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孩子生病的母亲来说, 一切语言都无法劝慰,耿清宁沉默了片刻, “四爷已经使人去请太医了,想必很快就能到了”。
宋格格又福了一礼, “多谢”。
二人就没有其他话可说了,二人都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一时间,屋子里安静的可怕,只能听见孩童粗重似破风箱的呼吸声。
有可能是肺炎了,耿清宁心想,发热、痰音重都是肺炎的症状,可此病原因众多,受寒、病毒、支原体都有可能,用的药也各不相同。
她没这个本事。
对座无言十分难熬,况且还不知四爷会如何看待她,耿清宁心中一直打鼓,他会不会觉得是她没有看顾好宋格格与小阿哥,并因此被他迁怒。
若是他厌弃了她,甯楚格与五阿哥又该如何。
等四爷到的时候,耿清宁没福礼,而是在一旁默默的跪着。
他先去看了孩子,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只觉得触手之处一片滚烫,烧得心中邪火更甚。
“怎么回事”,他厌恶的瞥了一眼正在垂泪的人,宋氏自己身子不争气也就罢了,如今连个孩子也养不好。
宋格格声音沙哑,她拿着帕子擦了擦红肿似核桃一般的眼睛,“明明前两日还有些咳嗽,谁知今日就这般厉害了”。
四爷剜了一眼宋氏,恨她连话也说不明白,见一旁的耿清宁也是满脸的诚惶诚恐,一副吓破了胆子的模样,他只能叹气,“你先起来吧”。
耿清宁顺从的起身,只是心中仍然忐忑,立在原地说了这两日的情况,“初九早上辰正一刻,宋格格说是小阿哥夜里受了凉,有些咳嗽,陈大夫回禀说无甚大碍,只开了一剂驱风退寒的药,叫乳母喝了喂小阿哥,今日卯正三刻,宋格格身边文秀来禀小阿哥开始发热”。
无论是不是她捅的篓子,会不会背上这个黑锅,此刻面对四爷的时候,她都得把此事交代的一清二楚。
四爷眉头紧锁,小孩子身体弱,一阵风,一场雨,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是在夜里踢了被子,这些事情都可能会让他失去性命,但每次都是一大早的事,可见是夜里伺候的人不精心。
他压低了声音,恨道,“这些眼里没有主子的人都不必留了,全都拖出去打”。
耿清宁心中一跳,这是全部打死的意思了。
满屋子的人都砰砰磕头,不敢哭出声也不敢求饶,只有豆大的泪珠子砸在地上,氤氲出一片斑驳的痕迹。
宋格格眼中只有床上的小阿哥,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丝毫不能引起她的注意。
耿清宁犹豫了片刻,她轻咳一声,“这些粗心的人确实该罚,只是眼下小阿哥身边也不能少了伺候的人”。
四爷没有驳了她的面子,微微点头,只有昨日守夜的嬷嬷和小丫头被按在长凳上,闷闷的声音从窗户外边传来,直至消失。
等太医来了,小阿哥也喝了药之后,耿清宁才跟着四爷出了屋子,路过院子里的时候她闻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地面上还有一摊水迹,想来是冲刷血迹所致。
她肩头紧紧绷着,一路脑袋嗡嗡的回了九州清晏。等进屋子的时候,她已经半个身子都倚在了葡萄身上。
四爷又急又热,径直灌了两碗茶下去,甚至没注意到是耿清宁的凉茶,他一般不喝凉茶,讲究的是胸中有阳气升腾,不可用冷水浇之,只是此刻心烦意乱,什么也顾不得了。
这个孩子太小了,看上去又太过虚弱,只怕是熬不过去了。
等他长吐一口气坐到榻上,转着佛珠打算平心静气之时,才发现身后之人已经面色苍白如纸。
