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这消息告诉大公主,大公主也是一怔,继而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摇头失笑:“三省的反应真是不慢……”
繁国王女或许存了一点什么心思,又或许没有,不过对于三省来说,这并不重要。
甚至于都没有费心出招的必要。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所谓精妙的招式都是不堪一击的。
我们可以用繁国王女诞下的有着两国皇室血脉的孩子来鲸吞繁国,也可以更犀利无情一点,索性叫繁国世子给大公主做个侧室,让公主以妻主的身份,代替繁王世子遥领繁国。
只是如此一来,便将大公主与大皇子之间的矛盾翻到明面上来了啊……
政事堂里,宰相们也曾经因此产生过讨论。
尚书左仆射柳直道:“大皇子娶繁国王女,大公主纳繁国世子,姐弟俩倒是有了些针锋相对的意味,只恐天家有骨肉失和之嫌。”
中书令俞安世听后面露哂色:“难道从前这姐弟俩没有针锋相对过?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都承受不住,那还争什么?趁早收收心颐养天年去!”
另一位中书令卢梦卿和侍中唐无机也都认可俞安世的说法。
是以上奏过去,此事就此敲定。
消息传到大皇子府上去,惹得府上三个正经贵人都乱了心神。
大皇子有些懊悔,觉得自己没有珍惜到手的先机。
又难免埋怨王妃——要不是你压着不许侧妃生育,大公主哪会有眼下的机会?!
大皇子妃自己也懊恼呢——皇子妃哪比得上皇后?
要是为了跟一个贱妾怄气而丢了国母的位置,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三人之中,侧妃夜柔的心情是最复杂的。
震惊与愤怒退去之后,转而上涌的是身在笼中的浓重悲凉与远离故国、为人鱼肉的耻辱感!
我也就罢了,王弟他是繁国的世子,将来是要做繁王的啊!
阮朝居然如此傲慢,又如此轻描淡写的决定了他的命运!
她按捺住心头的凄凉,使人告知大皇子妃之后,驾车前往繁国世子居住的府邸去。
侍从世子往神都来的繁国官员到门前来迎接她,口中说的是流利的阮朝官话,身上穿的是阮朝服制,除去那张明显带有繁国气息的白皙面孔,他身上属于繁国的痕迹,都已经被荡然无存。
不只是他,别的官员也是如此。
夜柔原先有很多话想说,有许多压抑不住的情感想要倾诉,可是到了这里之后,她悲哀的动了动嘴唇,居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反倒是侍从世子的官员低着声音,怕被别人听见似的提醒她:“公主已经是阮朝亲王的妃子,就应该遵守阮朝的风俗,怎么能穿着裸露肩膀的衣服招摇过市?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
一连用了两个阮朝的成语,他觉得自己这一席话说的漂亮极了!
夜柔满心悲凉:“这是我们繁国的衣服啊……”
那官员便将眉头皱起来一点,不赞同的说:“可您已经是阮朝的人了,不是吗?”
夜柔微微低头,掩住了眼底神色:“过几日,王弟要进宫去恭贺大公主的寿辰……”
官员脸上显露出荣耀的神色来:“公主原来已经知道了吗?世子很高兴——他很可能有幸侍奉阮朝的天子呢!”
末了,他又说:“当然,您也是繁国的希望之一。”
夏末的轻风好像一把钝掉了的刀子一样,一下一下的割着夜柔的心。
她戚然的牵动一下嘴角,没有说话。
夜柔没了去见弟弟的心情,转身欲走。
那官员却叫住了她。
他说:“公主,现下这样有什么不好呢?繁国地域偏僻,气候酷热,那里的人像是野兽一样愚蠢,没有蒙受过文明的教化,而阮朝却像是天上的太阳一样高高在上!”
“他们的士兵比繁国山间的林木还要多,挥一挥衣袖洒出的汗水,便足以淹没繁国的王都,他们是这样的强盛,又愿意善待我们,改变我们,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我大概能够明白您的心思,只是实在无法理解,世子也无法理解——您现在安享富贵,荣耀万千,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夜柔猝然回过身去,双眼通红的紧盯着他!
