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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嫡姐换亲之后(明春鸢)


只在二月,太阳却晒得她浑身发汗,浸透衣襟。
她觉得自己该是要死了。
“娘、娘!”纪明达先抱住她,便忙叫丫鬟接手,“快扶太太上车!快、快快,先送回去看大夫!”
她又找到徐老太太,找到祖母和母亲信重的丫鬟仆妇。
可遍寻所有罪臣家眷,她却没看见纪明远、纪明宜和纪明丰。
她忙多多地点了银子,要去和禁军探听消息。
温从阳已打听回来:“四妹妹和明丰一早就送走了。应是纪淑人接去的。明远不在发卖之列。”
纪明达在原地缓了半刻。
“先,回家吧。”她拿不定主意,“我去求舅公……”
“只怕求谁都难。”温从阳决定,“你先回去,我去……和纪淑人打听,或许能问出明远能不能留下命,也问问四妹妹和明丰在不在。”
纪明达眼泪模糊:“多谢你!”
温从阳摇头:“他们也是我的兄弟妹妹。”
但明遥不在家。
她亲身在近日新买的房舍里安顿四妹妹。
她陪嫁里也有房屋,但面积太大,前后三进还带一个小花园。今后明宜只与张姨娘——张娘子——和明丰一起住,他们一家三口全是妇孺,使唤的人也不多,住的房子太大、太空不合适,也惹人眼馋觊觎。她索性在崔宅两条街外新买了这处房舍,两进院子,小小巧巧,前后三十余间,足够他们居住。
房契落在纪明宜名下。
“你和张娘子、明丰的奴籍已经消了,给你立了女户。”明遥将房契和地契一起递给纪明宜,“今后你自己当家做主,怎么奉养母亲、教养兄弟,我不插手。这二百亩庄地产的粮食,足够你们吃用,每年还至少有二三百两出息,从今日起都是你的。但——”
她扫视张娘子和明丰,严肃说:“你若想将房屋、土地、所有家业都送给明丰,也是你的自由。但真如此,你便不必再叫我‘姐姐’,我也不会再见你。”
她告诉她们:“我已不姓‘纪’,只姓‘明’。便是看着你们饿死,被人打死,我也不违任何道义。”
张娘子立刻不敢再想以后叫儿子当家的事。
“你们这几天不容易,歇下吧。”明遥起身,“明宜,我先留两个人给你,等你把家业理顺,再还我。”
她留下白鹭和百合,没叫三人相送。
她回到家时,崔珏已见过温从阳。
“我告诉他,是因谋逆未成,并未祸乱京中、伤及人命,陛下仁德,才只命主犯受剐、家眷发卖。纪明远已满十四,是生是死,是流放还是笞、杖,应要等他父亲受剐后再看。”
“我还提醒他,今后该称呼你是‘明淑人’。”他道,“温从阳没多纠缠,谢过就走了。”
“我帮不了明远了。”明遥早已看开,“纪明达最好祈祷她父亲死得越惨越好。越让陛下消气、让朝臣百姓畏惧,明远才能越少受苦。”
纪明达不死心,终究求上了张尚书府。
她被乔夫人亲自送上车,被送回了温家。
徐老太太和温慧皆病重。纪明达本便未曾大愈,又连日奔波操劳,又要照顾祖母和母亲,不上几日,也病倒在床,不能起身。
到底还是亲戚。何夫人只得自己每日来西院,照看小姑子和她的婆婆、女儿,叫李如蕙掌管家事。
八日后,谋逆主犯共八人当众受剐。
温家、纪家、崔家无人去看,只有温从阳最后替岳父收殓了残尸。
前安国公纪廷,受剐三千四百刀而亡。
他们受剐的哀嚎声,响彻京中三日方散。
又过五日,纪明远受杖刑一百,没为奴籍,于市发卖。
温从阳立刻将他买了回来。
纪氏母女、祖孙四人,是六十一岁的徐老太太最先养好身体。
时已五月。温从阳赶去边关探视父亲,温宅又只剩一家女人。
李如蕙有了身孕。何夫人便不许她再操心劳碌,只叫她安心养胎。
她日常生活,早已与正房奶奶一般无二,只差名分。
徐老太太当然看不惯!