四爷心中一跳,手上的佛珠莫名散了一地,他急忙上前两步扶住摇摇欲坠的耿清宁,又一脚踹向身边正在捡珠子的苏培盛,“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去请大夫”。
耿清宁被扶到床上躺着,她知道自己是心病,哪怕是在这里呆了好几年,也生了两个孩子,可她终究还是无法适应这个不把人当成人的时代。
“应当是中暑了”,耿清宁看向四爷,清楚的在他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关心和焦急,她露出个微笑道,“我没事的”。
四爷握住她的手,“你放宽心,我知晓此事与你无关”。
他知道宁宁素来性子绵软,胆子又小,当年因着一个奴才都会被吓成惊弓之鸟,如今因着小阿哥既担忧又害怕也是常事。
耿清宁松了一口气,心中巨石确实卸下三分,只是那片水迹仍压在心头,让她隐隐有种想吐的感觉。
可能她确实是病了。
心病难医,耿清宁开始缠绵病榻,就连甯楚格也被放了一日的假,专门来陪额娘。
她其实觉得身子已无大碍,但总是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只能安慰自己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总需得一些时日。
这一日,她正靠在大迎枕上出神的思考人生,就见青杏面带难色从外面进来。
宋格格的小阿哥,没了。
耿清宁肃然坐直了身子,她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远处一阵风吹散了她的碎发,她扭头看向窗外,夏日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气,如今已然乌云密布,湖面上有蜻蜓胡乱的飞着,远远的看过去竟如同苍蝇一般。
风雨已至。
宋格格瘫坐在地上,风带来一丝水汽,滋润了她早已干涸的眼睛,噼里啪啦的雨声中还有闷闷的声音出来,她扭头看向院中,好几张条凳上都有人,只不过嘴被堵着,发不出声音来。
她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认认真真的看着外面,只见地上血水混着雨水蜿蜒成河,但很快又被更多的雨水冲刷干净,条凳上的人已经垂下了头颅。
宋格格感觉心口的痛仿佛减轻了一分,对,就该这般,这些人都该死,没有照顾好小阿哥的人都该死!
她扯了扯嘴角,干裂的嘴唇立刻流出血来,咸津津的血腥味像是从外头传来一样,奇怪又令人着迷。
这血若是耿氏的便好了,好几日不眠不休的宋格格有些恍惚的想着,耿氏的血应当比这味道更加香甜。
一旁的文秀小心翼翼的去搀扶宋格格,轻而易举的就将她扶了起来,长期茹素加上这些时日的不眠不休,宋格格早已瘦成了一把骨头。
“格格”,文秀将人扶在椅子上坐下,又端来一碗蜜水,“您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宋格格接过温水慢慢的喝了,“放心罢,我还得替我儿报仇呢,怎么不爱惜自己”。
文秀心中一惊,差点拿不住空了的茶碗,“怎,怎会如此?”
宋格格着迷的看着还在打板子的场景,“怎么不会如此呢?”
她的小阿哥既聪慧又健康,之前在府里一整年都是好好的,怎么刚来这里没多久就开始生病,一定是有人在害他。
文秀哆嗦着身子,嗫喏的问道,“谁敢谋害皇家血脉?”
宋格格撕扯着嘴上干枯的皮,却不小心拽掉了一整块皮肉,一时间嘴角满是血渍,她含着嘴唇吸允,直到吸不出一丝血腥味才慢条斯理的说道,“傻文秀,你说,还能是远在京城的那些人不成?”