她压低声音,一字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阮朝再如何强盛,也不是他们公然到繁国去驻军,烧杀劫掠的理由!”
“知足?我像一件货物一样被送到这里,像一只稀罕的鸟雀一样被那些神都贵人观赏,你叫我知足?!”
眼泪无声的蔓延出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神都城里,起码有十万繁国女奴,路上死掉的更是不计其数,你难道一点痛心之情都没有吗?!”
说到最后,夜柔哽咽难继:“我又何尝不是一个繁国女奴呢……”
越国公府。
乔翎叫张玉映悄悄关注着梁氏夫人的动向,哪知道盯了一整个白天,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到最后乔翎自己也纳闷了,难道是我想错了,那只是一封平平无奇的信?
如是到了傍晚时分,将要用晚膳的时候,张玉映稍显匆忙的过来,告诉她:“梁氏夫人已经用过了晚饭,说是有些头疼,早早歇下了。”
乔翎明白过来——如若没出意外的话,今晚梁氏夫人大概会出去一趟。
且大概率不会带上侍从。
乔翎有点不放心。
她想跟出去看看,以防不测。
姜迈早早就躺下了,正就着灯光,歪着身体看书,她探头进卧房里——盯.jpg
姜迈瞟了她一眼,终是无可奈何的笑了下:“老祖万福,老祖且去忙吧。”
乔翎嘿嘿一笑,朝他眨巴一下眼,利落的合上了门。
她头戴斗笠,牵了匹马,在离梁氏夫人处最近的那处偏门蹲守了一刻钟,果然见梁氏夫人骑着马同样头戴斗笠,从那边出来。
乔翎悄悄的跟了上去。
彼时日落西山,残霞凄艳,天际只剩下一线红橙,半丝风也无。
梁氏夫人一路往神都城外去,乔翎自然紧紧跟上,暮色渐浓,视线自然受阻,她暗叫不好!
逐渐就要脱离官道,行人渐少,且这边地势极为平坦,再跟过去,很难不被发现。
乔翎不得已找了家官道旁的茶肆,往后边马厩将马拴住寄存,转而循着梁氏夫人所往的方向追去——好在现下是夏末,树木葱郁,总算还可以勉强遮身。
只是这一来一往,耗费的时间便久了,等到她远远望到梁氏夫人的身影时,四下里几近于伸手不见五指。
梁氏夫人短暂的勒马停住,点起火把照明之后,继续往更深的山中去。
乔翎一路提气,紧随其后,又不知走了多久,前边那点火光终于停了下来。
她稍觉惊奇的发现,循着此地再往东行个三四里路,便是昨夜她与姜裕曾经去过的固安原了!
惊奇只是转瞬功夫,前方有说话声隐隐传了过来,只是山中草木茂盛,距离又远,听不真切。
乔翎小心翼翼的向前挪动一点,终于听见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的日子可真是风光啊,梁琦英!”
“我要的钱呢,你带来了没有?!”
梁氏夫人声音很低的说了句什么。
那男人便冷笑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好容易抓到一头肥羊,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快点拿出来!”
他不怀好意的催促道:“如若不然,整个神都都会知道你是个曾经与人私奔的破鞋——”
最后一个字说完,乔翎甚至于还没有来得及皱起眉头,便听一道兵刃穿透人体的声音钝钝传来。
几只飞鸟从林中惊起!
梁氏夫人面无表情的归刀入鞘,继而半蹲下身去,在那死人身上翻找起来。
什么都没找到。
她因而微微蹙起眉来,神情中显露出些许淡薄的疑惑。
几瞬之后,她很快定了主意,从马匹的行囊袋当中取出一瓶火油放在袖中,转而又拖着那死人的尸身,往四下里稍显平旷的地方去。
那男人很重。
死了的人更重。
她拖得有些吃力。
这时候倏然间从身旁伸出来一只手,拉住了那死人的另一只胳膊。
梁氏夫人悚然一惊,瞬间汗毛倒竖,机械式的扭头去看,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她错愕不已,不自觉的松开了手。
乔翎单手拽住那死人,一边拖,一边用那双瞪圆了的眼睛同梁氏夫人对视着:“婆婆,你要说谢谢大乔!”
