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迈道:“这是一条可以一步通天的捷径,只是能走的人凤毛麟角。”
“地方上的刺史每年都有两个往神都进献神童的名额,限定一男一女,不能超过十岁,可以不进献,但是不能超过这个数额限制。”
“这些神童进京之后,会先由宰相们进行考校排名,继而将名单递呈到天子面前去,被天子看中的有机会一步登天,是以男童又被称为朝天郎,女童则被称为朝天女。”
乔翎不由得道:“这听起来很容易被人钻空子啊……”
姜迈忍俊不禁道:“很难有人能钻空子的。”
他说:“才华此物,如锥在囊中,锋芒自现。神童们入京第一日,先由宰相考校论名,入宫第一日,面圣之后当场限定韵脚作诗一首,交予百官传阅。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想要在一群天才当中伪装天才,这谈何容易?”
“再则,倘若朝天郎或者朝天女是滥竽充数,刺史在吏部的考核会降两等,连带着出身之地也会为之蒙羞。”
“每年进献到神都的这些神童,其实也是天下各州郡和朝中官员们的一场较量,谁不希望自己的故乡被称赞一句地杰人灵?而同样的,这些神童出仕之后,也会惠及故土,恩泽乡邻。”
姜迈说到此处,不由得流露出一点笑意:“韩相公出身的兴州,以他为傲多年,数十年间,孩童起名多有‘望晔’二字,你该知道韩相公的名讳吧?其意自明。”
乔翎知道,韩相公字少游,单名一个晔字。
望晔望晔,其实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如同韩少游一般出入朝堂、闻名天下的一种祈愿。
乔翎忽然间生出一个猜测来:“韩相公跟二弟,不会是同一年的朝天郎吧?!”
“正是。”姜迈颔首道:“彼时宰相评议,以卢相公为第一,韩相公为第二。后来面圣,天后觉得韩相公文风更多务实,卢相公稍显飘逸,便将二人次序颠倒,改韩相公为第一,卢相公为第二。又令韩相公侍从东宫,也就是当今天子。”
“原来是这样!”
乔翎不由得道:“看韩相公与二弟,这种考校还是很公允的嘛!”
姜迈道:“天才很多,但绝世天才并不算多,那一年也算是适逢其会。”
乔翎想了想,又问:“那朝中官员,有没有朝天女出身的呢?”
姜迈略一思忖,问她:“你知道‘大王’吗?”
乔翎激动起来:“我知道!我还问过!”
又郁闷起来,鲤鱼一样,鼓着腮帮子道:“但是婆婆觉得我傻,不许我多问!”
姜迈听得忍俊不禁,自然而然的伸手去抚了抚她的脸,动作结束,他自己都怔住了。
很快回神,当成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告诉她:“‘大王’并不是王爵,而是一个如同‘大鱼家’般的别称,因为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官员当中,有两位王姓之人……”
最初开口的时候,他声音尤且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颤,说完几句,又不动声色的去看。
却见乔翎猫一样瞪着眼睛看着他,专心致志的听着,好像他是一根异常美味的小鱼干,并没有将先前那个动作放在心上。
姜迈垂下眼睑,继续道:“因为有着‘大鱼家’和‘小鱼家’的先例,所以圣上便玩笑般的称呼二王为‘大王’和‘小王’,前两个字本就有些逾越,也只有圣上最开始如此称谓,臣下们才敢广泛的将其传开。”
乔翎听得认真极了,见他暂时说完,便迫不及待的开始提问:“那‘大王’是谁呢?”
姜迈道:“大王是天后执政时的朝天女,名叫王莹,天后赐字元珍。她进宫廷的时候只有七岁,工诗书,熟读二百四十六卷国史,过目不忘,聪慧异常。”
“天后很喜欢她,叫她在自己身边充当近侍女官,后来又将她选入朝堂。圣上亲政之后,也很倚重她,如今正为户部尚书,现下相位空悬不少,坊间传闻,她很有可能会被拜相……”
乔翎不由得流露出一点钦佩之情来:“好厉害啊!”
