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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尤四姐)


汪轸曾经听康尔寿说过,那是东宫洗马杨自如的儿子,他当时就感慨:“了不得,这样的人都能进东厂,上头不查他的家世出身?”
康尔寿道:“谁让司礼监那帮人的学问不如他。都给净了茬了,不怕他反天。早前武后还重用上官氏呢,你敢说武后不英明?”
汪轸耷拉了脑袋,心道果然英雄莫问出处,有学问就是好,会弄笔杆子,不知多了多少升发的机会。
再朝里头瞅一眼,姓杨的侃侃而谈,那种舒称的模样,就跟司礼监是他家开的似的。叶鸣廊呢,想是因为东厂逐渐压了锦衣卫一头,始终保持着谦逊的姿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锦衣卫里头得力的人,逐渐都给抽调到东厂做番役去了,锦衣卫的千户成了东厂的档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万岁爷需要一个衙门和锦衣卫分庭抗礼,这会儿是还没得力的人补上,假以时日,东厂的人员还会变动,到时候还由不由杨稳弄权,就不好说了。
汪轸脑子里胡乱琢磨着,天儿是越来越冷了,他跺了跺脚,一股刺麻的感觉蹦上了小腿肚。
堂上的叶鸣廊得了御前的消息,从议事房退了出来,“万岁爷什么示下?”
汪轸把章回的话重又复述了一遍,原还巴望着叶鸣廊也摸不清头脑,最好和他再商议商议,可惜没有。人家一听就明白了,除了眉目间有一丝为难,倒也没说旁的。
汪轸问:“叶大人,您这会儿就过去啊?”
叶鸣廊迟疑地看看天色,这么晚了,跑到人家府上拜访,实在不合礼数。但既然领了命,就不容他推辞了,只好硬着头皮赶到白帽胡同,向门房递了名刺,说求见少夫人。
其实心下也忐忑,担心她未必愿意见他。他把内情透露给了皇帝,她唾弃都来不及,真能听他的劝告吗?
他是做好准备的,大不了无功而返,没曾想她并未回避,让人把他请到前厅奉茶。
她来的时候,左右的人都退尽了,只剩她单刀赴会。见了面淡淡一笑,“指挥使大人漏夜前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叶鸣廊很难堪,干涩道:“不过是奉命……你很怨我吧?”
她倒也爽直,坦然道:“确实怨。早前你放了我,我一直拿你当恩人看待,什么事都不瞒着你。却没想到,你转头把我给卖了,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父亲的。”
他垂首轻叹,“我食君之禄,护佑皇上安全,是我的本分。我知道你怨怪我,但也请给我解释的机会,你自以为身世足以瞒天过海,上头其实早就知道了。当初让屠暮行处置魏家人,不该留活口,活人管不住嘴,稍加打探就无所遁形,你能瞒得了谁?”
如约恍然大悟,困扰了许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原来果真是魏家这头出了纰漏。可她并不后悔,身份败露是迟早的事,要是为了彻底隐瞒,把魏家一门赶尽杀绝,那和余崖岸还有什么分别。
抬眼望向他,她无谓地牵了下唇角,“你今晚来找我,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
他说不是,“我是奉命来做说客的。我知道你听不进去,可我还是要说,这件事前前后后搭进去那么多条人命,你还不打算收手吗?之前我就劝过你,不要再去招惹那些权贵了,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稳度过余生,不好吗?现在一步一步泥足深陷,想脱身也不能够了,既报不了仇,也保不住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听完了,脸上浮起嘲讽的笑,“你不懂意义何在,因为你们都是执刀的人。我的全家,连刚满月的孩子都被杀了,多少个日夜我梦见他们满身血污站在我面前,我要是无动于衷,还是人吗?可你们呢,都劝我看开些,我怎么看开,他们是我的至亲啊!你们也知道杀尽妇孺天理难容,所以你们变出一个孩子来,谎称他是今安,想来糊弄我,你们才是最可耻的!”