梁氏夫人嘴唇微张,然而什么都没有说。
她快走几步追了上去,重又拉住了死人的另一只衣袖。
乔翎急了,跺一下脚,用力重复道:“快点说谢谢大乔!”
梁氏夫人没搭理大乔。
她面无表情的从衣袖里取出那瓶火油,倒在那死人的头脸、乃至于身上其余地方,最后吹亮了火折子,将其丢了下去。
然后她气势汹汹的问乔翎:“谁叫你跟着我的?!”
乔翎:“……”
乔翎立时就把伸着的脖子缩了回去。
梁氏夫人又气势汹汹道:“你在监视我是不是?!”
乔翎于是就把脖子再往下缩了缩。
梁氏夫人还说:“你知不知道,谁都有不想叫人知道的事情,就像你不想告诉我你的来处一样?!”
乔翎简直要钻到地下去了。
梁氏夫人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眼见着火焰在那死人身上升腾起来,终于动了动嘴唇,心下五味俱全的说了句:“谢谢你。”
乔翎反倒有些茫然了:“啊?”
梁氏夫人低着头去牵了马,说:“走吧。”
又问乔翎:“你的马呢?”
乔翎缩着脖子,瓮声瓮气道:“……在城外。”
梁氏夫人为之默然几瞬,转而动作敏捷的上了马,又伸手拉她到自己身后同乘。
久久无言。
终于,乔翎忍不住开了口:“那个人……当初,是不是小姨母她……”
梁氏夫人声音有些黯然:“不要问了。”
她重又说了一次:“不要问了。”
乔翎坐在她身后,只能听见梁氏夫人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面容,可即便如此,也能够感知到她身上仿佛凝成实质的伤怀。
“对不起啊,”她小声说:“我不是故意想去窥探你的秘密,我只是有些担心,怕你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也怕那个人背后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人……”
乔翎歉然的挠了挠头,“唉”了一声,有些不自在的道:“我也知道,我是有点爱管闲事。”
梁氏夫人硬梆梆的说:“你知道就好!”
乔翎不由得叫了一声:“婆婆!”
梁氏夫人轻哼一声,二人骑乘的那匹骏马稳步向前,带起的夜风吹动了她的帷帽,叫那轻纱抚在乔翎脸上。
她声音压低,如同此时山间的轻风:“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乔翎听她开口致谢,反倒不自在起来,扭捏的应了声,再没说话。
梁氏夫人也没再言语。
二人缄默着折返回官道上,梁氏夫人勒住缰绳,放慢速度,带乔翎去寻她的那匹坐骑,不曾想却遇上了一个意外。
“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
乔翎有点不高兴了,同那店家说:“我给了你们保管费的,结果就这么短的功夫,连一个时辰都没有?你们跟我说马没了?!”
店家苦着脸说:“娘子容禀——您走后约莫半个时辰,又来了一伙人,里头有条汉子,道是来时伤了马,急着寻一匹来替换,赶巧您那匹马在外边吃草,他一眼就相中了!”
乔翎怒道:“那可是我的马,他凭什么去相?!”
店家继续告饶:“我们也是这么说的呀,一匹马可不便宜,我们如何也担待不起这样的干系,那汉子便将他自己的那匹伤马留下,另给了些买马钱……”
说着,双手递了钱袋过去。
店里的伙计牵着一匹伤了腿的马躬在一边儿,蜷缩着脑袋,直往这边张望。
那匹马也在看她,大概也知道自己伤得厉害,损了身价,一双眼睛里透着凄惶和惧怕。
乔翎的态度很坚决:“说破大天去,也没道理不问自取的牵走了我的马!”