她说:“户部尚书,是很要紧的一个职位了吧?”
姜迈附和一句;“在六尚书之中,仅次于吏部尚书罢了。”
乔翎了然的应了声,又问:“那‘小王’是谁?”
姜迈告诉她:“是御史中丞王机王延明。”
不过他同时也说:“朝中称呼‘大王’的多,称呼‘小王’的很少,哪一日你真的见了他,还是叫王中丞吧,最好别叫‘小王’……”
乔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点人情世故,我还是知道的啦,哈哈哈哈!”
又有些唏嘘:“可惜没有人举荐我,不然,或许我也有机会做朝天女,后来进入朝堂呢?”
姜迈:“……”
姜迈低头挠了挠金子的下巴。
金子眯着眼,幸福的嗷呜一声。
说话间的功夫,便到了地方。
这回迎上来的却是小奚。
他说:“我们太太在里边做饼呢。”
又看向金子,有些稀奇:“乔太太居然还带了只小狗来!”
乔翎还当他是觉得冒昧,正准备再收一收手里的狗绳,却见小奚已经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去,很喜欢的摸了摸金子的头,继而起身接过狗绳:“我带它四处转转去,我们府上可大呢!”
乔翎有些惊奇:“他居然喜欢金子!”
见姜迈微觉不解,又道:“小奚虽然对谁都很礼貌,可是我觉得,除了二弟之外,他对谁都有点淡淡的……”
韩少游的声音从后边传过来:“你可能有所不知,小奚可是梦卿的救命恩人呢!”
乔翎果然吃了一惊。
夫妻二人回过身去,向同来的韩少游夫妻行礼,韩少游手里还提了只汤锅。
乔翎又同姜迈解释跟随在韩夫人身边的小儿:“那是韩相公之子韩节。”
韩节也近前来行礼。
乔翎脑子里还转着韩少游方才说的那句话:“小奚居然救过二弟的性命?”
“是呢,”韩少游道:“他往梦卿身边来,其实也不过四五年的光景。彼时梦卿在东边治水,风雨大作之际被卷下了河堤,是小奚跳下去救他,两人抱着一根烂木在汹涌的河水里飘了三天才上岸,一路都是靠捡浮在水面上的烂萝卜充饥的——那之后梦卿再也不吃萝卜了,哈哈哈哈!”
原本是很惨烈的事情,叫韩少游这么一说,倒是显得轻松了。
乔翎笑了笑,暗觉诧异:“真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种过往。”
韩少游颔首道:“小奚其实不是卢家的侍从,而是梦卿的弟子,他喜欢诗书,只是……”
他斟酌了一个委婉的说法:“天资质朴了些。所以他从不自称是梦卿的弟子,也不许梦卿对外说自己是他的弟子。”
乔翎“噢”了一声,忽然又有些疑惑起了韩少游的评判标准:“所谓的天资质朴……”
韩少游理所应当道:“七步之内,他写不成诗啊,这不是天资质朴,什么是天资质朴?”
乔翎:“……”
乔翎为之变色,感觉自己不存在的朝天女资质被质疑了:“凭什么说七步之内写不成诗就是天资质朴?!”
想了想,又道:“难道当年韩相公作为朝天郎入京的时候,所有的朝天郎和朝天女都能七步成诗?”
韩少游说:“也有一些不能的。”
乔翎稍松口气。
继而就听韩少游道:“那种不能的,我们都不跟他们说话。最后那些人都被退回去了。”
乔翎:“……”
乔翎稍觉愤慨:“怎么霸凌人啊!”
韩少游诧异道:“没有霸凌人啊,就是纯粹不想跟滥竽充数的人说话。”
乔翎倏然间明白了姜迈先前说过的话。
想要在一群天才当中伪装天才,这谈何容易?
很容易就会被人察觉到——你跟我们不一样。
乔翎稍显萎靡:“如此说来,当时被留在神都的朝天女和朝天郎们,岂不都能七步成诗?”
韩少游回想一下,短暂的显露出一点异色。
乔翎抓住了:“也还有不能的,是不是?!”
