉环啊。”李隆基看了一眼李长安就收回了视线。
杨玉环笑道:“安娘刚才还告诉我她想求三郎往边关去一趟呢。”
“去边关干什么?”李隆基有些诧异。
李长安挺起胸膛道:“我要当大将军,去边关参军,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李隆基哈哈大笑,指着李长安道:“你想当大将军?”
“高祖皇帝之女平阳昭公主就做过大将军。”
李长安碎碎念:“父皇文治武功能比得上高祖皇帝,父皇的女儿自然人不能比高祖皇帝的女儿弱太多吧。”
虽说大唐白月光是唐太宗李世民,大部分人都忽略唐高祖李渊,可毕竟是开国皇帝,自己的祖宗。
李隆基听到李长安奉承他,嘴角扬了扬,口中却还说着:“不可妄议先祖。”
杨玉环笑道:“刚才我和安娘还提到王摩诘的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边塞风光应当极美,安娘心生向往也不足为奇。”
“儿是去参军建功立业,不是去玩闹!”李长安佯装恼羞成怒。
转身又走上前拉住了李隆基的衣袖摇晃着:“父皇、阿爷、耶耶……我当真是去建功立业的!”
“哎呦哎呦,别晃朕了。”李隆基很吃女人撒娇这一套。
“那父皇答应让儿去边关了?”李长安狡黠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望望李长安,又看了一眼杨玉环,杨玉环凑到李隆基耳边:“此事妾身已经答应安娘了,三郎可莫要拂了妾身的脸面。”
李隆基微笑:“夫妻一体,玉环答应了女儿,就等同朕答应了女儿。”
又看向李长安:“你若真想去军中,那朕便封你做监军,让你去军中玩几个月便是了。”
“不是玩,是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李长安纠正道。
李隆基挥挥手不在意道:“朕知道了,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在李隆基看来,李长安只是那些边塞诗读多了罢了。
就连他自己偶尔读到边塞诗的时候,都还会畅想一番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挥斥方遒。
等李长安到战场上见了死人就不会像今日这样幼稚了,何况她是大唐公主,自己又给她封了监军,当地的节度使也不会没眼色到真让公主有危险。
无非就是去边关玩个一两年,不是什么大事。
李长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心满意足离开了兴庆宫。
她打算回洛阳一趟,把洛阳那边的事情安排好了后,便带着自己的人马直奔朔方。
离开长安时候,李长安只带了那副菊画。
“对了。”李长安忽然从马上回头,吩咐为她送行的属下。
“告诉御史台一声,让他们查一查济南郡历城县的县令,若有贪赃枉法之事,依律处置。”
沈初没有离开长安城之前,一直在御史台中当御史,御史大夫又是李适之,有着这两层关系,御史台中有一部分御史和李长安颇为亲近。
总不能让朱三郎连种地都种不安稳。
打马离开长安城,走过灞桥后李长安又回头深深看了这座巍峨高耸的长安城一眼。
下一次她再回来,便不只是公主了。
李长安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封信。
这是几日前曹野那姬帮另一个人寄过来的信。
回纥的大居次,也就是回纥的大公主,也是她虽然素未谋面,但是至亲挚爱的老师。
到了洛阳后,李长安便开始安排事情,大小事情交给李明锦,一些不方便李明锦知道的事情便交给沈初,军队交给王忠嗣。
又把自己收到的信拿给沈初看。
沈初看着信笑了笑:“原来是苏娴老师。”
“苏娴就比你大几岁,博士毕业直接留校当了讲师。”
沈初笑道:“小苏性格温柔,说话细声细语,平时也不爱说话,一和外人说话就脸红,你到时候别吓着她。”
李长安沉默了片刻,想到曹野那姬的信里所说她已经和这位大居次做了朋友,李长安就有些怀疑沈初此话的真假。
知母莫若女,李长安觉得她娘那个性格很难和温柔典雅的女孩子成为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