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道人静静坐在彼处,脸上微微带一点笑,正注视着她。
乔翎也看着他。
身下坐骑慢慢向前,终于到了茶楼处,那道人面前。
乔翎拍了拍马的脖颈叫它停住,同时道:“可是鲁王殿下府上供奉的是凌霄天师?”
道人起身,很客气的朝她行个礼,并没说什么。
乔翎用一种颇新奇的眼神对着他看了会儿,最后点一下头,慢慢悠悠的走了。
也什么都没说。
如是一路晒着太阳回到府上,刚进门,张玉映便迎了出来:“娘子这又是去哪儿了?我先前往梁氏夫人处去寻您,那边的人还当您是直接回来了呢!”
乔翎见她好像有事儿似的,不免问一句:“怎么这么急着找我?”
张玉映说:“方才有人来送东西呢,还有人来投信——是写给您的。”
乔翎心下疑惑,先问第一件事:“送东西?”
“是呀,”张玉映从窗下取了来,端在手里,神色迟疑,不知道该不该递过去:“几个侍女牵着金子出门,回来的时候在门口发现的——不是府门前,是咱们正院门前。上边贴着封条,写明了是给娘子您的。看这制式,不太像是府里其余几个院子里的人送来的。”
越国公府里边分为几院,老太君处,梁氏夫人处,还有姜二夫人处,这几方张玉映都往来过,知道这不是他们的风格。
既送东西来,怎么着都会差个侍女小厮的来知会一声啊。
她犹豫着晃了晃,说:“因上边写着是给娘子的,所以我就没有贸然处置,亦或者是拆开……”
乔翎隐约猜到了几分,当下笑道:“没事儿,给我吧。”
张玉映小心的提醒:“娘子小心些呀,这东西来的古怪……”
乔翎说:“没事儿。”接到手里晃动几下,就更有把握了。
撕开封条,将盒子打开,视线向内觑了一眼,不由得微笑起来。
果然是一支犀牛角。
她吹了声口哨,将盖子合上:“不是说还有封信?”
又问:“在哪儿?”
张玉映替她掀开帘子:“里头,在国公那儿呢。”
乔翎微觉困惑的进去,果然见案上摆着一封没有拆封的书信,她往姜迈身边去落座,捡起来看了眼信封,不由得笑了起来:“是姨母写给我的呀!”
张玉映与姜迈的目光不由得齐齐汇聚了过去。
姜迈轻声问了出来:“你的姨母?”
“是呀!”乔翎理所应当的应了一声,转而想起他们都没见过,便试图拉一个他们能理解的人来解释:“你们不是见过我表哥吗?姨母就是表哥的阿娘!”
表哥……
令人震撼的表哥……
张玉映不由自主的同姜迈对视了一眼,确定对方都读懂了自己的意思,继而又若无其事的挪开了视线。
她试探着问:“是娘子母亲的姐姐,还是妹妹呀?”
这边说话的时候,乔翎已经小心的拆开了信封,同时下意识道:“哎?我其实也不太确定到底是姨母年长一些,还是我阿娘年长一些……”
张玉映微吃一惊:“哎?”
她说:“您不知道,姨母也不知道吗?”
乔翎将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同时说:“姨母也不知道。”
姜迈都忍不住问了句:“怎么会不知道呢?”
即便不是亲姐妹,是堂姐妹、亦或者表姐妹,也不至于不知道孰长孰幼啊。
乔翎理所应当的说:“因为姨母其实没见过我阿娘,跟我阿娘也没有世俗意义上的血缘关系啊!”
张玉映与姜迈俱都大受震撼:“啊?!”
“你们这么吃惊干什么,”乔翎三两眼看完了信上的内容,倒是对他们如此惊诧的反应感到奇怪:“这不正常吗?”
张玉映与姜迈都被她搞得不自信了。
张玉映迟疑着说:“这大概……不太正常吧?”
“是吗?”乔翎听着,不由得挠了挠头,继而同他们解释:“我没有见过我阿娘呀!”
