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櫆下狱,姜家落难。
这时候给姜沐言下聘,或许真的能在姜家彻底倾塌之前,将姜沐言从姜家这座废墟里拉出来。
毕竟大燕有一条律法。
罪不及出嫁女。
赶在燕帝对姜家的处罚下来之前,将姜沐言娶进门,她便能虎口脱身。
萧南瑜有胆量有魄力,他不止敢做,他甚至还能请来自己的爹、祖父、兄弟给他撑腰,让萧家人帮他一起娶姜沐言。
陆承彦望着站在相府门槛外的萧南瑜。
他开始扪心自问。
那他呢?
他有胆量有魄力,敢在这时候娶姜沐言吗?
陆承彦在心里的回答是肯定的。
他敢,他有这个胆量,他也有这个魄力。
可陆家有谁支持他吗?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他一个人,他连像样的聘礼都凑不齐。
更遑论在姜家事发的当天,就抬着这么聘礼来下聘。
匆促之间,萧南瑜如何能备齐这么多聘礼?
这些聘礼,萧南瑜早就准备好了吧?
陆承彦在心里自嘲一笑。
就算他也能备齐这么多聘礼,恐怕他下聘时还没走到相府,就被陆家人给拦在了半道上。
陆承彦天资聪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
他从未羡慕过谁,就算年龄相当、天潢贵胄的几位皇子,他也从未羡慕过对方的身份地位比他尊贵。
可今日,他看着萧南瑜,突然就心生羡慕了。
他羡慕萧南瑜出身在萧家,有通情达理的家人,有不论他做什么都支持他的家人。
相府名声不好。
相府落难之际,萧南瑜要娶姜沐言,萧家人竟全都同意他娶了。
不止同意,还很支持的前来下聘,帮他达成心愿。
陆承彦一贯冷沉的黑眸里,有羡慕也有悲痛,黯然失色的不忍再看。
他闭了闭眼。
站在相府高阶之下,不愿离去,却又没勇气没颜面踏上高阶,走到姜沐言的面前。
姜沐言选择萧南瑜是对的。
此时的相府大门口,很热闹,却也很安静。
在亲卫军警惕的目光中。
一件又一件聘礼,从高高的门槛抬了进去。
门槛外的萧家下人往里递,门槛内的姜家下人接,接了继续往里抬。
有序的忙碌中,相府内没有一人抗旨出门,萧家的几位主子以及下人也没有抗旨入内。
姜沐言和萧南瑜站在门槛内外,两人隔着高高的门槛低声说着什么。
“言言,婚书已经互换,出门前我们也已翻过黄历,明日的日子也还不错,我祖父的意思是必须尽快成亲,我娘已经在镇国公府张灯结彩贴囍字了,我明日一早便来迎亲。”
姜家倒台事出突然,但宋令贞早在梨园看到双生子之后,就开始暗地里筹备聘礼、成亲的事宜了。
所以对宋令贞而言,张罗萧南瑜的婚事,其实也不算太慌乱。
姜沐言看着柔声轻语的萧南瑜,纵然有心理准备还是惊了一下,杏眸微睁道:
“我们明、明日便成亲?”
萧家突然来下聘, 姜沐言有些意外,但也还好。
可明日成亲这件事,就真的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姜家出事,她知道她和萧南瑜应该很快就会成亲, 却也没想到会这么的快。
今日下聘, 明日成亲。
这恐怕是大燕朝有史以来最快的一桩婚事了。
“嗯。”萧南瑜肯定点头, “岳父已经下狱,圣上对他和姜家的处罚随时都有可能下来, 未免夜长梦多,我们越快成亲越好。”
若非成亲还有诸多事宜要张罗布置, 萧南瑜恨不得他现在不是下聘, 而是来迎亲直接接走姜沐言。
可纵然有婚书也下了聘,要将他的准未婚妻从相府接出来,还是得宫里那位点头。
萧家今日下聘走这一遭。
一是为了走三书六聘的章程。
二则是为了提前让燕帝知晓, 萧家要娶姜沐言的决心。
至于明日萧南瑜能不能顺利接走姜沐言,此事镇国公让萧南瑜不用操心, 明日上朝他会解决。
姜沐言也明白, 萧家急匆匆下聘是有道理的。
要想保住她,自然得快之又快。
眼下只是她爹爹被下狱,姜家家眷还相府,若姜家家眷也被下了狱。
去大狱里迎亲也不太好看。
成亲是喜事,可姜家出了这样的事,姜沐言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镇国公和陆巧在一旁商量着明日成亲之事。
她和萧南瑜在这边低声耳语。
说话间, 姜沐言不经意间的一个抬眸,视线越过抬聘礼的萧家下人, 看到了高阶下方的一抹熟悉身影。
相府大门初打开时。
门外就站着镇国公和萧南瑜几人,他们身后是数不清的萧家下人和聘礼, 两侧又有两排神情肃杀的亲卫军。
那会儿姜沐言没看到高阶下的陆承彦。
眼下突然看到陆承彦,她微微惊讶。
陆承彦怎么在外面?