京中距离此处甚远,府中众人更不可能将手伸到这天地一家春来,想必只能是园子里的人了。
而园子里只有耿氏。
文秀像是推开了十八层地狱中佛陀镇守的大门,看见了里头的恶鬼一般。
主子说得有理,为何那耿格格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生病,还有之前,明明都跟她说小阿哥生病了,她只让府医过来,就是不请太医,想必也是为了耽搁时间,可怜的小阿哥就是因此命丧黄泉。
宋格格抚了抚衣袖,俯下身从一旁的摇床里虚抱着什么东西,还在轻轻的拍着,“额娘的小阿哥,你放心,额娘一定会给你报仇的,乖乖,快睡吧”。
第111章
府内又重新吃上了素, 不是守孝,只能算是替小阿哥积福,毕竟他死的时候年岁实在太小了些。
虽说未满三岁还不算是人, 但京中的人眼睛利得能将人剜下一层皮, 如今万岁爷对雍亲王的荣宠之盛,赏爵位赏园子, 这些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便如同苍蝇逐臭一般,闻着味就过来了。
府中挂白了三日, 青石砖的街上几乎都被磨出车辙印,热热闹闹的不像是办丧事, 倒是把隔壁八爷的府上衬托的格外冷清。
万岁爷金口御言,说八爷‘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又说他‘辛者库贱妇所生’, 众人都看明白了, 皇上看重的还是汉人的那套嫡长子继承制, 而不是满亲贵胄的推举制。
自此,八爷的贝勒爵位也就此没了,誉满京城的‘八贤王’成了一位闲散宗室, 虽说大封皇子的时候又把这个贝勒给捞了回来, 但万岁爷的意思大家都清楚明白, 一时间自然没有人会去碰那摊浑水。
外头鼎沸的人声穿过重重围墙, 离得还有段距离,但八福晋仍能听得一清二楚, 八阿哥则是面如金纸的躺在榻上。
“礼可送去了?”八爷强忍着咳嗽,每咳一声, 他的心口处都震的发痛,只能强忍着喉咙间的痒意。
只是咳嗽是强忍不得的,话还没说话,他胸口便有一股子郁气从喉咙蓬发而出,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的绷着,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八福晋忙抚着他的胸口轻拍,又捧着一盏热水让他润喉,“你放心便是,一大早就让人给送去了”。
八爷点点头,福晋向来是妥帖的,这回宫里的良妃娘娘生病,也是她进宫求惠妃娘娘照拂一二,求医问药,细致入微。
“人不到,礼数更要周全”,八爷嘱咐了一句,现下多少人等着寻他的错处,好做给万岁爷、太子爷等人看,他更要小心谨慎才是。
太子虽然复立,但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太子了,被废一次就可以被废第二次。
而大阿哥因太子之事已经被废了,毕竟万岁爷一直标榜自己‘宽厚贤德’,哪能生出这么一个‘不仁不义,丧尽天良’要杀兄弟、魇镇兄弟的儿子?
而揭露此事的三爷虽因此被万岁爷封为诚亲王,但这个‘诚’字反而更像是讽刺他之意,毕竟这也是‘谋害’兄弟之举。
如今看来,干干净净的那个人只有老四。
屋子里咳嗽声不停,八福晋也一直没走,亲力亲为的照顾着,夏天天本就热,八爷生着病也不敢用冰,不过一会儿功夫,八福晋朱红色的旗袍就被汗水荫出一团暗红色出来。
八爷扯着福晋的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语气中有些歉意,“还没过两天好日子,又让你受苦了”。
八爷有些不明白,人心都是肉长的,八福晋对他这般,他也对福晋这般,但是他从小就孺慕汉阿玛,娘娘对万岁爷更是一心一意,为何万岁爷对他、对娘娘都是这么狠的心。
八福晋将头轻轻的靠在他胸前,“一家人何必说这样外道的话,我小时候苦日子是过惯了的,眼下这样已经很好了”。
虽然没有前些日子的时候那般吐气扬眉,但对比大着肚子奔波的十三弟妹,她又觉得自己日子好过许多。
宋格格院子中的佛堂燃起了久违的佛烟,她身份低,即便是她的亲生儿子的丧礼,与她也并无干系,只能跪在蒲团上虔诚念着往生经。
都说往生经能在奈何桥上护着人,小阿哥年岁小,她多念几遍才能保佑他顺顺当当的过去。
文秀从外头进来,一直悄悄的守着。
许久之后,宋格格才睁开双眼,靠文秀架着坐在了凳子上,她饮了一杯清茶,问道,“福晋对我儿可尽心?”
死后荣哀亦极其重要,福晋即便是为了亲王府的面子,也应该对她的小阿哥尽心尽力。
文秀欲言又止,小阿哥还不算是人怎么大办,但格格已经自苦许久,她不愿雪上加霜,只捡了些好听的来说,“外头来了好些人,都是为着咱们小阿哥的”。
宋格格念了一句佛,又问,“兰院如何?”