“小的时候,师姐跟师兄师弟都有阿娘,只有我没有,刚开始还很难过呢,叫公孙姨母知道之后,她就摆酒设祭跟我阿娘结为姐妹,叫我去做她的小孩,那之后她就是我的姨母了!”
张玉映想象着那副画面,心下动容,不由得道:“公孙姨母可真是个大好人!”
乔翎很赞同的点点头:“是呢,我那些好看的红裙子,都是姨母给我做的!”
又同姜迈说:“我的医术就是跟随姨母学的,这回请她上京,也是希望叫她来帮帮忙……”
姜迈听得默然,定定注视她良久,终于说出来一句:“你什么时候写的信?”
“见到你以后呀!”
乔翎有点忧愁的自责:“当初跟随姨母学医的时候,要是再用功一点就好了……”
后边的话她没能再说下去。
因为姜迈忽然间伸手过去,捧住她的脸,继而用自己的额头贴住了她的。
她吃了一惊。
姜迈从容的将手收回,身体后退,重又靠回到座椅上,除了耳根微微有一点红,再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异样来。
他轻轻说:“多谢你肯为我这样用心。”
乔翎还有点怔楞,下意识的回应了句:“噢……”
张玉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退了出去。
乔翎捏着那薄薄的一张信纸,在手里转了几转,这才发觉出一点不对劲儿来:“你为什么要贴我的额头?”
姜迈看似平静的反问她:“我不能这么做吗?”
“……”乔翎踯躅住了:“那倒也不是,主要我之前很少跟人这样额头贴额头的。”
姜迈眉头微动,转而追问:“还有谁这样做过?”
乔翎眼睛亮亮的告诉他:“我师姐呀!”
又说:“我师姐生得很美——跟玉映一样美,她同你一样香香的,我从小时候就很喜欢跟师姐贴贴!”
姜迈含笑道:“你们是一起长大的?”
乔翎说:“不错!”
大抵是姨母要来,又说起师姐的缘故,她有点想家了:“我这趟出来,真的好久好久了。我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又说:“我师姐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其实跟婆婆有点像,是外冷内热,村子里种了许多的荔枝树,我跟师姐一人坐在一个树杈上,两天就能吃光一棵树!”
姜迈不由得问了句:“不会流鼻血吗?”
乔翎稍显惊奇的想了想,说:“不会嗳!可能是从小就吃的缘故吧……”
正说着,外边张玉映有些急促的叫了声:“娘子!”
乔翎心头一跳,转头看了过去:“怎么了?”
张玉映一掀垂帘,重又进来:“宫里边来人了。”
乔翎奇道:“谁?”
张玉映往旁边让开了路:“贵妃和大公主都遣了人来送赏赐,昭仪宫里也来了人,您往前厅去瞧瞧吧。”
乔翎便知道这是昨日在显阳殿里救下四公主的后续。
“六宫无主,如今便是贵妃代为执掌凤印,她行使的是半个嫡母的权责,而大公主是诸皇子公主之首,是作为长姐向您致谢,至于昭仪处便更加不必说了——四公主是昭仪娘娘唯一的孩子,当然是极为看重的了。”
张玉映略加思忖,又说:“说不定这两日间,昭仪娘娘的母家也会使人来走一趟呢。”
乔翎往前厅去时,梁氏夫人早已经到了,正同宫里的几位来客寒暄。
别管在宫里边这三方究竟关系如何,到了宫外,瞧起来倒是很和睦的。
昭仪宫里来的女官很郑重的向乔翎行礼:“依照娘娘的意思,原本是该叫公主亲自来向夫人致谢的,只是公主昨日受了惊吓,回宫之后便发起烧来,到现在都没退下,只好等过些时日好些,再来府上致谢了,万望夫人见谅。”
乔翎瞄一眼厅中堆成小山的谢礼,当下笑眯眯的摆手道:“昭仪娘娘太客气啦,先叫公主把身体养好吧,那才是最要紧的呢!”
