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自己回来吧。”
她说:“满神都城就咱们家出了事,他出门之前不知道,出去之后也该知道了,与其撞过去叫他迁怒,还不如就当是不知道,安安生生地守在府里呢。”
这会儿知道这场将整个王府毁之一旦的地震并非天灾,却很有可能是人为,痛苦到几乎要窒息的个人情感终于占据了上风。
光是为了修建这一座王府,前前后后就耗费了几十万两银子!
这还不包括府里边的奇花异草、瀑布假山等装饰!
更不必说大大小小的摆件,林林总总的玉饰,乃至于珍稀的古画,小巧精致的器具,乃至于种种宝贵之物了!
这一震,就震没了几乎百万两银子!
谁能不心疼啊!
如若真的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叫皇长子妃来选,她情愿破一百万两银子的财,也不愿意把好容易收拾齐整的一个家给整成这样!
钱是一回事,从头到尾耗费的精力和心血,又是另一回事了!
皇长子妃看着这从前的雕梁画栋,变成了如今的满目疮痍,只觉得悲从中来,痛不可遏,叫侍女搀扶着寻了把还能坐的椅子坐下,“唉呀”一声,忍不住流下泪来。
陪房守在一边,见此情状,却是心弦一颤。
她忽然间想起了自己先前两次使人去把那大夫医馆砸烂的事情来了。
虽说那小小医馆里的东西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两银子,同这偌大华贵的王府是云泥之别,但是对那大夫来说,那医馆在他心里的重要性,只怕同这王府在王妃娘娘心里的重要性是一样的吧……
如若此事当真是他所为,那倒真是有了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黑色幽默了。
天还黑着,巡夜的金吾卫乃至于皇长子府的左右邻居却都陆陆续续的上了门。
皇长子妃心烦意乱,痛苦难当,却也不得不强撑着在这满地狼藉当中接见宾客。
金吾卫的人封锁了街道,皇长子府上的侍从之外,再加上临时调度出来的人,先掌起灯来防备着生出乱子,紧接着就开始清点府上的人数,预备着收拾残局……
皇长子是在离开大半个时辰之后回来的,神情萧瑟,满面惶然,较之出门时的踌躇满志,这时候他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
皇长子大受打击!
他还以为这场地震会是攻讦大公主的一柄利器,握上去之后才发现这东西原来是回旋镖,不偏不倚,扎的就是他自己!
怎么会这样!!!
那边乔翎协同猫猫大王回越国公府,这头儿公孙宴与白应也准备回韩王府了。
刘管家木着半边身子,呆呆地坐在驾车的位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珠都要转不动了。
公孙宴叫他:“刘管事。”
刘管事一声也不应。
公孙宴又叫了一声:“刘管事?”
刘管事一声也不应。
公孙宴奇了怪了,伸手出去轻轻推他:“刘管事……刘全?”
刘管事慢慢地摇头:“我不叫刘全,别叫我刘全。”
“啊?”公孙宴小吃一惊:“先前不是你自己说你叫刘全吗?”
刘管事木然道:“那是从前,现在我不叫刘全了。”
公孙宴稍显犹豫地看着他:“啊?”
便听刘管事继续道:“凄然,是我给自己的新名字。”
公孙宴:“……”
刘管事:“象征着我被毁灭的过去。”
公孙宴:“……”
刘管事:“我要变得狠毒,冷血……”
公孙宴扭头去扒拉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急道:“大夫,大夫!你快来看看啊,凄然他这是怎么了?!”
白应:“……”
三人回到韩王府的时候,韩王还没有歇下,正捻着棋子,对着棋谱反复摆弄。
他倒不是因为跟梁氏夫人一样,放不下外边的人,而是因为他了年纪,身体一直也不算好,睡眠不佳。
熬得晚一点,睡眠质量能好一些。
刘管事前去回话:“王爷,凄然回来了。”
“……”韩王捏着一枚棋子,纳闷道:“凄然是谁?”
刘管事先说:“王爷,凄然是我。”
韩王:“……”
韩王紧盯着他:“你还好吧,刘全。”
刘管事纠正他:“王爷,请您叫我凄然。”
韩王:“……”
韩王战术后仰,顿了顿,才说:“你今天是不是太累了?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歇着吧。”
刘管事动容道:“凄然谢过王爷。”
他转身出去,将要把门合上的时候,忽然间想起来一事:“噢,对了,王爷,今晚上府上的两位客人跟越国公夫人一起去把皇长子府炸了——之前忘了告诉您。”
韩王手里的棋子“啪”一下掉到了地上。
好像听到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
刘管事却已经自然而然地合上门,出去了。
韩王慌忙叫他:“喂你先等等——”
刘管事走得头也没回。
第二日,清早。
公孙姨母、公孙宴、白应、柯桃四人,看着面前摆得满满当当上百个盘子的早餐,俱是瞠目结舌。
公孙姨母下意识道:“韩王府这是不过啦?”
公孙宴处之泰然:“没事儿,他们有钱!”
柯桃两眼放光:“好多好吃的啊!”