“那倒不是,”韩少游说:“梦卿才思泉涌,几个呼吸间写完自己的那首之后,又代那些不能的捉刀——单论诗词文赋,他的资质其实远胜于我,该是第一的,但是天后知道之后,觉得他稍显轻浮,小小年纪便有风流气,遂罢为第二,将我升为第一了。”
乔翎:“……”
韩少游看她反应,觉得很有意思:“原来乔太太也喜欢写诗吗?有写成的没有?我虽不算是一流才子,但是鉴赏的眼光还是略有一些的。”
乔翎更萎靡了,瑟缩着道:“……我没写过诗。”
韩少游:“……”
韩少游干巴巴的道:“噢,这样啊。”
韩夫人都看不下去了,同乔翎道:“别理他。他们就是这样的,一说起这些来,就觉得除了同类之外,别的人都是猴子!”
韩少游有些不满:“我可没这么说!”
韩夫人道:“你是没说,但你的脸上都写着呢!别装!”
韩少游:“……”
乔翎忍着笑,说:“赶紧进去吧,我都闻到饼香了。”
几人一处往内庭中去,她忽然察觉到,好像还不知道韩夫人出于哪一家?
见韩夫人爽利,乔翎便问了出来:“还没有请教夫人的姓氏?”
韩夫人很痛快的告诉她:“我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人家的女儿,是师傅把我抚养长大,又因为师傅姓羊,所以我也姓羊。”
乔翎顿时觉得韩夫人亲切起来:“难道羊姐姐也是江湖女子?”
韩夫人笑道:“正是如此。”
乔翎更觉稀奇:“羊姐姐是如何识得韩相公的?”
卢梦卿的声音从庭院里传了过来:“这就要从多年前的一场英雄救美说起了……”
乔翎大吃一惊:“原来韩相公还有些功夫在身上?!”
韩少游看她一眼,说:“反了,我才是那个‘美’!”
乔翎对于这段英雄救美的故事很感兴趣:“展开说说!”
韩少游将汤罐搁到院中石桌上,失笑道:“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奉命查案,却为人所劫,好在有位女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我于水火之中,在下身无长物,只好以身相许啦!”
韩夫人含笑看着他,轻轻道:“也是阴差阳错。”
乔翎忍不住道:“真好!”
姜迈看着她,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清风送过来一阵面粉的醇厚香味,夹杂了核桃的浓香和一种干燥的、热腾腾的气息。
乔翎特地到锅前去看了眼具体的做法。
卢梦卿衣襟上沾了一点白,瞟了她一眼:“怎么,想偷师?说好的酒呢?”
乔翎有点不好意思:“不要催,在酿了在酿了!”
卢梦卿摆摆手撵她:“去去去,到那边儿坐下,我这儿马上就好。”
卢府的侍从早就送了时鲜的瓜果和几样爽口小菜来,韩家三口业已落座。
乔翎到姜迈身边坐下,同韩少游道:“听说吏部已经送了赴任的告身过去?”
卢府的侍从送了酒器过去。
韩少游打开乔翎带来的那坛酒,用酒提打了,先斟一杯与姜迈,同时道:“最晚七日,我们夫妻二人便要动身,南下永州了。”
姜迈向他致谢一声,继而奇道:“韩相公与夫人同行,那令郎?”
他注意到,韩少游方才说的是“夫妻二人”。
韩少游先说:“当不起一句‘韩相公’,以后该称呼‘韩司马’了。”
继而才道:“永州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小儿年幼,带着他远行,只怕多有不便,是以我们夫妻商议之后,便决定将他托付于梦卿顾看,只我们二人南下。”
姜迈颔首道:“倒也是个稳妥的法子。”
韩夫人则说:“我在南边也有一些仇人,带着孩子,也是累赘。”
姜迈:“……”
姜迈又一次颔首:“小心无大错。”
乔翎递过去杯子,以便于韩少游斟酒,同时义薄云天道:“我在南边也有一些朋友,回去写封信给羊姐姐带上,或许他们可以帮你杀一些!”