那女官再三谢过,又留下寒暄片刻,这才协同贵妃和大公主处的人一并离开。
那边人一走,乔翎马上便凑到那几摞小山处去细细观望起来,看看翻翻,没瞧出什么明堂,遂又热情的问梁氏夫人:“婆婆,快来帮我看看!这值多少钱?”
“……”梁氏夫人稍觉无语,过去瞟了眼,继而告诉她:“贵妃处赐的最多,昭仪处给的最实惠,大公主给的略比昭仪处少一点。实打实的金银,三家加起来约莫有一万多两,除此之外别的玉器摆件也都是好的,尤其昭仪娘娘给的这几幅字画,可谓是有市无价……”
“不过也是,”梁氏夫人自然而然的道:“昭仪乃是名士之女,不会缺这些东西。”
又说:“贵妃所赐,代表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皇室,所以她赐的东西最多。昭仪是四公主的生母,由衷的感激你,所以给的最实惠,你要是不急,挂出去慢慢卖,这几幅字画卖个几万两都不稀奇。大公主倒也不是小气,只是作为长姐,在名分上逊色于执掌凤印的庶母和昭仪这个四公主生母,赏赐上不好逾越这两人的。”
乔翎将这长长的一席话听完,眼睛里只有一排字在闪烁:卖个几万两都不稀奇……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不过我奉劝你一句,最好还是别卖,留着,以后会更值钱的。”
乔翎:“噢噢噢!”
那边张玉映已经有条不紊的吩咐人将收到的谢礼登记在册,小心的放到库房里边去,梁氏夫人觑着她,倒是想起另一事来:“往太常寺去销过奴籍了吗?”
张玉映朝她行礼:“回太夫人的话,还没有呢,今日正值休沐,得明日才能过去。”
梁氏夫人“哦”了一声,倒是说:“你既然已经不是奴籍,便无需如此多礼了。”
张玉映为之莞尔,摇头道:“即便不再是奴籍,我也不会离开娘子的呀,且听娘子说,当日在太后娘娘面前,太夫人也曾经替我说话,如何受不得这一礼呢。”
梁氏夫人微觉讶异:“你不打算离开府上吗?”
张玉映柔情脉脉的看着那边小心翼翼展开画卷细看的乔翎,摇头道:“倘若娘子不弃,我是不会离开的。”
梁氏夫人心想,我们乔霸天还怪有人格魅力的呢。
看看,第一美人都对她死心塌地的!
再一想也是,先前张家未曾蒙难之时,对张玉映献殷勤的多了去了,等她真的堕入泥潭,有几个敢顶着鲁王的压力去救她?
也只有乔霸天去了。
且还不是出于男女私欲去的,并不求什么回报。
这么一想,这都是你应得的啊,乔霸天。
乔翎笑眯眯的把自己刚收到的礼物归档入库,上下打量一下自己,便打算出门。
梁氏夫人颇觉无语:“你怎么这么忙,刚回来就又要走?”
乔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婆婆,我过几天打算请客,这会儿趁着休沐日,赶紧出门去派请帖呀!”
梁氏夫人诧异道:“你还写了请帖?”
乔翎理所应当道:“就是因为没写,所以才打算自己去请啊!”
梁氏夫人道:“在我们神都这儿,请人做客,都是要派请帖的,没有自己干巴巴的上门这回事——”
乔翎理直气壮的说:“可我不是神都人,我是乡下人!”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被气笑了,也懒得管她了:“去吧,安生点,路上别惹事。”
乔翎很乖的答应了:“好好好!”带着张玉映,一溜烟的跑了。
梁氏夫人又在后边叫她:“又没人撵你,你跑什么?稳当点!”
乔翎充耳不闻,拉着张玉映一路小跑。
张玉映也奇怪呢:“娘子,今天有空,不急的。”
乔翎没回答她,抢在梁氏夫人前边跑到了梁氏夫人的院落外。
守在外边的侍女见了她便说:“太太,太夫人这会儿不在……”
哪知道乔翎压根没有搭腔,手指头往唇前一伸,短促的吹了声口哨,几瞬之后,一只体态矫健的狸花猫敏捷的从院子里跑出来了。
乔翎嘿嘿一笑,带上美人一位、壮狸花一只,迆迆然乘坐马车,出门去了。
守门的侍女惊诧不已——谁都知道,梁氏夫人养的那只狸花猫是很骄傲的,平日里除了梁氏夫人之外,都没人能摸到它,怎么太太一叫,它就这么主动的出来了?