可再生气,如今她寄人篱下,连儿媳、孙子全靠人家过活,也只能忍了。
她还与何夫人好生说了一回话,把西院的事务接到手里,不再劳烦人家。
纪明远的伤日渐恢复。他挨的一百杖不重,没伤筋动骨,只需养好皮肉,便与从前无异。
他知道,这是二姐姐替他争取转圜。
虽然二姐姐已不再是他的姐姐。
二姐姐只是“明遥”,不是“纪明遥”了。
所以,他更该记住这份恩情。
有才满一周岁的亲儿子做念想,祖母、母亲、兄弟都在身边,纪明达也努力挣扎求活。
只有温慧,依旧病势沉重,不见分毫好转。
暑夏一过,入了八月,纪明达和纪明远皆已康复。两人日夜轮流照看母亲。
徐老太太便对纪明达说:“你娘这是气性大、性子傲,把自己给左住了!她看消不了奴籍,一辈子都是‘奴才’,心里过不去!要我说,这有什么?难道你还真能把我们当奴才使唤?她现在也是说一句话七八个人伺候的太太,就算出门见外人,也没人能指着她骂奴才!”
纪明达没附和祖母。
她想,如果是她,是她被捆起来发卖,一辈子消不去“奴籍”,她是否能看开?
她问:“祖母就不在意吗?”
徐老太太没立时回答。
停了一会,她才叹口气:“有什么好在意的?”
“我若看不开,早四十年前我就死了,还活到这会子?”她说,“娘家也没了,夫家也完了,”她说着又笑,“你看,咱们娘儿三个的命,还真是一模一样。”
纪明达就也笑出一声。
只当是苦中作乐吧,她想。
可次日,徐婉来探望,便对徐老太太说起京中风言风语:“这半个月,家里已听见过许多次旁人议论,说当年……大姐姐和纪——明夫人的亲事,不是明夫人先和姐夫有什么,是大姐姐自己不要嫁崔御史,想嫁温家,所以抢了妹妹的,才把妹妹换给崔御史。”
“这话不知真假,有人问家里,家里都说不知道。”她叹道,“我不好直接告诉大姐姐,请老太太做主吧。”
徐老太太早惊住了。
“这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怎么这会子翻出来?”她急。
是不是纪明遥——是,现在是“明遥”了——在报复!
“好像是纪家从前的丫头婆子到了别家,传出来的话。”徐婉也不太确定。
徐老太太只能锤床。
“我这一推,可是满京城都知道了当年真相!”宝庆兴冲冲对明遥邀功,“才回京就听见这些话,我就知道,是我出手的时候了!”
“真是辛苦姐姐!”明遥笑问,“看你这么有精神,这几日歇够了?”
她把条陈推给宝庆:“女医学堂的规章我写好了初稿,姐姐替我看看?”

先六皇子谋反的事过去了半年,京中早已平静。
宫内少了一个皇子,京里少了几家勋贵高官,对百姓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只要能吃饱饭、穿暖衣,不太受高门豪富欺压,对升斗小民来说,便是梦寐以求的太平年。
在似比往年更温和的秋风里,九月初一日,大周第一家官办女医学堂正式开始招生。
刘皇后亲任祭酒,原尚食局司药属女官宣嫦任司业、时云任监丞。余下学正、助教亦各有数员,只待招生满额,便开始授业教学。
大周女子,不论身份、不分长幼,只需出身清白、读书识字、身体强健,通过考试,即可入学。
明遥在考试名单里看见了明宜、其蓁和徐婉的名字。
不过,她不通医术,在女医学堂里没有任何执事,当然不参与招生。学堂落成,章程定规,她的工作就结束了。
放假咯!
“应该到明年春天都没差事了!我要睡懒觉!我!要!休!息!”
她在床上滚来滚去,扯崔珏的袖子玩:“这‘夫人’做的可真不容易!”
不过,虽然有点累,但比崔珏高整整三品六阶的感觉还真不错!