他什么时候来的?
萧南瑜顺着她惊讶的目光,回头看到了还未离去的陆承彦。
他剑眉当下便沉了沉。
这人怎么还没走。
陆承彦的注意力一直在姜沐言身上。
见她看向他,他眸光微动了动,却没有走上前和她打招呼,只隔着一箱箱往相府抬的聘礼,沉默的和她对视着。
姜沐言看着眉目冷凝又沉默的陆承彦,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一直都知道,她和陆承彦不可能。
以前她刻意避开他,今日突然发现,不用再刻意避开,她与他也已相隔千里,此生绝无可能了。
萧南瑜看看姜沐言,又看看陆承彦。
虽然他们没有说话,但那沉默对望的眼神,依然让他心里泛起了一阵酸泡泡。
萧南瑜心里同样很清楚。
如果没有他,姜沐言和陆承彦会是青梅竹马琴瑟和鸣的一对。
“言言……”
萧南瑜轻声唤着姜沐言,语气里有着一丝丝的委屈与幽怨之感。
陆承彦一出现,她眼里就看不到他了吗?
姜沐言轻眨了眨眼,不再看向陆承彦,目光落回萧南瑜身上。
待看到他脸上的幽怨之色,她不由觉得好笑。
“你这是什么眼神?你瞎想什么呢?”
萧南瑜是吃醋了吗?
她也没干什么,就突然看到陆承彦,惊讶了一瞬而已。
他的醋坛子这就打翻了?
“我没瞎想什么,不过我很想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她看到陆承彦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萧南瑜很想知道。
姜沐言望着他直勾勾盯着她的严谨神色,抿了抿唇,还是回答了他。
“其实也没想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蓦然回首已是沧海桑田。”
她站在沧海这一头,陆承彦站在遥不可及的彼岸。
谈不上是遗憾或是其他,只是突然有些感慨。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彻底分道扬镳了。
萧南瑜盯着姜沐言看了半晌,忽然问:
“你后悔了?”
姜沐言和萧南瑜脚下隔着一道高高的门槛,又有亲卫军在一旁把守,看似你出不来,我进不去,可两人之间也只有一道不低头就看不到的门槛而已。
两人被传递聘礼的两府下人挤到门框边,却似圈出了一小方天地,站立的身姿离得很近。
门槛内外的两双脚,亲近到祥云绣鞋与鹿皮靴子的鞋尖都抵着门槛了。
“……你又在想什么?”姜沐言惊愕了一下,才领悟到萧南瑜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指什么,顿时好笑又好气,“我没后悔,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
她和陆承彦早就结束了。
不管陆承彦是怎么想的,可在她这里,很早之前就已经断干净了。
都走到这一步了,萧家都来下聘了,萧南瑜竟还担心她会和陆承彦跑?
她看着像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吗?