居然还跟着走了……
梁氏夫人回去没见到猫,还当是出去玩了,起初也没在意,倒是留守的侍女迟疑之后,还是忍不住说了:“项链跟太太走了呢……”
因那只狸花猫脖子上有一圈白毛,所以唤作项链。
梁氏夫人听罢先是一怔,旋即会意过来,勃然大怒:“天杀的乔翎,又带坏了我的猫!”
马车上。
张玉映看着坐在自家娘子旁边舔爪爪的狸花猫,也颇觉惊奇:“娘子,它为什么跟着你?!”
乔翎嘿嘿一笑:“当然是因为它喜欢我啦!”
那只狸花猫看了她一眼,轻轻晃了晃尾巴。
张玉映见状,难免有些云里雾里,这会儿马车停住了,车夫说:“太太,已经到了卢相公府上。”
乔翎应了一声,麻利的跳下车去,门房见了她,也没通传,直接便领着人往里走。
乔翎在前,张玉映在后,那只狸花猫紧随其后。
头一个出来的是小奚。
见到狸花猫之后,他微吃一惊:“乔太太今天怎么没带金子来?倒是带了只猫……”
狸花猫稍显警惕的防备着他,并不像金子一样亲人。
小奚见状,也就没有去逗它,笑了笑,说:“我们太太在书房呢,乔太太且去说话吧。”
乔翎先前到过此处,知道去书房的路,当下径直去了,隔着门,声音清脆的叫一声:“二弟!”
卢梦卿彼时正躺在美人靠上翻书,听声音分辨出来人是谁,不由得挑一下眉,坐直身体来。
乔翎推门进去,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她微觉茫然,下意识回头去看,却也没发现旁人,不由得问了出来:“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卢梦卿回想起不久之前圣上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语气当中不由得带了几分兴味:“大乔,你的身世……相当不一般啊!”
乔翎猝不及防,难免一怔,转而心想,二弟他是宰相啊,又是侯府出身,难道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她试探着问了句:“怎么说?”
卢梦卿试探着说了句:“中朝……”
乔翎回想起从无极处得到的消息,试探着说了句:“北尊……”
卢梦卿豁然开朗,一拍大腿:“我就知道!”
乔翎心头猛地一跳,心想,你知道什么?
难道我的身世果真同北尊有什么牵扯?
如此说来,岂不是说北尊同太宗皇帝的后人缔结过姻缘?
乔翎遂在他对面拉了把椅子坐下,由衷道:“你都知道什么了?”
卢梦卿也不遮掩,当下便开门见山道:“难道你不是北尊的女儿吗?”
乔翎大吃一惊:“啊?!”
她下意识问:“这是谁说的?!”
卢梦卿理直气壮道:“圣上说的啊!”
乔翎又吃了一惊,转而想想先前韩少游同自己讲的,不由得愤慨起来:“他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之前不还说我是太宗一脉的公主吗?这么快又变成北尊的女儿了?嘴里有实话没有啊他!”
这回换成卢梦卿大吃一惊了:“什么,圣上还说你是太宗一脉的公主?!”
他也愤慨起来:“他怎么乱七八糟的往外爆料啊,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乔翎原还以为能在他这儿探听到一点风声,没想到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悻悻之后,遂不再提此事,只说:“过两天去我那儿喝酒,我先前得了个‘邪恶克星’的牌匾,正赶上玉映也得以脱离奴籍,双喜临门,一起庆贺一下!小韩节也去!”
卢梦卿还是头一次听说后一件事,当下笑道:“哦?还没有当面向张小娘子道喜呢!”
张玉映含笑谢过他。
乔翎说完来意,便起身辞别:“还有别的人家得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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