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一路到了庭院里,身后那双推搡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庭中绿竹猗猗,门前悬挂着翠色珠帘,一个上了年纪、衣着体面的中年妇人在台阶前侍立,大抵是在等待他。
公孙宴目光不露痕迹地往珠帘后瞟。
他知道,真正能做主的人没有露面。
那中年妇人目光像尺一样,苛刻地上下打量着他,片刻之后微微颔首,转过身去,面向垂帘,声音很低地说了句:“可以。”
里边的人没有说话。
有个着青衣的丫鬟一掀垂帘走了出来:“就这么办吧。”
这过分安寂萧瑟的宅院好像在刹那间活了过来。
两个婆子不知道从哪儿走了过来,前边那个面沉如水,后边那个手里边端着一只托盘上边搁着一只药壶。
她们往公孙宴面前来了。
公孙宴原本还想再观望一下的,见状便知道不动不成了。
他眼睛一瞪,揉出一副惊恐不已的神情来,含泪哀求:“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还有孩子,我死了,孩子怎么办呐!”
见那两个婆子不为所动,转而又改口哭着道:“嫁过人、生过孩子的乡下女人,赫连家也娶吗?!”
走在前头的婆子冷笑了一声:“也算是你的福气了!”
公孙宴眼眶含泪,楚楚可怜道:“赫连家什么女人找不到,为什么偏得是我?”
看押他的婆子没有做声。
两个婆子也无意开口,冷眼看他垂死挣扎。
公孙宴见诈不出什么话来,只得叹一口气:“赫连家选我嫁过去,其实还是有点眼光的。”
他手腕发力,挣断绳索,抬起手来,顾影自怜地抚了抚鬓边那支廉价的花钗,语气娇俏:“我跟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我是男的!”
好像是平静的水面被砸了一颗石子似的,周遭众人大惊失色!
先前开口的那婆子不由得惊呼一声:“什么?!”
公孙宴没再跟她们废话,三两下把人打晕,冲进厅中寻人,却扑了个空。
此时此刻,这处宅院竟是空的,里里外外,便只有庭院里的数人而已。
公孙宴愈发觉得此事古怪,好在也不是没拿到人,倒也不慌。
他打开了那婆子端着的药壶,低头轻嗅一下,惊觉那竟是一壶哑药,而不是毒药!
配阴婚,跟把新娘子变成哑巴有什么关系?
公孙宴去讯问被拿下的几人,对方虽惊骇于抓回来的女郎忽然间变成了个男人,却都不肯开口。
公孙宴见状也不动气,传书叫了几个下属过来,叫将这些人捆上,往赫连家去登门拜会了。
说起来,公孙家同赫连家,倒也有些八竿子能打一打的渊源。
彼时他仍旧穿着女郎衣裙,长发挽起,配着一张俊美的郎君面孔,倒有些古怪的邪魅。
赫连家的门房看得面露怪色,公孙宴自己倒是旁若无人,待到入门去见了赫连家的大少奶奶,对方也是处之泰然。
公孙宴并不遮掩,将自己遇上的事情简单说与大少奶奶听,末了道:“赫连都督为当今牧守益州,不该是这么个牧守法吧?”
大少奶奶听了,却是面露惊色:“什么,竟有此事?!”
她断然否决:“公孙郎君遇上的,决计不是赫连家的人!”
公孙宴作倾听状:“愿闻其详?”
主座上,大少奶奶思忖几瞬,脸色几变,终于冷笑起来:“赵家的人好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公孙宴神色微动:“这又是从何说起?”
大少奶奶知道他来历不凡,倒也客气:“不瞒公孙郎君,我家九弟病故之前,同赵家的女孩儿定了亲,该走的礼节都已经走过了,如今九弟虽然亡故,但婚事还是要办的。”
公孙宴明白了:“赵家不想嫁女过来,但是又不敢得罪赫连家,所以就得去找一个跟自家女孩儿生得相像的小娘子来顶替……”
大少奶奶颔首道:“大抵正是如此。”
可是如此说来,问题又出现了。
公孙宴复又疑惑起来:“赵家能与赫连家结亲,就算不是高官显宦,也一定是富贵人家,随便寻个小娘子来顶替——天长日久地相处下去,难道他们居然以为赫连家发现不了?”
