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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尤四姐)


如约深吸一口气,脚步轻快地赶回针工局衙门,进门见张掌司满屋子来回踱步,正好上前请示下,问四月初四的纱衣什么时候送进大内。
张掌司说不忙,“魏姑娘,我要给你道喜了。先头永寿宫来人,说金娘娘跟前缺一个擅针线的宫女,打算把你调过去。”
如约怔了下,知道是那方云肩起了奇效。
然而张掌司却愁眉苦脸,“唉,跟前能用的人又少了一个,往后愈发忙了。”说罢打量了如约一眼,认命道,“针工局这小地方,留不住像样的人啊。也罢,你去吧,去了那里自个儿留神。金娘娘出了名的难伺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保得全须全尾儿出宫,就是你的造化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dí,晋江显示不出来。

第10章
如约说是,深深向他行了个礼,“多谢掌司这两年的栽培,我不管到了哪儿,都忘不了掌司。”
张掌司点颔首,忽然想起了什么,耷拉的眉眼蓦地一亮,笑着说:“不过我瞧姑娘面相好,将来说不准有大出息。要是升发了,可别忘了老人儿,记着提携提携咱家。”
这是太监惯常的做法,人情到处留上一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万一碰巧,果真言中了呢。
如约含着笑,自然要说两句顺水推舟的话,“借掌司吉言,要是真有这一天,我一定念着掌司对我的好。”
人都要走了,手上的活计就可以撂下了。如约又去和引珠道了别,引珠诚如撞见了晴天霹雳,“你要走?你走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还是和金娘娘说吧,就说你伺候不了,不去了。”
“里头发了话,哪里容得我推脱。”如约为难道,“要是说不去,得罪了金娘娘,往后愈发让咱们拆改,那岂不是要累死人了?”
引珠听完,心都灰了,“你一走,直房里八成要填人进来,我又得和那些不洗脚的丫头住在一处,想想都叫人难受。”边说边拽住她,“不行,你不能撂下我,要走一起走。”
如约只得安抚她,“别使孩子气了,咱们自己说了能算吗?你先忍忍,将来若我能在金娘娘跟前挣着脸,再讨个恩典,把你也接进去。”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怕是个空头的许诺吧!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引珠没办法,勉强点了点头,“说定了,我等着你的好信儿,可千万别把我忘了。”
如约应承不迭,总算别过了她,才回直房收拾东西。
进宫这两年,什么也没攒下,只有上回得的一把金瓜子还在,分了一半给引珠,压在她枕头底下了。剩下的,不过几件简单的衣裳,并一些梳篦巾帕等物件,装上还不满一个包袱。
待一切规整妥当,就在尚衣监外的夹道里等着,等宫里来人接引她。只可惜这个消息来不及告诉杨稳,他回头来找她的时候,怕是找不见了。但也好,彼此都进了宫,能少走的弯路,就尽量少走吧!
心里正想着,不经意朝南望了眼,奇怪景山东墙根底下,不知怎么有锦衣卫往来。她定眼看了会儿,没有看出端倪,兴许内城的警跸换人驻防了吧!
又过了阵子,才见南边跑来个小太监,到了跟前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模样,嘴里抱怨着:“我手上差事都忙不及,还让我接人来……”
如约听了,欠身道:“对不住,让您受累了。”
小太监瞥了她一眼,复又“嗐”了声,“不是冲您,是冲永寿宫里那几个大宫女,得了鸡毛当令箭的主儿,真叫人瞧不上。”数落完了又问她,“姑娘都准备齐整了?要是没什么落下的,咱们这就走吧。”
如约说是,跟他一路往南,穿过了筒子河。
果真如她先前预料的,守门的禁军被替换了,换成了清一色的飞鱼服。那些锦衣卫个个头戴乌纱帽,腰上别着长刀,人还没到门前,十来双眼睛便死死盯住了,要看手书,要看腰牌。
小太监忙呈上了乌木牌,“这是金贵妃点名要的人,刚从针工局提出来,她没有腰牌,我有,请千户过目。”
锦衣卫刁难人堪称一绝,就算有永寿宫的腰牌也不管用。牌子扔了回去,照旧没好气儿,必要司礼监的签子,才能把人放进宫。
小太监茫然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上哪儿给您弄签子去呀。”
带队的千户铁面无私,“你是第一天办差吗?缺了调令怎么进宫?没有?没有就上司礼监要去!”