叶鸣廊被她骂得哑口无言,最后不得不绕开这个话题,语重心长道:“生于帝王家,本就是罪孽,要活下去,就得舍生忘死向上爬。我知道一切祸根都在晋王夺位上,但你可能从来没想过,他若是不夺位,死的就是他。如今他上位了,上位者不屑于诉说自己的境遇,但他对你的心是真的。你何不再给他一个机会补偿呢,人生已经这么艰难了,往后走得平顺些,不行吗?”
如约沉默了良久,在他以为她会有所动容的时候,凉声说不行。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横竖我的来历你们都看透了,一刀杀了我,这事儿就了结了。可要是不杀我,我势必在慕容存心上钻两个窟窿,就算你叶大人有三头六臂,也阻止不了我。”

第80章
“你要回去告状吗?”她笑了笑,“我不阻止你,想去就去吧。你们君臣一心,我是逆党,本就应当伏诛。你五年前不该放过我,要是现在想挽回,索性提我的人头回去交差。那个人念念不忘,不过因为我还活着,只要我死了,他至多难过两天,第三天他又是君临天下的好皇帝。你帮他断了念想,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叶指挥,不考虑考虑吗?”
她的话里满带嘲讽,说得他无地自容,他难堪道:“在你眼里,我已经变成了那样的人。我自知理亏,无话可说,可我对许大人的景仰从来没有改变,我也绝不会动手杀你。今晚来见你,并非我所愿,我知道自己愧对你,说出来的话你也不愿意再听了,但我确实是为你好,一片赤诚苍天可见。至于找了假的今安……也是为了安慰你,让你有力气好好活下去而已。你先前说的那些话,我不会告诉皇上,但我担心你伤人伤己,最后引火自焚。”
她调转过视线,一副置之度外的神情,“你以为,我会害怕引火自焚吗?那人让你来游说我,明知道不会成功,支使着你白跑一趟而已。叶大人,天色晚了,你还是快回去吧。我和他的事,你要插手除非是杀我,否则就不要再过问了。”语毕走到门前,僵硬地向外比手,说了句“请”。
都是固执的人,谁又能改变谁的主张呢。
叶鸣廊迈出门槛,回身待要再说什么,见她一脸决绝的样子,话到嘴边只得又咽了回去。
垂头丧气地进养心殿,迎上皇帝殷切期盼的目光时,他艰难地朝上拱了拱手,“臣无能,和夫人说了好些,她只是哭,并不应承臣。臣实在束手无策,只好回来复命,臣有负皇上重托,请皇上恕罪。”
悬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还是惨然泄了。
“只是哭吗?”皇帝喃喃说,脸上似有些悲伤,但不过转瞬,又哂笑了声,“别替她遮掩了,她不会哭,只会大骂你、大骂朕。会毫不讳言地向你承认她要弑君,让你回来转告朕,对么?”
叶鸣廊一时竟不知怎么应答,要说世上最了解她的,怕也只有御座上那位了。如果没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他们该是很好的知己吧。可惜,彼此之间横亘着跨越不过去的鸿沟,她对他的恨,并不因那些世俗的绑缚而减少。
这也是皇帝最为困扰的地方,经过了那一夜,好像一切都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依旧对他切齿痛恨,他试图冷落她,即便是借着恨意让她曲意逢迎也可以,但她不屑。好几天过去了,她完全不放在心上,自己反倒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盼着盼着,盼得心如死灰。
其实明知道叶鸣廊出面,也不能扭转她的念想,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想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结果无用功,看叶鸣廊的脸色,怕是碰了不小的钉子,少不得一顿狗血淋头。
皇帝撑住了额,乏累地说:“你退下吧,朕再好好想想。”
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靠向椅背,茫然望着藻井发呆。自己对她的感情,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步,爱也是爱,恨也是爱。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第二天一早要走,为什么是自己一个人走。他应该不管她是否反对,强行把她带回来的,结果就是那个错误的判断让他错失良机,然后傻傻奢望她会眷恋他,在养心殿里独自做着异想天开的美梦。
现在梦碎了,自己也下不来台了。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他没了方向,只能怔怔地坐在案前冥思苦想。
廊庑上的汪轸朝里头望了一眼,对章回道:“万岁老爷爷多英明的人,怎么为着余夫人,变成了这样?”