大少奶奶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
公孙宴见状,心下愈奇,再想起赵家的人(如若绑走自己的真的是赵家人的话)先前意欲强迫自己喝下哑药……
他瞳孔倏然紧缩,心头一阵发冷:“贵府的九公子亡故,但是照旧要娶妻,娶过来之后,这房妻室又会如何安置呢?”
大少奶奶轻轻道:“夫妻一体,哪有分开的道理?”
公孙宴为之一震!
原来赫连家的这场阴婚,并不仅仅是要给九公子娶一个妻室,叫她在赫连家替夫尽孝,而是要叫她随从夫君同去,一起下葬!
公孙宴终于明白了赵家人的打算!
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嫁过来就是个死,所以才要去找替身!
也正是因为知道嫁过来的人很快就要死,所以只要把人看管住,毒哑了,剩下的那些微妙蹊跷,都可以用新娘子不甘心就死,意图逃跑,所以须得紧密看管来敷衍过去!
因为新娘子没有多少时间能活了!
公孙宴舌尖发涩:“这可是一条人命!”
大少奶奶瞧着他,淡淡道:“公孙郎君,这可不是我们家强逼着叫赵家答应的——要不是九弟在乡下庄子里养病,阴差阳错结识了赵家小娘子,凭赵家的商户门第,想做赫连家的姻亲?他们也配!”
“我们太太原本是不愿叫九弟娶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孩儿的,只是九弟实在喜欢,赵家小娘子也是一片痴心,口口声声愿意与九郎生死不弃,最后太太拗不过小儿子,也应了。”
她垂下眼睑,手捏着茶盏的盖子,随意的拨弄着茶叶沫儿:“一年前定了婚事,十个月前两家过礼。”
“我们给了赵家整整六张盐引,还保举赵家子弟进了国子学,好处一分不落的吞下去了,现在九弟亡故,又想悔婚,舍不得女儿了?”
她轻飘飘地笑了。
本地牧守的婚事,是这么好毁的吗?
公孙宴重又说了一遍:“这可是一条人命!”
大少奶奶端茶送客,语气温缓:“太太还病着,我这儿也是一堆事要料理,就不多留公孙郎君了……”
公孙宴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议婚之后,贵府是没少给赵家好处,可那好处最终却都叫赵家人得了,同赵家小娘子又有什么干系?”
“收好处的不是她,最后要就死的却是她,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大少奶奶耸了耸肩,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原以为这是桩极简单的事情,该是手到擒来,没想到出师未捷,半路腰斩。
公孙宴抄着手,心绪低迷地离开了赫连府。
到了这一步,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
寻赫连家的晦气?
凭什么寻赫连家的晦气?
人家可不是眼瞧着自家子弟咽了气,才去采买小娘子成亲的。
婚事一早就定下了,该给赵家的好处赫连家一点都没少给,现在赫连九郎亡故,赵家再说后悔结这门亲了,要悔婚?
倘若两家旗鼓相当也就罢了,可赵家一个豪商门第,也就是在寻常人家面前充充款儿,敢跟赫连家掰腕子?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在这片地界上,赫连家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能把赵家碾死!
真要去寻赫连家的错处,就是要叫新妇与赫连九郎共赴黄泉,这哪里是夫妻鹣鲽情深,这是赤裸裸的杀人!
可别说是勋贵门庭、高官之家了,就算是寻常有些权势的乡绅人家里,都多有死的不明不白的内宅女,乡绅门庭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赫连氏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
他们有的是天衣无缝的法子,叫赵家小娘子自愿追随赫连九郎而去!
到那时候,就算是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去,也没人能挑的出赫连家的错来!
不过且再说呢——要打官司,总得有个原告才是,赵家敢去告赫连家吗?