小太监抓耳挠腮,知道和这些人说不通,就想让姑娘在这儿等着,自己再往司礼监跑一趟。
如约到底对这些锦衣卫心怀忌惮,偏身对小太监道:“我和您一道去吧,要是那里问起来,我人在,好应答。”
小太监点头,“那再好不过。”
两个人正要折返,忽然见幽深的门洞里,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一双鹰眼,模样长得很清俊,但不知为什么,五官凑在一起就显得阴鸷。也或者杀戮太多的缘故,周身似有血腥气,如约看见他,心就往下沉一沉,正是那晚的锦衣卫指挥使。
脚下不自觉磋了蹉,没等她说话,他倒先来搭腔了,眯起眼道:“魏姑娘一见我就倒退,怎么,怕我?”
他迷眼的样子,愈发让人觉得可怖。如约忙说不是,“奴婢是做粗使的宫人,没有见过大人物,遇上了自然要退避。”
余崖岸却一笑,“往后进宫办事,有你见大人物的时候,要是见了谁都退避,那步得退到护城河外去?”
如约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呵了呵腰道:“大人教导得是,奴婢错了,请大人见谅。”
他“诶”了声,“倒也不必唯唯诺诺,寻常自在说话,彼此都受用。”眼里望住她,嘴里却责问边上的千户,“怎么把人拦住了?”
千户垂袖道:“回大人,这内官要往宫里调人,没有司礼监出的手令,卑职不敢随意放行。”
余崖岸方才调转视线,傲慢地瞥了他一眼,“这位姑娘我认得,放他们进去吧。”
有他这句话,就算是南天门也得洞开。那千户赶紧道是,毕恭毕敬退让到了一旁。
小太监忙拽着如约向他行礼,“多谢余指挥。今儿要不是遇上余指挥,咱们还得跑一趟呢。”
如约只得跟着道谢,一再地向他纳福。
余崖岸的语气却很温和,没有理睬小太监,带着笑意对她道:“魏姑娘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前几日是长房走水,不得不依章办事,让姑娘受累了。今儿不过区区小事,放个人进宫,我还是能做主的。”
这样的狠人,即便是和颜悦色,也透出一股阴狠算计。如约的心一直悬着,唯恐他看穿了什么,才刻意地接近试探。这是非之地断不能久留,得赶紧离开。只要进了宫,就再也不用见到他了。
遂拜谢再三,“奴婢感念于大人恩典。因还要进去复命,先别过大人了。”
可门券深得很,刚走了几步,就听见他在身后发了话,“魏姑娘,要是有什么用得上余某的地方,不要客气,来锦衣卫衙门找我。”
她只得应付,回过身来朝他又褔了福。
这回脚下走得更快了,急急穿过顺贞门,进了乾西五所夹道。
小太监却因她认识锦衣卫指挥使,而对她刮目相看,搓着手道:“魏姑娘来历不简单呐,怪道能从针工局调进永寿宫来。我叫郑宝,在永寿宫西配殿当差,平常干些洒扫活计,兼给那些姑姑们跑腿。往后姑娘要是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就是了,我一定先紧着您。”
如约勉强笑了笑,“郑师父抬举了,我和那位余指挥并不相熟,就上回廊下家走水,见过一回。”
郑宝怔了下,“今儿是第二回 ?才第二回,余指挥待您这么和气……”小脑瓜子一转,嘿然笑道,“也不怨余指挥热络,姑娘就是招人待见,针线做得好,人也长得齐全,往后定有大出息。”
如约说不敢当,“我初来乍到,不懂宫里的规矩,日后还请郑师父指点,别让我闹笑话才好。”
郑宝忙摆手,“可别管我叫师父,我不过是个碎催,哪里够得上您一声‘师父’,叫我的名字就成了。不过姑娘,要想在宫里站稳脚,外头还需有人提携。那位指挥使大人,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您要是倚仗着他,往后擎等着过好日子吧。”
如约这几年只知道逃避锦衣卫的抓捕,从来没想过打探锦衣卫指挥使的底细。眼下既然有了交集,总得知己知彼,便对郑宝道:“余指挥看着挺和善,可锦衣卫的风评又不好,您能和我说道说道吗?”
