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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尤四姐)


既说到皇帝,如约自然要打探,“万岁爷难得来永寿宫吗?我原以为娘娘是贵妃,万岁爷自当格外抬举着。”
乾珠道:“来得虽不多,比起其他宫室,已然算是抬举的了。”
宫里有哪些嫔妃,如约都了熟于心。除了金贵妃、永和宫的淑妃、翊坤宫的阎贵嫔,这三位主位,余下还有大大小小十二位贵人、选侍,散居在东西六宫。当今皇帝的后宫人数不算少,但正经得高位的不多,也就是说皇帝暂且还没有特别宠爱的人,自己巴结金贵妃,目前来说算是最稳妥的了。
心下有了数,就不能再打听了,打听得多了让人起疑,毕竟人心隔肚皮。
低头跟着乾珠进了宫女直房,这里的住所比起针工局好多了,至少不与臭气熏天的茅厕毗邻,夏天也不会有绿头苍蝇在头顶嗡嗡打转。
乾珠指了一张床榻给她,帮她把铺盖卷放置好。
正收拾的时候,外面又进来一个人,脚步走得快,险些没刹住。待站定了,才仔细打量如约两眼,“又来人了?”匆匆忙忙把包袱夹在腋下,顺手拿起桌上两粒白果塞进嘴里,一面说着“我叫印儿”,人已经跑出去了。
如约没来得及和她打招呼,讪讪回头看了乾珠一眼。
乾珠笑道:“她就是这样,尾巴尖上点了火,走路都带冒烟。她是北边翊坤宫阎贵嫔跟前梳头的,阎贵嫔一天换十八个发式,今天八成又要换新款儿,她才连蹦带跳回来取家伙事。”
其实光听宫里女人们的故事,倒也多姿多彩,饶是做了皇帝的嫔妃,照样各有各的脾气喜好。
乾珠把她的宫衣抻起来,扬了扬手道:“快换上吧,换上了回殿里,绘云姑姑自会给你交代差事的。”
如约忙脱下身上那件灰蓝的衣裳,换上了紫色的折枝小葵花团领袍。
这袍子,许多都是出自针工局,腰带却有专门的衙门制作。金边束带上缝满珠珞,单是一条带子,就值外面农户一年嚼谷。但宫女见得多了,没什么稀奇,乾珠利落地给她扎上,又取来绢花的乌纱帽,一下子扣在了她脑门上。
这么一收拾,人就透出富贵精干来,乾珠讶然打量她,“我一向嫌这袍子难看,穿着肉皮儿显黑,怎么到了你身上竟不一样了?唉,还得是人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搁在永寿宫里,风头不知要盖过多少人呢。”
如约一迭摆手,“可不敢这么说,叫人听见了不好。”
乾珠嘻嘻一笑,“背着人才这么说呐。总之你在值上仔细些,殿里除了娘娘不好伺候,再一个就是绘云姑姑,和她身边那两个溜须拍马的主。反正和她们打交道,依着她们的意思就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么,来日方长的。”
如约连连点头,这是前辈给新人的忠告,记下总没错。
身上都整理妥当,就该回永寿宫复命去了。进门给金娘娘行了个礼,金娘娘一看,“嗯,好得很。我宫里的人,就要利利索索的。”
当然,对于金娘娘来说,招揽一个人,如同得到一件玩意儿。只要扒拉进了自己宫里,往后的差遣,就由身边的人来指派了。
所以交到如约手上的活计,实在不比针工局的时候少。
绘云如同蚂蚁搬家,一天给她增加一点差事,先是娘娘上巳节要用的衣裳、香囊、巾帕等,后就是姑姑们的人情。大宫女们爱漂亮,衣裳拆改是常事。八百年不用的,趁着有人干,也一并翻找出来,全堆到了她面前。
绘云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些东西你掌掌眼,能改的,改改样式,不能改的,全扔了吧。”
哪儿能扔呢,扔了会招来话把儿,将来在永寿宫更受排挤,寸步难行。
如约把东西揽下了,抿着笑说:“姑姑们的东西全是好东西,扔了多可惜。我一定先紧着姑姑们的做,做到姑姑们衬意为止。”
绘云原本是想故意难为难为她的,只要她敢叫板,立时就回了娘娘,让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结果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她像个没脾气的面人儿,说搓圆就搓圆,说捶方就捶方,让人找不着错处,不好发落。
有点败兴,绘云撇了下嘴,“那你受累了。”
如约客套了两句,看她扭过身子,又上东边刁难人去了。
衣裳的拆改全在西配殿,正好是郑宝当值的地方。见绘云颐指气使一番才离开,郑宝很替如约打抱不平,“瞧她那凑性!不是我说,娘娘是好娘娘,全被她们带累坏了。一天天欺负这个,为难那个,她们倒成了半个主子!姑娘怎么不把余指挥搬出来,活活吓死她们!”