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且赫连家心狠手辣,不把赵家小娘子的性命当一回事,可赵家自己,难道就很爱惜这个女儿吗?
赫连家给的好处,有几成落到了这个小娘子手里?
话头再转,赫连家能轻飘飘地送赵家小娘子去死,不日随从赫连九郎一处下葬,可赵家那群畜生,不也是遍地的搜罗跟自家女儿相似的小娘子,想着李代桃僵?
赫连家心疼自家的儿子,赵家怜惜自家的女儿,可先前被师姐救下来的小娘子又算什么,她活该被毒哑,钉进棺材里,替赵家小娘子去死吗?!
赫连家也好,赵家也好,一丘之貉罢了!
甚至于看似委屈的赵家,比赫连家还要强横暴虐几分!
赵家卖女儿,好歹还从赫连家拿到了实打实的好处,可他们去抢别人女儿的时候,又是什么嘴脸?
如若不是叫师姐遇上,那小娘子的境遇,又会如何?
公孙宴心觉嘲弄,不由得摇头嗤笑,这时候一阵清风吹过,他思绪一凉,倏然间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先前将自己绑走的那几个劲装汉子,可不像是寻常的商户人家能够栽培出来的,且赵家四下里追索师姐救下的那娘子,他们就不怕事情泻露,传到赫连家的耳朵里?
要知道,这方圆千里,可都是赫连家的势力范围!
此事另有蹊跷!
公孙宴匆忙寻了匹马,问明赵家所在方向,催马前去。
与此同时,赫连家的大少奶奶也轻声同婆婆说起今日之事来。
“赵家人的胆气,倒真是超乎预料,他们私底下在找同赵俪娘相似的小娘子呢……”
小儿子,大孙子,都是老太太的心头肉。
赫连九郎是赫连太太的小儿子,因为自幼体弱,赫连太太最为疼爱,也是因为这份疼爱,所以见儿子实在喜欢赵家的小娘子,执意要娶,所以她也应允了。
赫连太太知道赵家的小娘子很聪明,能钻营,也知道她能恰巧遇上在乡下庄子里养病的小儿子这事儿蹊跷,可是儿子喜欢,所以赫连太太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去了。
她不吝啬于给赵家好处,因为赵家小娘子已经展现了她的价值——能叫她的儿子高兴。
赫连太太娘家强盛,夫家势大,长子膝下已经有了儿女,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小儿子了。
可是天不庇佑,一场秋风刮过,九郎一病不起,最终撒手人寰。
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养了小二十年,眼见着就要娶妻成家了啊!
锥心之痛,也不过如此!
赫连太太已经有了春秋,强撑着等儿子入殓完,就病倒了,至于剩下的那些,一力都托付给了大儿媳妇……
大少奶奶见过赵家的小娘子,是个极聪明灵慧的人,待上乖巧,待下宽厚,八面玲珑,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大少奶奶是宁国公府的女儿,跟丈夫是政治婚姻,相敬如宾,却没有多少柔情蜜意,但是赵家小娘子跟九郎不一样,两心相许,深情款款,羡煞旁人。
所以赫连九郎临死的时候还在牵挂她,拉着赫连太太的手不肯松开。
他说:“阿娘,孩儿不孝,不能再侍奉您和阿耶了,我,我只是放心不下俪娘,请您多顾全她一些……”
赫连太太紧握着儿子的手,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赫连九郎的垂死,好像连带着将他母亲的一部分生气也带走了。
她眼睛里盛放着大朵大朵的悲恸,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冰冷又残酷的东西在闪烁。
九郎少年多病,一向都是文弱又腼腆的,他从来没有那么喜欢过什么……
先前筹备婚事的时候,他多高兴啊!
大少奶奶守在旁边,眼见着小叔子咽了气,耳听见婆婆平和的吩咐陪房:“去催一催赵家那边,九郎入葬之前,把人嫁过来。”
陪房应了声。
赫连太太转过头去,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大儿媳妇,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替你弟妹把该准备的都准备上,周全一些,别叫九郎放心不下。”
大少奶奶毕恭毕敬的应了。
她暗叹口气,不由得在心里想,赵俪娘啊,赵俪娘!