“要听真话?”郑宝歪着脑袋问。
如约点了点头。
郑宝倒也不隐瞒,接过她的包袱挂在自己肩上,把自己知道的全抖露了出来:“大邺人对锦衣卫谈虎色变,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了,别看余指挥对您和善,实则可是个狠角儿。早前万岁爷正大统那会儿,他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说是同知,其实掌着锦衣卫的大权。后来前头指挥使挨了冷箭,箭头上喂了毒,说话儿就死了。他一死,指挥同知自然顶了指挥使的缺……”边说边抬手挡住了嘴,小声泄露内情,“其实衙门里人人都知道,那箭就是他让人放的。不过爷们儿争权,靠的就是一股狠劲儿,这年月没什么可稀奇的。再说说余指挥这个人,二十七八年纪,和咱们万岁老爷子一边儿大。早前有过一位夫人,生孩子的时候连人带孩子全没了,有人说是难产,也有人说是遭了暗算,真真假假的,谁知道呢。反正余指挥后来再没娶亲,想是怕了吧,锦衣卫树敌多,我在明敌在暗,万一再毁一次,那多伤心!”
如约听他娓娓地说,一字一句都进了心里。嘴上还奉承着,“您身在宫中,消息这么灵通,实在不容易。”
郑宝龇着牙花儿一笑,“我们这号人,满世界承办差事,外头的消息自然知道一二,宫里主子不还等着从我们嘴里听口信儿呢吗。”话又说回来,“如今江山大定,万岁爷器重锦衣卫,余指挥也不用跟着浮沉了。这会儿再觅一位可心的夫人成个家,好日子不就过起来了吗。总不能一辈子清锅冷灶的,回去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白当这么大的官儿了。所以我说,姑娘大可以和他结交结交,人家对外厉害,对内必是体贴着呢。”
这些善于钻营的太监,一门心思攀交达官贵人,只要发现那些当官的瞧上了谁,磨破嘴皮子也得说好话,以图将来在人家面前得脸领赏。
如约听过只是笑了笑,可惜了他的热心,说了这么多,尽是无用功。
转头朝前望望,过了螽斯门就到永寿宫了。她提袍迈过门槛,眼风从养心殿后墙上掠过,稍顿了顿,就趋身进了永寿门。
郑宝一直将人引到前殿外的廊子下,见了殿内经过的宫女,让给娘娘传个话,针工局的魏姑娘来了。
里头很快出来个女官,一张清水脸子,嘴唇上抹着圆圆的一点口脂,像白纸上盖了个红戳似的。看人带着三分傲慢,半昂着脑袋,拿余光扫视她。
如约见过她,知道她是金娘娘跟前的掌事女官,便恭敬地朝她行礼,“给姑姑添麻烦了。”
绘云并不因她懂事儿就赏好脸子,宫里厮混多年,猛然来了个点名调进来的,欺生之外还存着几分嫉妒,自然怎么瞧她都不顺眼。
“不麻烦。”她凉着声气儿道,“往后宫里的针线都得仰仗你,还要请你多担待我们呢。”
如约俯了俯身,“姑姑哪里的话,我憨蠢,也不懂规矩,要是有什么错处,请姑姑着力管教。”
绘云听了,这才转过身摆了摆手,“跟着来吧。”
如约跟她进了偏殿,进门就见金娘娘在南炕上坐着,正招惹她养的那只狸花猫。
狸花猫有脾气,被她逗得不耐烦了,金娘娘打它一下,它就还一爪子。然后一人一猫对打起来,直到听见绘云回禀,说魏姑娘来了,金娘娘的手腕子才一转,摸了摸猫脑袋,自言自语道:“我就爱养这狸花猫,狸花猫皮实,好养活。”
如约不知该怎么应话,只得朝她纳福见礼。
金娘娘连头都没转一下,半晌忽然又问:“知道我为什么容它还手吗?”
如约摇了摇头。
金娘娘笑起来,“猫厉害,全在爪子上,只要把它的指甲绞干净,就不怕它伤人了。”

这弦外之音,是让她也收起指甲,像这猫一样顺服吧!
