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那一定是非常危险的情势下才要考虑的事情。
而现在,温禾安将自己的四方镜递给离得近的齐艾,让他们将自己的气息输入进去,方便这几天沟通联系。
林十鸢问温禾安:“你把铭刻放在哪了?天都不会让你带进归墟吧?”
温禾安朝她笑了下:“戴罪之身,在天都没这么好的待遇。”
铭刻是她的底牌,早在那日自己被声势浩大押进主殿受审之前,她预感到风雨欲来,第一时间将自己这些人的积蓄,灵器和自己捣鼓的稀奇古怪,杀伤力不弱的东西一起放进灵戒中,交给了心腹暗中保管。
她的举动正确而及时,因为在她进入主殿之后,就丧失了一切为自己辩解,说话的权力,这些年为家族做事而得到的灵石,灵宝,灵器,以及自己手下掌控的城池,权势,都被不容置喙地收回。
如果她没提前将那枚灵戒藏起来,估计连它都保不住。
正如温流光对此没了耐心一样。
她也对这种飘摇不定,后患无穷的生活感到厌烦,从这次之后,她意识到,事情做得再出色,再繁多,在有选择的前提下,都是没有用的。因为得到的东西是最虚无的,只需要一个借口,一场陷害,就能被悉数收回,比泡沫还要不堪一击。
那就让长老院没有选择。
没了选择,现有的就成了最好的,无可挑剔的,即便她什么都不做。
也因此,她现在根本不会去管这次天都来的所谓长老团的元老,相信他们见了鬼的考量。
这近百年的时间,她替天都做的事数不胜数,他们都没考察出个所以然来,现在看她与温流光打一场,就能有决定了?
温禾安见该知道的消息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准备起身推门出去,她将幕篱往头上一戴,在与林十鸢错身时轻声回答了她的问题,吐息如兰:“我交给月流了。”
林十鸢恍然大悟。
温禾安走下三楼,准备顺着侧门悄无声息离开,珍宝阁内每一寸地面都铺着雪白的绒毯,楼梯也不例外,脚踩上去,柔软得像是在踩着蓬松的棉花或是流动的云彩。
她在想后天晚上的具体安排。
温流光喊话让她在一品春来接人,一品春是天都这段时间的聚居地,里面卧虎藏龙,毋庸置疑,在那附近一定有布置什么棘手的东西。
她没傻到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温流光下定决心要在她才恢复,孤立无援的时候试探出她的第八感,同时重创她,这才是最主要的目的。
既然双方都有所求,那么万事皆可商量。
她在脑中提前设想出那幅画面。
温流光肯定会将那十二个人押在显眼的地方让她看见,不然她不会现身,但她不会把他们放进战局里,因为两人打起来他们会死,她怕温禾安掉头就走。
最有可能的是,那些人会由几名长老亲自看着,就押在一品春不远处的地方。
她只要——
温禾安欲拐下一楼,正要继续深想,却听楼上有纱衣覆地的轻微声响,她扭头抬眼,见林十鸢停住步伐,捏着四方镜朝她示意:“再上来坐会吧,刚得到了个好消息,第二,第三批流弦沙陆续到了。”
她朝温禾安肯定地点头:“月流要到了。”
温禾安的心里静了一下,竟生出点尘埃落定,脚步终于可以一步迈到实地上的感觉。
自己的人,知根知底,用着安心,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她的意思。
温禾安听了林十鸢的建议,折回三楼的雅间等着,手里拿着四方镜翻看。这面四方镜是新的,加上方才的萧怀衫和齐艾,也就五个人。
陆屿然和商淮忙得不行,眼都没阖上过,没什么好闲聊的,她倒是很想和罗青山聊聊毒,可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实践派,很多并未见过的毒和蛊,你形容给他听是没有用的,他必须要亲眼见到病患的症状,才能真正对症下药。
而且没有陆屿然的命令,他也不会跟你聊得十分深入,只能为你解答一些浅显的问题。
也暂时没什么好聊的。
一刻钟后,女使领着两个人进入雅间,温禾安闻声抬眼,与其中一人对视,半晌,将手中冰冷的四方镜扣在桌面上,眼尾微弯,朝她轻笑了下。
月流几步走到她跟前,朝她拱手下拜,声音原本清冷,此刻因为难得的情绪外泄变得有点僵:“少主。”
温禾安扶起她,将她细细端详了遍,态度如常,没有久别重逢的生疏,好像她们都没有经历那些糟糕的事情,缓声问:“温流光没为难你吧?”