“一品诰命夫人”封赏,是皇后和皇帝对她“揭发”谋反的奖励。
她只“揭发”了柴家意图谋逆、纪明德妄图说服她也“叛君”,并非直接告发生父谋反。
但“抛弃”生父、本家改姓一事,难免有人议论。
可诰封圣旨一下,“忠君”二字一加,便立刻无人再说她“不孝”了。
崔珏由着夫人把他拽得东倒西歪。
他也在笑。
秋光满盈窗,他心中也充盈着喜悦和自豪。
明遥,他的夫人,他将相伴一生的人,她可以自由随心地活着,做成任何她想做的事。
徐老太太到底把京内流言告知了纪明达。
纪明达当晚就发起了高热。
虽然她甚少出门,几乎不见外人,更无人将这些流言蜚语当面说在她脸上,问是否为真,问,是不是她抢走妹夫,问她……是不是早与温从阳有苟且才成婚,但她每日梦中都是这些!
她记得三年前那些女眷看明遥的神情。
现在,所有的鄙夷、轻蔑、不屑、暧昧目光,高低起伏而不明含义的模糊叹息,全笼罩在她一人身上。
当年、当时,明遥、明夫人,她是怎么坦然熬过去的?
活了二十年,纪明达第一次真正对明遥服气。
她……的确不如。
她又病倒数月,直到新年将近,温从阳回到京里。
“从明年开始,我要长住父亲身边,无事不回京。”他说,“否则,父亲或许会没命。”
“我打算让母亲带如蕙住去广川侯府,母亲和从淑也能常日团圆了。”他并非商议,只是告知,“你同去广川侯府也好,留在这也好,住去自己房舍也好,都随你。”
“让我、让我想想。”纪明达只能说,“让我想想。”
“不急,我要明年三月才走。”温从阳说。
说完正事,他便起身离去,没多关怀纪明达的身体。
徐老夫人敢怒不敢言。
纪明达却没再因温从阳的冷淡有任何不满。
劝好祖母,她独自沉默许久。
她又想起了从她十七岁三月开始,烦扰了她整整三年的梦境。
她曾以为,这些梦境是上天赐福,会指引她走向正确的路。
现在想来,它们也的确是“福”。
只不过,直到最后一个梦境,她都没能真正领会梦中深意。
——明遥得封一品诰命、她过得好,不是因为她嫁了正确的人。只是因为,她就是那个正确的人。
她嫁给谁,都能过得好吧。
她的生活,是……她自己亲手得来。
纪明达默默流泪。
其实,她早该明白了。
只是她从前不愿意这样想,更不敢相信。
毕竟,从年幼到成婚,她才是同龄之中最优秀的姑娘,文武皆属顶尖。
而明遥,几乎无一所长啊。
“为什么,祖母从没教过我,女子也能靠自己挣得功名。”她问祖母,“四妹妹和徐三妹妹都考进了女医学堂,将来或许能如几位女太医一般,得官、受封,光耀门楣,也能被人称呼一声‘徐太医’、‘纪大人’。”
她又问自己:
为什么自幼博览群书,分明读过许多女子为官、为将甚至称制、称帝的事迹,却从没想过,自己和她们同样是“女子”。
从没想过,自己能以她们为榜样。
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效法她们。
只把“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夫贵妻荣”奉如圭臬,又看不清明遥的能为。所以,梦见明遥过得好,便以为……她全是靠男人。
看看满眼恍惚、容色苍白的孙女,徐老太太低了头。
“我以为,你用不上。”她脸皮发臊,“你可是,国公嫡女。”
明达是她从两岁那么点大亲手养大的孙女。她父亲是世袭罔替的国公,母亲也是国公府出身的小姐、侯爷的嫡出女儿,从出生就是仅在皇家之下的尊贵。她又自小聪明、勤奋、孝顺,让学什么都尽力苦学,家内府外,无人不夸无人不赞。她这辈子,只该嫁给一个家世相当,配得上她的男子,享一世富贵,哪里用自己辛苦求身份?更不用放低身段求得男人怜爱!
“我怎么想得到,你父亲竟、他竟——”
徐老太太说不下去了。
纪廷,她的儿子,明达的父亲,被剐了三千多刀,已经去了十个月了。
作孽、自作孽!!!