如约心道这是借的哪门子的光,她和余崖岸犯冲,有抄家灭族之仇。
但实话说不得,只好应付着:“我和余指挥攀不上关系。”
郑宝说:“攀不攀得上的,不全在您嘴里吗,我再给您敲敲边鼓,她敢去求证不成!她那哥子,还在锦衣卫做百户呢,知道她家怎么发家的吗?早前先帝升天,宫里十六个妃嫔宫女殉葬,她姐姐就是宫女里头的一个。朝廷优恤朝天女户,破格让她哥子当了百户,这回可了不得了,腰杆子登时比皇极殿的殿柱子还粗。贵妃娘娘老大她老二,整个永寿宫,谁敢对她说一个不字儿!”
如约这才知道,绘云竟有这样的来历。
“朝天女户啊……”她喃喃道,“本也是可怜的出身。”
郑宝却嗤笑,“那些没什么指望的人家,巴不得出一个朝天女呢,好带着全家平步青云。可怜的是她死了的姐姐,又不是她。她踩着她姐姐的尸骨,在贵妃娘娘跟前当了掌事女官,将来出去,少不得又是一大摊赏赐,再找个有些根基的门户嫁了……”边说边摇头,“命好,怪道猖狂。”
如约听了,转头朝窗外望了一眼,不知怎么,外面乱糟糟吵起来了,隐约能听见绘云尖利的嗓门,“教你办差,竟教出错处来了,没见过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是东西,姑姑不是东西?”
那个反唇相讥的,是先如约两天进来的玉露,在永寿宫专职伺候茶水。据说是哪位官员举荐的,很有些脾气,因和如约住在一间直房,如约昨晚已经领教过了。
宫里头,略有点风吹草动都是新闻。郑宝把手里的拂尘一扔,“嘿,刺儿头遇上了铁蒺藜,看看去!”
如约坐着没动,她不太愿意和这些人走得太近。自己又是新进来的,万一闹个不好,火烧到自己身上,这永寿宫就待不下去了。
但人虽不出去,热闹却能真真地看明白,西配殿的支摘窗高高支着,外面动静一览无余。
她手里的活计没停,抽出空来就望一眼。绘云盛气凌人,玉露也不是善茬,和她争锋相对,一点不买掌事姑姑的账。
起因大概听明白了,和让她翻改旧衣裳如出一辙。绘云借着金娘娘的名头,让玉露准备上好的径山茶,结果待要送的时候,又来改了口风,说娘娘不吃径山茶,要紫笋芽。至于那壶泡好的径山茶怎么发落,当然是姑姑们要用,让玉露送到东配殿去。
可万没想到玉露不好惹,看出她们有意消遣她,当着她们的面,把一整壶茶都泼了。嘴里说着孝敬后土娘娘,也不孝敬奶奶神,白眼翻得连天,把绘云气了个倒仰。
其实玉露也不是不畏强权,她就是厉害。譬如昨晚回直房,如约把带回去的针线盒子放在了桌上,正扭身换鞋的当口,盒子就被玉露扬手扫到了地上。
当时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东西搁在桌上碍着她什么。待去问她,她没好气道:“值上够烦的了,回来还要挨欺负?这直房这么小,桌子离我最近,全把东西堆在上头,我还活不活?”