章回乜了乜他,“想知道?将来遇见个对眼儿的宫女,有了对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汪轸靦着脸一笑,“老爷爷和余夫人,难不成也像弄对食儿……”
话没说完,被章回照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小命不想要了?再浑说,把舌头拽出来挂在檐钩上,你就知道厉害了。”
汪轸不由讪讪,心道女人是什么勾魂的药,这么厉害的药性儿吗?自己如今没成气候,尝不得这好滋味儿,等往后有了大出息,非得弄上十个八个伺候自己,也算没白当一回人。
当然,皇帝心神不宁的样子,他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
他的直房在廊下家那一片,回去之后和往外递消息的周全细说分辩,“皇上这回是着了魔,连朝政都不管,一门心思惦记忠勇公夫人。早前夫人在宫里那会儿我就瞧出来,里头有大学问。现如今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你明早出宫,趁着采买的间隙上烧酒胡同一趟。咱们也不平白拿人钱,御前无小事,这可是大新闻,话儿递到了,也就尽了意思了。”
周全说得嘞,“交给我,您放心。”
汪轸摸了摸下巴,那光洁的去处是再也长不出胡须来了,自顾自的嘀咕着:“明儿就是重阳节,诰命夫人们受邀进来,陪太后老祖宗过节……怕是又不得太平喽。”
他的嘴是开过光的,一大早给指派到了螽斯门上当值,每一位进门的命妇都打他眼前过。他伸长了脖子,远远看见忠勇公夫人顺着夹道走来,心下一喜,连脊梁都扳直了。
若说美,这位夫人是真的美,早前在宫里那会儿,周身就有一种掩不住的温婉气韵,叫人看着如沐春风。到后来,经过那么多事儿,人有了历练,愈发沉静得像一幅画。加之眼下丧了夫,一身素净的打扮,在盛装的命妇堆儿里更显得出挑。金饰抬人气色,银饰要想戴得好看,就得有流云般的格调。她的狄髻上,挑心和掩鬓都是银镶珍珠的,那么素的颜色却压不住桃李之姿,人从远处走来,简直像一团云霞,一树梨花。
她就是有这宗好,脸上不带苦大仇深,依旧笑意盈盈地,奇道:“不是上御前听差了吗,怎么又给贬到门上了?”
汪轸嘿嘿地笑,“没有的事儿,奴婢专程在这儿等您呢。”边说边朝后观望,“怎么没见太夫人?就您一个人进来的?”
如约随口应答:“太夫人身上不大好,今儿不来了。”
所以真是给料准了,余太夫人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有了万岁爷那晚的留宿,她要是还跟着进宫来,那就不是遵太后的令儿,是有心和皇上打擂台了。所以她不出席,才是最好的选择,也免得对上了,徒增尴尬。
反正如此一来,底下的事就好办了。汪轸殷勤地说:“奴婢打发人进去,替夫人把假一块儿告了,您跟奴婢走吧,奴婢带您去个好地方。”
如约问:“你要带我上哪儿去?”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一个小小的太监,哪儿有这能耐带她走,自然是万岁爷有请。结果这位压根儿不接茬,汪轸有点儿着急,比手画脚说:“那什么……今儿是重阳,重阳得登高,万岁爷怹老人家在万岁山上等着您,等您一块儿登高揽胜,以畅秋志。您可不能不去,您要是不去,奴婢交不了差事,少不得吃挂落儿。”
可她不为所动,淡声道:“不是我有意为难你,着实是得按着懿旨行事。我是来陪太后过重阳的,明明进了宫,太后的面还没见着就告假,岂不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皇上那头劳你替我赔罪,我去不了,对不住了。”
这里话才说完,后面湘王妃和几个命妇结伴前来,看见她,热络地上来打招呼。正好借着这个时机,如约和湘王妃一道往咸福宫去了,剩下汪轸臊眉耷眼地目送她,嘴里嘀咕着:“糟了,回头不得炸了庙哇。”
如约那厢,转头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这几天皇帝有意的疏远,以为她会上赶着巴结,她哪儿能如了他的意。不就是要比耐性吗,报仇不急在一时半会儿,五年她都等了,不差这几天。至于说感情,纠缠不休的是他,发疯的也是他,痛苦和煎熬都是他该得的,她只管稳坐钓鱼台就是了。