白应温柔地瞧着她,说:“没人跟你抢,慢慢吃。”
韩王纡尊降贵地挽起袖子,挨着给他们几个人盛汤,态度殷勤,举止亲热。
先送了一碗到公孙姨母面前。
公孙姨母忍不住道:“……王爷,你没事吧?”
韩王亲切又和蔼地道:“我能有什么事?我很好啊!”
又送了一碗到白应面前。
白应抬头看一看他,客气地说了声:“多谢。”
“太客气啦,哈哈!”
韩王先跟他推拉一句,想了想,又拿汤勺往他碗里多加了几个虾球。
紧接着,他故作不经意地道:“你们吃了我的虾球,也就是我的朋友了,炸了皇长子的家,可就不能炸我家咯!”
消息传入宫廷的时候,圣上已经歇下了。
大监不得不进入内殿,半蹲下身在床前,唤醒他:“陛下,陛下?宫外出了点事。”
时间太晚了。
圣上合眼平躺在塌上,抬手捂住了额头,轻叹口气:“什么事?”
大监低声道:“皇长子府被震塌了。”
圣上应了一声,又问:“可有伤亡?”
大监摇头,低声道:“无人伤亡,只是整座府邸都成了一片狼藉。”
圣上稍长地“哦——”了声,因而笑了起来:“他这是触了谁的霉头啊?”
大监说:“中朝那边说,是前不久蒙受北尊邀请,来到神都的那位白太太。”
“原来是他啊。”圣上为之了然,睁开眼睛,思量一会儿,复又疑惑起来。
他侧过去身子,看向大监:“他是怎么跟大郎产生纠葛的?”
大监便将整件事情的经过说给他听,末了道:“前一回有越国公夫人出面,事情其实已经结束了,只是皇长子妃大概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又叫人去砸了白太太的店,才有了今晚的事情。”
圣上打个哈欠,说:“那他们这不是活该吗。”
他懒得去管这种闲事,再一想,为这事儿,明天到了朝上,政事堂那边怕还有的扯皮呢。
圣上暗叹口气,重又将眼睛合上了。
大监见状,便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面对着床榻,放轻脚步要退出去。
如是走了几步,忽然间听见圣上说:“这位上一次进神都城,是太宗文皇帝的时候了吧?”
大监停下脚步,毕恭毕敬道:“是。”
一阵夜风从窗外吹来,叫殿中的帷幔随之飘动起来。
圣上的声音在这片轻柔的海浪之中,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回北尊写信邀请,他居然来了……是因为越国公夫人吗?”
大监没有做声。
圣上显然也不指望他给自己一个回答。
睡意上涌,他甚至于懒得从被窝里抽出手臂来摆动一下,只稍显含糊地说了句:“去吧。”
大监行个礼,随之隐退到帷幔之外去了。
过去的一夜之于乔翎来说,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夜晚,但对于皇长子夫妇来说,却是风云跌宕、天崩地裂。
第二日清早,乔翎在正房那边吃完饭,穿戴整齐,便出门上朝去了。
她到待漏院的时候,须得上朝的官员们也到的七七八八了,这会儿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以一种看似浑不在意,实则眉目当中飞快流转着种种情绪的神态,同相熟的人说着八卦。
乔翎去寻站在自己后边的邢国公,刚碰头到一起,就听邢国公低声问:“昨天晚上的事情,听说了没有?”
乔翎配合地面露茫然:“什么事儿?”
邢国公便告诉她:“昨晚上地震了!”
乔翎吃了一惊:“啊,有这回事?!”
又说:“我怎么不知道?”
邢国公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儿:“因为只震了皇长子府这一家啊。”
乔翎循着他示意的方向去瞧,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脸菜色、神情恍惚的皇长子。
她险些笑出声来,强忍住了,嘟囔一句:“这可就太奇怪了,地震怎么可能会只震一家?”
邢国公说:“是啊。”
乔翎左右观望一下,不禁奇道:“政事堂的相公们怎么都不在?”
虽说往日里宰相们自持身份,也会来的晚些,但从不会这么晚,更不必说这会儿竟一个也不在此处了。
邢国公哼笑起来:“这么大的事情,政事堂必然是得提前跟圣上通一通风的,朝上真正议论的其实都是小事,要紧的大事,圣上跟相公们开个小会就定下来了。”
崇勋殿。
卢梦卿一马当先,抛出了今日议题:“陛下,您不能出钱给皇长子修宅子!”
圣上心想,戏又来了!
他暗叹口气,颇为无奈道:“朝廷的钱都是户部在管,有正经事情要做的,朕怎么会去动呢?”
卢梦卿见他装傻,索性就把事情说的更为清楚明白一些:“臣的意思是,陛下不要动自己的私库钱替他修宅子!”
“您先前可是承诺过的,修建南北驰道的事情,国库之外,您还会自己从私库里出三百万两,可不能从这三百万两里边挪钱出来给皇长子用!”