如约回头看了一眼,桌上只有一壶四杯而已。她们带回来的包袱,也只是短暂放置一会儿,立时就会拿走的,实在不明白这是多大的事,能引得她如此大动肝火。
乾珠和印儿都劝她,算了算了,如约自然也不会和她起争执。但这脾气,在宫里行走早晚要惹祸,今天果然和绘云撕扯起来。
一个要立威,一个不服管,两下里互不相让,嗓门一个赛一个地高。到最后惊动了金娘娘,连她都出来看热闹了。

金娘娘抱着猫,说:“吵,使劲儿吵,大点儿声,让各宫都来瞧。”
其实照着体统规矩,主子一露面,彼此就该大事化小。毕竟不是什么难以迈过的坎儿,各打五十大板,两下里责怪两句就过去了。
可是玉露偏不,她执拗得很,满脸的不服输,倒插着一双眼睛,看上去比绘云还厉害。
绘云呢,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自然有她的处世之道。她是掌事的姑姑,被底下人这么叫板,面子上挂不住,先是咬着唇面红耳赤,后来就冲金娘娘哭起来,“永寿宫几十号人,平常全是奴婢统管,奴婢从不和人起争执,左右都是知道的。这两天来了两个新人,娘娘点名要的魏姑娘踏实勤勉,给她什么活儿她都笑吟吟接着,唯独这一个,头上生了犄角,一碰就蹦起三丈高。奴婢纵是吩咐岔了,也和她赔了不是,她怎么就那么大的气性,好好的一壶茶,说泼就泼了。这茶不是银子钱买来的,糟蹋了不心疼吗?奴婢说她两句,她竟要吃人似的,往后还怎么管束?越性儿这掌事让她做吧,奴婢……”
绘云没说完,也没等金娘娘发话,玉露就先接了口,“姑姑这话,我可不敢当,姑姑平时不和人起争执,还不是因为阖宫的人都怕你,不敢得罪你吗。我进来伺候茶水,姑姑要想用茶,直说就是了,何必拐着弯,借娘娘的名头支使人?前儿是这样,今儿又是这样,是欺负我刚进宫,有意给我小鞋穿吗?”
绘云被她说得发急,“娘娘您瞧,这还得了?”
金娘娘的脸色也终于不好看起来,她活长了这么大,不管是家里婢女还是宫里宫女,从没见过敢在她面前扯嗓门的。
“满口我啊我,没人教她怎么说话?”金娘娘嫌弃地扭头问边上的尚仪嬷嬷,“人经没经你手?调理过没有?”
尚仪嬷嬷低了头,“回娘娘,她是礼部送进来的……”
一说礼部送进来的,金娘娘就明白了,这是官员举荐的,要是皇上中意,该上养心殿才对。没想到御前不要,这才塞进了永寿宫,难怪窝了一肚子火,横冲直撞像牛犊子一样。
金娘娘转过脸,看向了这名宫女,“原来你比别人有体面,所以上我这儿大闹天宫来了?”
玉露把嘴抿成了一道缝,莫说绘云,她对金娘娘都敢还嘴,半晌白着脸道:“奴婢不敢。奴婢自小认死理,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那是你家里没教导好你。”金娘娘道,“是谁保举的你,我还要问那个人的罪过呢。”
照理到了这时候,就不能再往前进了,再进容易头破血流,消停下来就完了。结果这玉露死心眼,她好像还没摸明白,紫禁城不是个能逞口舌之快的地方。她面前抱猫的女人,也不是寻常在家能拌嘴的姑嫂姐妹,这可是个能要人命的主。
如约看得紧张,手里的针线也顾不上做了,挺起身撑着窗户朝外观望。
玉露那张清秀的小脸上,露出了倔强的神气,“我没错,娘娘不能因绘云姑姑跟您的时候长,就不问情由护短。”
话到了这里,也许好些画本子上会出现转折,高位的人一瞧,这姑娘有脾气,耿直,忽然就对她青眼相加了。接下来扶植她,让她当管事宫女,平步青云。
可惜现实不是画本子,金娘娘也没有受人冲撞的癖好。把手里的猫一丢,高高叫了声“来人”。
郑宝和另几个太监忙上前领命。
金娘娘指着玉露道:“按住她,着实打她五十板子,打死了算我的。”
五十板子下去,怕是活不成了。跟前竟也没有一个劝解的,只顾让娘娘消消气,把人搀进了殿里。
所以在这深宫大内,人命算什么?玉露挣扎反抗,毫无用处,被强行堵住嘴,押到后面去了。
下半晌就没再见到她,乾珠也是讳莫如深,绝口不曾提起她。
如约忍不住问郑宝,玉露到底怎么样了。
郑宝的语气轻描淡写,“死了,二十板子下去就断气了。这会儿已经拖到槐树居,等着家里人认领尸首了。”
如约的心往下沉了沉,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转眼就没了。更可气的是绘云,她拿这个杀鸡儆猴,愈发在底下人面前显能。传晚膳的时候,人在台阶上高高鹄立着,满脸小人得志的模样。
如约进殿里送香囊,见金娘娘在桌旁坐着,一手执筷,给那只狸花猫喂鱼吃。
玉露的死,金娘娘完全没往心里去,捏着嗓子和她的猫说话:“羊角啊,你想穿衣裳不想?我让她们给你缝一件蟒袍吧!”