携了湘王妃的手,她照例要说一说场面话,“我家大人离世那会儿,幸得王妃帮衬,我想谢您来着,可惜身上热孝没出月,不好去拜访您。今儿借着进宫,百无禁忌了,得好好向您道个谢,多谢您没拿我当不祥之人,刻意疏远我。”
湘王妃道:“这是哪里话,命够苦了,怎么还要冠上个不祥的名头儿?能说出这样闲话的人,八成是黑了心肝,也不配站在你面前。我和你不见外,有些话就直说了,余大人是吃这碗饭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好在身后还挣了哀荣,你就看开些吧。”
如约点了点头,只是眉尖拢着一团愁云,欲语还休。
湘王妃立时就明白了,在她手上轻压了下,“先进去见过太后,过会子咱们找个背人的地方说话。”
两个人方才迈进殿门,到太后跟前见礼请安。
湘王妃对于太后来说无足轻重,倒是如约,一直得太后喜欢,得知她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很是心疼她。一面让免礼,一面伸手来牵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温声道:“好孩子,娘家夫家接连遭了横祸,实在难为你了。我晓得你和你婆母都伤心,所以让人下了帖子请你们进宫过重阳,人多了热闹热闹,没准儿心境能开阔些。”
如约抬起眼,一双清朗的妙目弥漫起了雾气,怕在太后面前失仪,匆匆又低下了头,小声道:“多谢太后体恤。臣妇也想进来给您请安,可还在孝期里,唯恐克撞了您,一直没敢来见您。”
太后听完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出去倒好了。留在我身边做针线,少走好些弯路。”
太后话里的隐喻她听出来了,皇帝那番动静,哪能瞒得住人。
她眼睫濡湿,脸上挂起了惆怅的笑,“是臣妇没造化,早前也想在您跟前侍奉,平平稳稳地过日子。”
两下里唏嘘,最后还是楚嬷嬷来打圆场,“难得热闹一回,就别想那些伤怀的事儿了……太后,颐安老太妃来了。”
颐安太妃是太后的长辈,太后这头且顾不上如约了,忙着去迎接贵客。如约便悄然退下来,找个角落和湘王妃对坐,吃起秋日的果子,闲谈品茶。
因皇后又称身上不好,金娘娘代了她,忙前忙后地和人周旋。湘王妃笑着说:“贵妃娘娘看上去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眼睛生在头顶上,对谁都爱答不理的。”
如约望过去,笑了笑说:“人总会长大的,就是有时候代价太大,不上算。”
她的话里,总带了点哀怨的味道。湘王妃心下了然,有意要揭开那层朦胧的纱,偏头问:“听说初一夜里,皇上去白帽胡同了?”
如约手上微微一顿,“京里都传遍了吧?”
湘王妃说是啊,“只是没人敢放在明面上说罢了,今儿进来的这些人,有哪个不是捂嘴囫囵笑的?唉,要说着实是没想到,养心殿里那位有治世之才,大邺多少年才出这样一位贤明的君王,谁曾想,私事儿上头管不住自己,算得白璧蒙尘了。”说罢又来探听,“你往后什么打算?既然已经到了这样地步,莫如就跟了他吧,也图个圆满。”
如约说不,垂眼道:“我既嫁进了余家,一辈子是余家的人。那人逼我,我不得不从,可我心里恨透了他,绝不会和他一条心。”
湘王妃眼神顿时一亮,“那可是九五之尊,就算再不乐意,你又能坚持到几时?”
如约知道只差一点儿了,再进一步,藩王们的谋划,她就可以参与其中了。
于是放下手里的茶盏道:“我要是贪图富贵权势,当初就不会出宫。我出去,只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现在人没了,我不知该找谁讨要这笔血债。”
湘王妃的心暗里扑腾起来,自打遵化之行起,自己就有意无意地从她那里探得一些消息,再如数告知湘王。虽然她对丈夫很失望,但一切看着世子,她要为世子挣出一条活路来。庆王那老实头儿被关进昭狱里,已经攀咬出两位将军,及和他走得最近的鲁王,天晓得那两位将军和鲁王又会供出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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