不过人还不如猫,猫能还手,人若起反骨,怕是连命都没了。
如约深明白里头的下马威,欠身道:“奴婢原是针工局里做粗活儿的,得娘娘抬举,才有幸进宫。往后一定老老实实当差,一切听娘娘的安排。今儿是头一天认主子,奴婢给娘娘磕头,恭谢娘娘的恩典。”
她说着,提了袍子跪下来。永寿宫二月里已经撤了地毯,膝盖头子磕在青砖上,又冷又硬。
金娘娘不过是想让她知道规矩,她是个明白人,也表了态,金娘娘满意了,于是转变了态度,和声道:“既入了我永寿宫,往后就是我的人了,只要你听话,好好当差,我不会亏待你的。”说着又想起了那方云肩,顺带便的提了一嘴,“你怎么知道这云肩能合我的心意?要是送来,我看不上眼,那岂不是糟蹋了你的一片心吗?”
这种时候就得善于溜须拍马了,如约道:“奴婢曾为娘娘改过那件十样锦的袍子,略略明白了娘娘的喜好。娘娘高雅,不爱太过俗丽的颜色,酪黄配上松霜绿,既清丽,又正迎合春暖花开的节气,娘娘戴着玩儿,应应景也是好的。退一步讲,就算娘娘瞧不上,那也是我学艺不精,更该好好琢磨自己的技艺。只是没能酬谢娘娘赏赉,惭愧得很,等日后有了拿得出手的活计,再来孝敬娘娘就是了。”
她手艺好,会说话,也乖顺,照着金娘娘看来,是个容易调理的丫头。这样的人放在自己宫里,要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必定又快又妥当,不比和内造处扯皮强多了!
不过这一身内官监的衣裳穿着,着实有些埋汰。金娘娘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与人织纨素,自著蓝缕衣啊。”偏头吩咐绘云,“让人带上她,去内造处领宫衣去吧。”
绘云道是,把人领出偏殿,随意叫住了个宫女:“乾珠,你带着魏姑娘,上延庆殿去一趟。再有,你们直房还有一处空儿,就让她跟着你们住吧。”
绘云吩咐完,转身便走了。领了命的宫女这才直起身招呼如约,“魏姑娘,你的针线做得真好。上回娘娘穿上,我们都瞧见了,娘娘喜欢得什么似的。”边说边牵着她走出了宫门,热络道,“你住我们直房也挺好,我们房里原本两个人,昨儿新进来一个,今儿又加上你,更热闹了。”
如约对待新结识的人,总是温存里透着客气,“只怕我一来,让大家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乾珠道,“原就是给人当差的,三个是这么住,四个也是这么住。我和印儿进宫有时候了,没得升发,也不是讲究人儿。魏姑娘要是心里有什么想头,大可敞开了说,不用憋着。”
如约抿唇笑了笑,“姑姑往后就叫我如约吧。”
乾珠爽快说好,“你也别叫我姑姑,我哪儿是什么姑姑,不过是个铺床叠被的。我叫乾珠,乾坤的乾,名字取得怪大吧,可惜干上了伺候人的营生。”
如约之前听绘云喊她的名字,就觉得有几分亲切。引珠乾珠一字之差,脾性却好像差不多,因此也不觉得生分,和煦地宽解着:“采选总也逃不过,大抵都是伺候人的。等再过两年放出去了,兴许您也被人伺候了。”
乾珠听得高兴,捂嘴笑道:“那就借您吉言了。”
说话儿到了内造处,恰好遇上掌事的高太监,他一见如约,讶然道:“魏姑娘上永寿宫听差去了?”
如约“嗳”了声,“往后还请师父多帮衬。”
高太监却有些惆怅,啧啧道:“我那回说的,上廊下家来多好,又有好吃的,又有好玩儿的,不比在金娘娘处轻省?”
一旁的乾珠和他也相熟,插嘴打趣:“高师父,可留神说话。我是永寿宫的人,您挤兑我家娘娘,我回去告一状,您可要吃挂落儿啦。”
高太监忙说不敢,“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挤兑贵妃娘娘?”
待领了宫衣出来,乾珠对如约说:“别搭理那些太监,净了茬,连心肝都黑了。太监已是人下人,供太监取乐,那还活个什么劲儿!永寿宫当差虽不轻省,但名声总归是好的。难得逢万岁爷驾临,娘娘大方着呢,底下人个个都有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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