你会不会后悔,叫九郎那么喜欢你?
作为姻亲,赫连家可没什么对不住赵家的!
饵你们吃了,话也是你们自己说的,临了了,又在背后搞这种小手段自作聪明?
难道赫连家缺这么一个凑阴婚的小娘子吗?!
赫连太太要的是赵俪娘!
从前想着攀高枝儿一步登天的时候,你们多卖力啊,怎么着,现在买卖砸了,想收手了?
只要要好处,不想吃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买卖!
大少奶奶伺候着赫连太太吃了药,后者自己拿了帕子擦过嘴角,继而随手将帕子丢到了侍女捧着的托盘上。
“好歹也还算是亲家,”赫连太太淡淡道:“看九郎的情面,最后去递个话吧。”
大少奶奶应了声。
再同婆母行个礼,便带着侍从们打算离开。
也就在这时候,房门外毫无预兆的传来两声闷响。
咚,咚。
有人在外边敲了两下。
大少奶奶微觉讶异。
赫连太太亦是皱眉。
仆从们若是有事回禀,必然会出声,决计不敢如此冒失。
若说是小辈儿胡闹……
这时候赫连太太还在养病,就算是本家的孩子,也没几个敢在这时候来闹腾的。
大少奶奶起了疑心,站起身来,往房门前去瞧,视线落到某一处,倏然间顿住了。
门缝里斜斜地夹着一张黑纸,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隐约可见雪色的斑驳……
大少奶奶心念微动,眉头蹙起,举步向前。
旁边的侍从瞧见,慌忙劝阻:“奶奶,您别过去,我们去瞧瞧……”
大少奶奶神色从容,微微摇头:“往门缝里传书,却不敢露脸,可见对方也没那么大的底气。要是我想错了,对方果真是有恃无恐,叫你们去,岂不是平白叫人低看了赫连家的胆量?”
赫连太太在内室里听着,不由得微微合眼,面露赞许之色。
大少奶奶近前去将那张黑纸从门缝里抽出,这才惊觉自己先前觑见的雪色斑驳究竟为何物!
四四方方的一张黑纸,质地厚重,从左下至右上,斜斜地逸出来一枝白梅!
大少奶奶出身公府,眼力非凡,纸上那枝梅花迥异于世俗的梅花画派,虽是梅花,却如病者形销骨立,又如山间松石桀骜嶙峋,风格特异。
她随手将门推开,院中仆从侍立,浑然不曾察觉到这点小插曲。
大少奶奶若有所思,转而笑了,回房去将那张梅花图递到赫连太太面前去:“看起来,赵家是有些不同凡响的地方呢。”
这边赫连家要去寻他们晦气,马上便有人上门来投书。
黑底白梅……
赫连太太接到手里,脸色微变,面露思索,几瞬之后,显露豁然之色,复又冷笑起来。
大少奶奶在旁察言观色,心有所觉:
看起来,婆婆是知道这枝梅花来处的。
赫连太太攥着那张乌色的纸张,手上逐渐用力,终于将其揉成一团,恨恨丢了出去!
几乎就在同时,外边有人来报:“太太,府外有客人来访,只是既无名帖,也没有显露面容,瞧着倒是气度不俗……”
赫连太太伸手出去,大少奶奶见状,忙会意地伸臂扶住,搀扶着她坐起身来。
赫连太太连病数日,脸上一片青白,几乎瞧不见什么血色,此时神情冷凝,更添寒色:“【病梅】的手,伸得也太长了些!”
转而向儿媳妇道:“使人去给州府送信,就说府上遭窃,丢了东西,叫他们在各城门处警戒,仔细放走了贼人!”
大少奶奶心觉诧异——因为赫连太太这吩咐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心下不解,倒也没说,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同时难免在心里边细细回味不久之前听到的那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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