给猫穿的蟒袍,如约以前没做过,开始琢磨,该怎么给羊角量尺寸。
无论如何,先让金娘娘过目了香囊要紧。紫檀木的托盘里依次放了六个,呈献上去,金娘娘抽空瞧了一眼,个个看着都不错,便发话:“搁下吧,回头送人也好。”
话音方落,忽然听见外面急急传话,说万岁爷来了。
如约心头作跳,她来了七日,总算等到皇帝走动了。本想退出去的,无奈皇帝来得奇快,她退避不及,只好让到一旁侍立。
金娘娘顾不上她的猫了,忙上前恭迎:“万岁爷,怎么不事先差人过来知会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可惜金娘娘的喜悦没能维持太久,皇帝忽然的一句话,让她措手不及,“你宫里打死人了?”
金娘娘一愣,没想到消息会传到皇帝耳朵里,极力辩解着:“那个宫女对我出言不逊,我责问她几句,她对嘴和我吵起来,不打杀她,怎么向祖宗家法交代?”
她说得理直气壮,平时富贵荣华作养着,养出了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皇帝神色很冷淡,虽不疾言厉色,但那眉眼间的震慑,足以令人惕惕然,“你知道她是文华殿大学士的内侄女吗?说打死就打死了,怎么和人家交代?”
金娘娘呆住了,这才想起从来没人和她回禀过这宫女的来历,自己一时怒火攻心,就不管不顾了。
可如今人死都死了,还能怎么办?
金娘娘期期艾艾道:“这事儿不怨我,她要是不顶撞我,我也不能让人打死她。”
毕竟心里还是有些怕的,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就罢了,谁知竟和文华殿大学士沾着亲。要是人家追究起来,不光皇上要给说法儿,连父亲都要被她连累。
觑觑皇帝,金娘娘挨近了一点,“万岁爷,大学士进宫面圣了吗?”
皇帝哂笑一声,“你说呢?”
金娘娘支吾,“那您打算怎么处置?”
没有横眉竖眼,也没有暴跳如雷,皇帝凉着声气儿道:“你打死了人家的内侄女,到底是一条人命,不能敷衍了事。朕暂且安抚了那头,着人好生操办丧仪,重赏了金银财帛,另给她的父兄赐了官。但贵妃,这件事因你而起,你若不受惩处,朕不好向天下人交代。”
金娘娘心惊胆战,“万岁爷还要惩处我吗?要不我给她抄十遍《地藏经》,打发人送去吧。”
原来一条人命,只值十遍《地藏经》。金瑶袀那么精明的人,怎么生出了这样蠢笨的女儿,皇帝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大学士不肯善罢甘休,”皇帝调开了视线,“这贵妃的位置,你不能再坐下去了,着令降为贵嫔,平息众怒吧。”
金娘娘半张着嘴,早该掉落的眼泪,到这时候才泼洒下来。“咚”地一声跪在皇帝跟前,嚎啕大哭道:“万岁爷,臣妾不是成心的。原本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没想到底下人下手没轻重,不留神把她打死了。”
如约听得心惊胆战,当主子就有这宗好,自己的罪过可以随便推脱,自有人给她当替死鬼。
先前吩咐责打玉露,本就是打死不论,结果现在成了底下人用刑过重。皇帝要是真有心袒护她,把几个动手的拉出来填窟窿就是了。金娘娘挨训诫、禁足、罚抄经书,都是小惩大诫,还是有办法周全的。
不由替郑宝他们捏一把汗,不知皇帝会如何发落。绘云那个始作俑者还在帮金娘娘打掩护,“万岁爷明鉴,人是那几个太监打的,娘娘随意发一句话,他们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跟着跪地的如约忍不住抬了抬眼,就是那一望,竟与皇帝的视线撞个正着。她吃了一惊,忙又低下头,只听皇帝慢悠悠道:“果真是这样,朕就要把人传来当面对质了。到时候只怕牵连更广,让更多人跟着一块儿陪葬。朕素来知道永寿宫规矩严,几个承办差事的太监,没有主子授意,敢把人打死?有些事,还是含糊一些的好,当真查出底细来,面子里子都顾不成,贵妃就不是降位份这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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