文秀更是为难,兰院那边如铁桶一般,里头伺候的人还多是前院那边过来的,他们的人连套个近乎都难,如何才能下手。
“之前福晋那般折磨您,您如何就认定了是耿格格?”文秀着实有些疑惑,格格已经跟福晋不对付了,眼下又添一个盛宠的耿格格。
宋格格锤着双腿,“离当年之事过去这么久,福晋都没有再提抱养小阿哥之事,何必去害他”。
一个活着的阿哥比什么都重要,除非那人膝下已经有子。
定是耿氏。
正院,福晋卸下钗环,满面的哀戚随之而去,只有深深的疲惫,这几日迎来送往,她确实累的不轻。
小丫头提来热水,轻轻褪下福晋的花盆底,试了温度后,小心翼翼的将主子的脚放进热水中,轻轻的揉捏起来。
一刻钟后,小丫头额头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浸透,福晋的小腿都已泡得微红,小丫头将福晋的脚抱在怀里,拿细棉布拭干后才行礼退下。
福晋靠在迎枕上,全身都跟散了架似的。
满屋子的人都退了出去,只有康嬷嬷端了一盏燕窝过来,“福晋,多少用些罢”。
一整天福晋都在忙,中午的时候只捡了两块干点心配着茶水咽了,晚间的时候可能是饿过了,更是没有一丁点儿胃口,此刻缓过来劲之后,当真有些饿了。
福晋伸手接过鹊桥仙渡青瓷小碗,拿着汤匙慢慢的搅着,银耳炖的黏胶胶的,被扯出细丝,“宋氏那里如何?”
康嬷嬷又端来一盏清茶,预备着漱口所用,她道,“应当是有些怀疑的,但大头还是在耿格格那边”。
福晋慢慢的用着这碗银耳羹,甜腻腻的让人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嘴角慢慢的就挂上了微笑,“那就好”。
等到耿氏熬不住的时候,这般不记事的小阿哥就是她的了。
早在弘晖去世的时候,耿清宁就学会了不落人口实,她就着满桌子的素膳吃了半碗米饭,夏日里吃素比冬日好熬一些,这时候瓜果蔬菜极多,天气又热,人也没有胃口,大鱼大肉也吃不下,吃些素食反而舒服些。
这几日府里忙,幼儿园只能暂停几日,前院此时人多又杂乱,甯楚格只能暂时搬回兰院,此刻正抱着一碗蛋羹吃,她年岁尚小,还在长身体的阶段,吃些蛋类还是可以的,但往里的肉沫没有了,换成了拿鲜菌子吊的高汤,吃起来倒也鲜咸味十足。
“额娘,为什么不能吃肉?”甯楚格拿着小勺子将蛋羹刮的干干净净,桌上的菜色没有一道是她喜欢的。
小孩子舌苔极为灵敏,对味道敏感,蔬菜类中的那些芳香类物质对他们来说味道极重,难以接受,甯楚格也是这般,让她吃根青菜难于上青天。
耿清宁并不介意小朋友挑食,她以前看过一种科普,说是小朋友讨厌什么,可能是身体会对这种物质过敏,因此会下意识的排斥该物质,况且可代替的东西非常多,不是必须摄入类的东西没有必要让孩子硬吃。
“别的院子的弟弟去世了”,耿清宁叫人炒一盘子蛋炒饭过来,里面放的有青豆、极碎的胡萝卜末,这种挑不出来,又不怎么能看见的,甯楚格还是愿意吃的,“这是我们的心意”。
“什么叫去世?”甯楚格有些似懂非懂,在她的世界里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情。
耿清宁想了一会,“比如说百福,有一天它会躺在小盒子里,吃不到骨头,也不能和你一起玩,只能永远的躺在那个盒子里了”。
甯楚格应该是设想了那种场景,眼眶中迅速积蓄了眼泪,饭也不乐意吃了,一面往外走一面喊着百福,百福听见小主子的身影,摇着尾巴就冲了过来,激动的围着小主子转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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