徐老太太潸然泪下。
抱着祖母,纪明达也忍不住哭了。
“是我自己,白白读了十几年书,竟没学会多少道理。”最后,她哭着说,“不怨祖母。”
她说:“我该与温从阳和离了。”
徐老夫人嘴唇翕动。
这会子和离,不是连宜人诰命都留不下,连温家剩下的多少家业,也全便宜了李氏和那个庶子!
但她一看孙女便知,这孩子心意已决。
她最终没有阻止。
温从阳知道,遭逢大变,纪明达已与从前有些不同。
但亲耳听她说出“和离”两个字,仍叫他震惊不敢信。
自从岳父谋逆获罪、受剐身亡,他便以为,他应只能和纪明达勉强一辈子了。
“你早厌烦我,我也厌烦你。你说得对。”纪明达忍住泪水,“我们早已做不成夫妻,我何必还强要留下。况且,我能去广川侯府,却不好带上祖母和母亲。你要照顾舅舅,我也要奉养长辈,不如彻底分开了干净。你和太太,也不必再为我费心、操心了。”
“只有一件。”她哀求地看着温从阳,“孩子虽不是你想要的,虽然,我自己也能养得起,可求你别忘了,你还有这个孩子。行吗?”
面对她的伏低做小、低声祈求,温从阳并未感受到任何快意。
“我不知是不是该高兴。”他一叹,“你终于,也算把我当个人看了。”
纪明达汗颜无地。
“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忘。”温从阳答应她。
“多谢你。”纪明达深深垂首。
她弓着身子,攥紧了裙摆,终究说出:“其实,我还在想,你我和离,或许还能证明,当年我并非因私情才退亲嫁给你。我不是、不是因与你苟且,才、才强夺妹夫……”
能吗?能吗!
世人还会信吗!
纪明达失声痛哭。
温从阳怔然良久。
是啊。他想。过去太久,尤其这半年,他已经很少想起,当年,三年前的春天,是纪明达不要崔珏,推给明夫人,换她自己嫁给了他。
为什么?
他心中究竟仍有一丝不甘。他很想问——
为什么!
“我、我不能说。”纪明达知道他想问。
她已尽力止住抽噎,声音却仍然含糊不清:“对不住……对不住!你从此仍然恨我,我也全认了!但,我真的不能说。”
以梦预兆,如此妖异之事,她当真不敢说!此事至今,也就只有祖母和母亲知道而已。否则,应早被传遍了。
她不断地道歉。
想起明夫人,想起她和崔御史多年恩爱,想起她如今无限的风光自在,那一丝不甘也很快在温从阳心间退去。
“不必说了。”他攥拳道,“只说和离吧。”
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两人在次年春日正式和离完毕。
李如蕙已平安生产。她生下一个女儿,白皙可爱,纪明达去看过两次。
温从阳看这个孩子的眼神,像在看稀世珍宝。
这样的神情,他从没对她的孩子有过。他甚至,从不主动抱她的孩子。
纪明达心如刀割,不为自己,只为自己的儿子。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活到二十一岁,父亲业已去世一载,她终于能确认:
父亲对她,并非世间真正慈爱父亲对女儿的喜欢。
父亲看重她、夸赞她,只在她未出阁时,还认为她“奇货可居”。可她却以为,那就是父亲的疼爱了。
明夫人说得很对。
明夫人,又比她看得更清楚。
她是不如。
远远……远远不如。
二月十八日,纪明达搬出温宅。
温从阳送她上车。
“你会扶正她吗?”上车之前,纪明达最后问。
“会。”温从阳毫无犹疑,“我会将她明媒正娶,迎回家里。”
“你们也算终成眷属了。”纪明达笑道,“这件喜事,不必请我……怕你为难,先说一声。”
她上车离开。
车窗外,“温宅”的匾额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黑点,直到消失不见。
纪明达想起,她已整整一年没再做有关“未来”的梦。
但回想这几年,开始做梦后的一切,仿佛才真的像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送走前妻,温从阳很快回到后宅看如蕙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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