“我不是对你没信心,是对我自己没信心。”
萧南瑜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悄悄牵起她的手,紧紧握着。
两人初时在云雀楼。
一切只因让他乱了阵脚的双生子。
那时的她,有一个青梅竹马即将定亲的表哥。
这样一个开端对萧南瑜很不利,陆承彦又太过优秀,是以他心里对陆承彦一直很防备。
姜沐言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安抚般反握了握他的大手。
他们两人躲在门框边说悄悄话。
萧南源和萧南章则指挥着萧家下人,井然有序的将聘礼抬进相府。
朱漆大门另一侧的门框边,则是陆巧和镇国公、以及镇国公世子萧震廷。
“镇国公,聘礼不必如此这么多,意思一下就行了,您带回去一些吧。相爷说过,姜家最好的结局是抄家流放,聘礼今日送入相府,或许明日就该充入国库了,萧家没必要浪费这个钱。”
若是往日,陆巧自然不会嫌萧家给的聘礼太多,可她现在看着流水似的聘礼被抬入相府,只觉得白白打了水漂。
“姜夫人此言差矣。”镇国公摆摆手,义正词严道,“镇国公府的嫡长孙下聘娶妻,就这个规格,不管姜家是鼎盛还是落魄,我萧家绝不会委屈了还没过门的孙媳。”
陆巧看着郑重其事的镇国公,说不感动是假的。
有镇国公这句话,待姜沐言嫁入萧家,想来也不会受委屈,她便可安心了。
在萧家的聘礼堆满了相府的院子时。
萧家给姜家下聘,萧南瑜明日便要迎娶姜沐言一事,也以雷霆之速传开了。
萧家人离开相府,相府的朱漆大门重新关上之时,姜沐言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相府高阶之下已然没有了陆承彦的身影。
他不知何时离开了。
相府大门一关。
姜沐言看着满院子红彤彤的喜庆聘礼,眼泪却涌了出来。
“娘。”姜沐言拉住陆巧的手,泪水止不住的流,“女儿不孝,姜家出事,我却要在危难关头弃父母而去。”
她也是今日才知,原来姜文櫆早就私下和镇国公说好。
一旦姜家出事,就提前让她和萧南瑜成亲,为的自然是不让她被连累。
她知这是父亲疼爱她,可这时候出嫁,让她如何安心。
“傻孩子!”陆巧先是低声训斥姜沐言,继而也双眸含泪的安抚她。
“你说什么傻话?能在姜家危难之时将你嫁出去,娘和你爹爹都感到欣慰,不会让你跟着我们受苦。”
她这么说,姜沐言的泪反倒流得更凶了。
“你爹爹的事,你也不用忧心,你爹爹早就知晓会有今日的下场,他和我说过,他不后悔。”
陆巧安慰着姜沐言,也安慰着自己。
她看着偌大的相府,想到和姜文櫆深谈的那一夜,想着像是在交代一桩桩后事的姜文櫆,强忍着内心里的悲伤,缓缓道。
“你爹爹官声不好,他为相十年,骂他权臣贪官的声音从未停歇过,可他说,寒窗苦读数十年,当一天官便造福一方百姓,哪怕骂名无数,他扛得住。”
“他说入仕二十载,对不起的唯有家人,我们无辜,他获罪我们却得陪着他吃苦。相府从不缺银两,他说是对家人的补偿,他得势时我们荣华富贵,有朝一日我们因他吃罪,也不至于一日也未曾享受过。”
泪眼朦胧的姜沐言,看着喃喃自语般的陆巧,仿佛看到疼爱自己的爹爹在跟她说话,一再压抑的她再也忍不住低低哭出声来。
她爹爹官声很差,骂名很多。
可她知道,就算她爹爹不算一个好官,也绝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坏。
这一日的大燕京城,注定不太平。
相府庶女姜兰芝嫁入宋府一事,本不算什么大事。
可她前脚刚出嫁,姜文櫆后脚就被抓,这就是大事了。
天还没黑,又传来姜文櫆被下狱的消息。
一日之内相府从喜事到……也不能说是白事,反正相府眼看着是要倾塌了。
结果天还没黑呢。
就又传来镇国公府大张旗鼓的抬着无数聘礼去姜家下聘。
镇国公府这一出闹得,可谓是让大燕朝臣都坐不住了。
萧家这是什么意思?
要和姜家共沉沦?