她问店家:“那伙人往哪边儿去了?我找他们去!”
店家自觉好声好气的说了半天,见这娘子油盐不进,终于恼怒起来,冷了脸色:“人家都给了钱了,娘子再去买一匹来,又会如何?且人家还多饶了一匹伤马在这儿——过段时日这匹马修养好了,也是能卖出价钱来的!就算是杀了吃肉,也能宰出来百余斤!”
他打个眼色,那牵马的店伙计便上了前,店家接过缰绳胡乱往乔翎手里一塞,摆摆手赶她离开:“快走吧,我这儿还要做生意呢,你堵在门口,算怎么回事?快走,快走!”
“少给我装糊涂!”
乔翎勃然大怒:“我花钱办事,把马委托给你,你却搞丢了,凭什么三言两语就要打发我走?!”
“那群不知所谓的王八蛋,我一个都不认识,凭什么一句话都不同我说,便牵走我的马?!”
“你无非就是得了他们的赏钱,又觉得我一个人势单力薄,即便心有不满,也不敢同你们闹起来,所以才欺负我罢了!至于那群抢走我的马的王八蛋——他们怎么不去官家驿馆抢马,偏要到这茶肆来抢?无非也就是柿子捡软的捏,欺软怕硬罢了!”
店家原本是觉得一个小娘子好糊弄,也好打发,才偷偷卖掉了她的马,顺带着扣了一些油水,不曾想却遇上了个难缠的,口齿犀利,关键是还得理不饶人!
不就是一匹马吗!
又不是没给她钱,怎么这样纠缠不休!
东风压倒西风,他只得按捺住心内不忿,强笑着捧了一杯茶出来:“这事儿是我们办的不妥,在此给娘子赔罪了……”
乔翎才不吃这一套,当即便道:“那伙人到底往哪儿去了?说!”
店家实在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这泼辣的小娘子毕竟只有一个同伴,那群半抢半买夺马的人可有一群呢!
这要是给说出去,他们再来找麻烦,岂不还得自己担待着?
店家眼珠一转,便待胡乱说个反向来糊弄过去,不曾想乔翎先一步冷笑起来:“城门已经关闭,我不信他们有本事敲开,一行人离开的时间又不算太久,总能寻到踪迹的,要是找不到,我回来砸了你的摊子!”
店家听得面露怨愤,正欲开口,却听有道声音斜插了进来:“哎呀,真是好大的威风!神都的贵人是多,张口就要砸人家摊子,只是贵人怎么也给拦在城门外了?看起来也不怎么贵啊!”
紧接着,便听一阵哄笑声传来。
梁氏夫人牵着马在茶肆外等待,闻言不由得冷冷看了过去。
却见打头是个穿天青色圆领袍的年轻郎君,脚踏黑靴,腰束玉带,端是风流俊雅。
身后侍从替他牵着马,再之后,却是几个身量剽悍的劲装扈从。
脸很生。
对于梁氏夫人来说,脸很生的意味就是,这不是个要紧人家的子弟,否则她总该识得的。
只是此时此刻,凭着她跟大乔一起毁尸灭迹的交情,就算是个脸熟的人,也没由头与他客气的!
只是梁氏夫人还没来得及言语,那店家已经长叹了口气,蔫眉耷眼,一脸寻到了知己和诉苦途径的委屈:“这位郎君说的真是公道话!我们本就是小本买卖,赚几个辛苦钱罢了,怎么跟人纠缠的起呢……”
那边乔翎却已经哭了起来,冲那郎君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她掀起帷帽,用手背胡乱擦了下脸,哽咽起来:“那匹马,那匹马是我阿耶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啊,现在却被我搞丢了……”
她放声大哭,委屈至极!
店家愣在当场。
那年轻郎君也愣住了:“这……”
于是他转而又去责备那店家:“不怪人家要砸你的店,你把人家那么宝贵的马给弄丢了……”
这话都没说完,乔翎已经叉起腰来,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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