姜迈:“……”
韩夫人动容不已:“乔太太有心了!”
姜迈:“……”
韩少游在旁小心翼翼道:“过去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就叫它过去吧……”
韩夫人瞥了他一眼,同乔翎碰一下杯,仰头饮下后道:“我们女人说话,你别插嘴。”
韩少游与姜迈对视了一眼,相顾无言。
这档口卢梦卿送了刚出锅的饼过来,就着侍从送来的水洗了手,便来落座。
往席间看,却是卢梦卿的饼,韩少游的鸡,乔翎带的酒,外加卢府的几样小菜,韩夫人自家种的果子,不算丰盛,但是足够亲切家常。
卢梦卿举杯敬几位来宾,几人笑着回敬,席间难免说起韩少游夫妇即将南行之事,然而气氛却也同戚然亦或者离别迥然不同。
酒过三巡,韩少游就着拍子用筷子敲碗,叮当作响,隐约节律,卢梦卿击案作响,曼声轻吟:“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小奚不知何时带着金子回来了,立在一边,含笑的看着自家太太。
乔翎倒是想起另一事来,借着今日席间有几位博学之士,赶忙问了出来:“我看本朝的史书,对于隐太子的论述相当之微妙……”
卢梦卿听罢,不由得笑了起来:“本朝史书讲隐太子居然还会微妙?哈哈哈哈哈!”
韩少游也笑着吟诵起来:“尧舜不胜其美,桀纣不胜其恶。传言失指,图景失形!”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大笑出声。
乔翎哈哈哈哈哈,然后有点委屈的向姜迈求助:“这是什么意思啊?”
姜迈借着衣袖遮掩,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韩司马的意思是,人很容易人云亦云,反而错过了真实本身。”
韩少游则道:“从前有个故事,说宋国有家人打井,从井里得到了一个人,流言一经传开……”
韩夫人相当冷酷无情的打断了他:“我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
继而道:“不要引经据典,说些叫人明白的话来听!”
韩少游于是收敛起笑容,言简意赅道:“据我多方观测、几经考证,隐太子多半参与了当年的高后之乱,甚至于,他很可能是核心人物之一,是以所谓的自我放逐于草野间,几乎可以肯定是假的,他大概率在谋逆不成之后,为高皇帝所杀!”
“至于当世我们所见到的,也不过是前人想要让我们见到的罢了……”
说到此处,他微妙的朝乔翎眨了眨眼:“乔太太,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吧?”
乔翎心说我还真不太知道!
但是二弟他,好像知道呢。
打从监狱当中初见,乔翎就发现了,卢梦卿是个好奇心相当重的人,可是这会儿自己同韩少游说了半天,外界对于自己是不是公主的讨论甚嚣尘上,他居然连问都不问,大概率不是因为不感兴趣,而是因为他很清楚这段过往。
只是这会儿他不做声,显然是不想谈这个问题,乔翎当然也就没必要硬把人拉出来问个二四五六了。
越国公府。
乔翎今日往卢梦卿家中做客,同往的只韩少游一家罢了,又知道韩家素来简朴,眼下也无仆从,当然也就不会浩浩荡荡的带着人过去,是以除了乔翎夫妻二人之外,也就车夫与一队扈从而已。
张玉映这个贴身侍女便顺理成章的被留了下来。
只是她却也不是没有事情要做。
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姜迈舅父的生辰,乔翎与姜迈成婚之时,罗舅父因外地为官,并不曾来,然而却早早就遣人送了颇厚重的礼物,乔翎很承他的情,是以早早就着人准备寿辰贺礼,盘算着过几日差人出发,差不多赶在寿辰前几日送到。
张玉映知道娘子挂心此事,便也就做得格外认真,除了送与罗舅父的寿礼之外,也给罗舅母和罗家府上的郎君和娘子们准备了礼物。
又想着外地偏远,年轻小娘子们又爱漂亮,甚至于专程往罗十三娘的衣裳铺子里订了多条款式新颖、颜色柔嫩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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