没有人知道镇国公府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明白镇国公到底要搞什么。
镇国公府。
急匆匆从娘家回来的二夫人肖氏。
一入府便看到萧家下人忙忙碌碌,挂红绸的挂红绸,贴囍字的贴囍字。
“这是在干什么?”肖氏随手抓住从身旁匆匆走过的小丫鬟,“我听闻公公出府了?还敲锣打鼓带着许多物件儿?”
小丫鬟手上捧着待张贴的一沓大囍字,恭敬但语气很快的解释道。
“回二夫人,国公爷是去姜家下聘的,世子夫人说,明日大公子要娶姜家大小姐,现在阖府上下都忙着张罗婚事。”
小丫鬟说完就急匆匆离开了,忙着去贴她的囍字。
肖氏呆愣在原地。
阿瑜明日娶妻?
娶的还是姜沐言?
姜家不是出事了吗?这当头去娶姜家女儿郎?
她公公是疯了吧?
上午在娘家听说姜文櫆被押进宫,相府还被亲卫军围困。
她觉得跟萧家和娘家无关,自然也就跟她无关,感慨了几声就没怎么在意, 继续待在娘家。
结果下午启程回萧家时, 听娘家下人说。
镇国公领着儿子、孙子出门, 还带着很多聘礼,好像是要去谁家下聘。
肖氏问了一下没问出什么来。
回府时她还在想, 应该是下人听错看错了。
萧家年岁稍大的儿郎们,除了萧南瑜, 其他的都定亲了。
镇国公亲自去下聘应该是替萧南瑜下聘。
但萧南瑜的妻子人选一直没定下来, 她也没听宋令贞提过看中了谁家女儿,怎么可能突然去下聘。
结果回到镇国公府,肖氏才发现。
镇国公不止去下聘了, 萧南瑜还明日就要成亲了。
“我不过离府一日,这家怎么就天翻地覆了?”
肖氏惊愕不已的望向四周, 红绸红囍字红灯笼, 这是真的,不是开玩笑。
“到底是怎么了?我的天呐,大嫂呢?大嫂在哪里?”
惊愕过后的肖氏,提起裙摆就大步往前去找宋令贞。
肖氏在萧南瑜的云开院见到了宋令贞。
云开院吵吵嚷嚷的,仆妇和丫鬟们忙得脚不沾地。
宋令贞站在廊庑下,指挥下人装扮院子以及萧南瑜的新房。
只有一天的时间, 虽然仓促,可宋令贞不想委屈了自己儿子儿媳, 萧南瑜成亲她还是想全力办好。
“大嫂。”
肖氏穿过院子来到宋令贞面前。
“二弟妹,你回来了, 正好,你去前厅帮忙看顾一下,前厅我还没来得及去看。”
宋令贞一转头看到肖氏,不待肖氏开口就先给她布置了一个任务。
时间太急了,她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萧家的请柬还未写,更还未送出,还有喜宴上的席面,别说菜品还未定下,连各种菜都还未采买回来,以及其他种种,要张罗之事太多太多了。
三夫人梁氏、四夫人林氏已在宋令贞这里领了差事,各自忙活去了。
肖氏再不回来,宋令贞也要抽出一个丫鬟去请她回来帮忙了。
宋令贞很忙,可肖氏很急,一把抓住她手腕追问道:
“大嫂,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萧府要办喜事了?我听说公公去下聘了?给谁下聘?姜家?”
虽然小丫鬟告诉了肖氏,可她还是不太敢相信,急于从宋令贞口中得到真相。
宋令贞见肖氏一头雾水的样子,这才恍然她可能还不知道。
“对,公公去姜家下聘了,阿瑜明日就成亲,娶姜家大小姐姜沐言。”
宋令贞用极其肯定的语气告知肖氏。
肖氏嘴巴微张,纵然第二次听,她还是被惊了一下的。
“可是大嫂。”肖氏顿觉自己心跳有些快,她飞快看了眼四周,凑近了宋令贞一些,小声道,“姜丞相不是下狱了吗?我们家这时候去下聘要娶姜家女,会触怒天子吧?”
萧南瑜要娶何人,肖氏只是一个婶婶,无权左右,她也没想置喙什么。
她只是被震惊到了,且这门婚事,明眼人一看就知不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不明白萧家为何要这样做。
且镇国公还亲自去下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