圣上:“……”
修路是要钱的,而且还是极大的一笔钱。
先前乌氏惹到乔翎头上,因而被榨出来整整二百万两,又因为这事儿,本朝上数的豪商都被榨了一遍,可即便如此,预算也紧巴巴的。
圣上见状,便同政事堂商议了,打算从自己的私库里额外拨三百万两充账,这才有了今日这场小会。
卢梦卿率先开口,并不是因为他为人莽撞,而是因为诸宰相当中就数他的血条最厚,适合跳出来点题。
高皇帝功臣之后出身,以朝天郎身份入仕,四海闻名的大才子,还是越国公夫人异父异母的亲弟弟……
只有他主动跳出来把话题挑开,后边的人才能顺着他开出来的路说话。
圣上对此早有预料,这会儿听了也不做声,只以手支颐,看他们怎么挨着唱多簧。
果不其然,这边卢梦卿说完,柳直便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欲扬先抑:“梦卿,你这话就说的不知所谓了,向来都是户部的钱归朝廷,私库的钱归陛下,陛下想怎么花钱,那是陛下的事情,臣下怎么能做陛下的主?”
紧接着他自然而然地道:“且陛下向来言而有信,既然承诺了要从私库里出三百万两到户部去,怎么可能食言呢!”
说着,柳直用一种饱含信任的目光看了过去:“臣说的没错吧,陛下?”
圣上:“……”
圣上面无表情道:“嗯。”
俞安世在旁笑了笑,同时谴责起了卢梦卿和柳直来:“陛下向来言出必践,你们这么说,就是疑心陛下的操守了。这可不该啊。”
试探已经得到结果,他果断地转换了话题:“陛下,昨夜皇长子府发生的变故,您应该有所耳闻了吧?中朝那边作何说法?”
中朝那边能怎么说?
圣上面无表情道:“说大郎是咎由自取,与他们无关。”
俞安世问:“是上天示警,降灾责难皇长子殿下吗?”
圣上瞟了他一眼,说:“不是。”
俞安世紧接着问:“既然如此,那就是人为咯?”
圣上道:“嗯。”
俞安世终于图穷匕见,眼神飘忽一下,若无其事般地问了出来:“……陛下会出钱给皇长子殿下重修宅子吗?”
圣上面无表情道:“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呢?”
俞安世哈哈笑了两声缓和气氛,继而警惕地问道:“先前议定要修那条路的时候,陛下不是说只能掏出来三百万吗,怎么现在忽然又有钱了?”
“昨夜皇长子府发生的变故既是人为,中朝那边又说是这位殿下咎由自取,可见是皇长子殿下有错在先!”
“既然是皇长子殿下有错在先,没道理臣下犯下的罪过,最后却叫陛下您来替他收尾,承担损失吧?”
“需得知道,陛下您不仅仅是皇长子殿下一人的父亲,也是全天下所有臣民的君父!”
“您如果还能掏得出额外的钱款,为什么不肯将其用在嗷嗷待哺的其余子民身上,却要尽情地挥洒在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那儿,替他来收拾烂摊子?!”
唐无机与王元珍二人见状,也适时地加入了战场,同时躬身行礼,奏请道:“陛下,请您三思啊!”
总而言之,还有多余的钱就拿出来修路,不要给你的倒霉儿子当冤大头父亲!
不准动用先前承诺了要给我们的三百万两!
三百万两之外还有余钱的话也给我们,不准给他!!!
圣上:“……”
要不怎么说宰相们心太齐了不好呢。
这不是就联起手来搜刮朕了吗!
圣上闭上眼睛吸了口气,平复心情之后,再度睁眼,转头去看诸宰相之中位次最低的唐济,递了个眼神给他。
其余几位宰相注意到他这动作,旋即也跟着目光不善地看了过去。
被所有人注视着的唐济:“……”
圣上之所以扶持他坐到宰相的位置上,就是为了让政事堂里多一位以他的意志为先的宰相。
但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就相当于跟政事堂里其余的宰相们割席了……
得罪了圣上,估计马上就会被撸掉官职。
得罪了同僚们,估计会被骂烂……
唐济:“……”
唐济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那时候他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乔翎的第二次上朝,就看上了热闹。
皇长子的热闹。
前边各个衙门挨着上前奏事,职权乃至于行政有所交叠的衙门协同着讲上几句,再有今日紧急待办的事项,乃至于朝廷给底下人画的饼……
这些都给处理完了,终于轮到皇长子出场了。
他其实没有主动站出来——就算是站出来了,又能说什么?
说昨天晚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满神都就我家被震动垮了?
但是有御史台的言官主动站出来弹劾他了。
“高皇帝开国至今,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开天辟地头一遭!”
皇长子:“……”
“是上天震怒,祖先震怒,所以才会降下天灾,警醒世人啊!!”
皇长子:“……”
“为什么不震别的地方,只震动皇长子府上?一定是皇长子殿下自己持身不正,才会发生这种事情!上天也好,祖先也好,全都看不下去了啊陛下!!!”
皇长子:“……”
宗室跟勋贵站得很近,乔翎听那位御史慷慨陈词,不由得扭头去瞧皇长子,就见后者神情凄楚、目光哀迷,已经泪流满面……
乔翎:“……”
皇长子悲恸不已地想:他说的都是我原本想说的词啊!
乔翎眼瞧着皇长子被骂了个七八成烂,竟然也没有人敢站出来替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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