“没。”月流话一如既往地少:“她不知道。”
不知道温禾安与她有那样亲密,因为在天都其他人眼中,她们的关系并不友好。
月流也在看温禾安,一会后,她唇线绷直,认真道:“少主憔悴了很多。”
静了会,她握了握剑柄,凛声说:“活下来就好。”
月流通身穿着紫金胄,身段高挑修长,带着种冷肃与蓄势待发的力量感,长发脆利索地束成高马尾,露出饱满的额头,剑眉星目,英姿飒爽,长期习惯使然,面孔一板,显得很是严肃不讲人情。
是个不可小觑的女将。
温禾安知道她不爱说话,这两句都算是真情流露,来得不容易了
,她拍了下月流的肩,某种无声的力量在肢体接触之中流动,什么话都无需再多说:“看来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月流习惯直接禀报事情,两句不算寒暄的寒暄之后,便道:“暮雀他们也到了,他们带了家眷,一路都没睡好,现在有点受不住,等安顿完他们,就立马来拜见少主。”
温禾安嗯了声,声音里带点不明晰的笑意,能听出开心的意味:“我猜到了。”
“桑榆那群人被温流光拿了。”
“我知道。”温禾安顿了顿,道:“后天要去救他们。”
月流颔首,紧接着从腰牌里往外一样一样取东西,身份牌,装着她所有私人积蓄和铭印的腰牌,以及一只陈旧的,眼睛黯淡不已,一点灵力波动也没有的木雕兔子。
温禾安最先接了那只兔子,拿在手中摩挲它并不柔软的耳朵。
月流道:“少主的四方镜属下没能保住,被王庭的人要走了。”
温禾安眼中笑意消散了些,她扯了下唇,低声说:“原来徐家起阵,是拿它当的引子。”
跟着月流过来的都是七八境修为的人,九境本来也没那么容易见到,只是因为这段时间萝州成了众矢之的,才让九境成堆聚集。
温禾安想了想,跟月流交代:“跟暮雀他们说,现在不着急来见我,让他们今日和明日在萝州城租几座宅子,最好是靠近城东的,到时候根据你的指示,腾出地方为桑榆他们疗伤。”
在温流光手里走一遭,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晚点再安排城里的乞丐流民,给他们钱,让他们去买伤药,岔开长老的视线。”
她看向林十鸢:“你这里有伤药吧?”
林十鸢点头。
月流最后暂时留在了珍宝阁,温禾安回到宅院里,想和陆屿然说一声,发现宅院里空空荡荡,他们都没回来。
她回到自己屋里,完成了一张新的蝉皮面具,将心中的计划推了又推,直到确定不会出现任何漏洞和纰漏,才谨慎地用文字描述下来,通过四方镜发给了月流,萧逸和齐艾。
三个人都很快回了她,表示没有问题。
日升月落,朝暮更迭,一日时间在眨眼间晃过。
二十九日戌时三刻,温禾安下楼,走出自己的小院,在灯火夜色中准备出门和月流汇合碰面,随着时间的逼近,往她四方镜上发的消息越来越多。
把玩四方镜时,她不经意一抬眼,发现陆屿然和商淮,罗青山正从空间裂隙中踏步出来。
后面那两个走路都发飘。
陆屿然在一盏宫灯下驻足,臂弯里搭着大氅,姿态随意懒散,依旧满身清贵,只是微一眯眼时,抑制不住的疲倦之色会稍微流泻出来一些。
状态不算好。
看上去。
像是百忙之中抽身,特意赶回来的。
雾卷暮色, 星河浮霁。
萝州城内灯火万千,五街之内不知开了多少扇窗,州城之中无声流淌着不同寻常的静谧与, 各怀心思的人心照不宣地希冀着今晚注定精彩的厮杀与碰撞。
温禾安看了看他们披星戴月前来的模样, 朝陆屿然走去,同时低头捏着四方镜通知月流:【我有点事,亥时四刻在商定地点汇合。】
月流问也没问,无条件服从她的命令:【好。】
几人走到陆屿然小院的一楼正堂,商淮直接摊在椅子上, 眼皮熬得红又肿,此刻狠狠搓了把脸, 想起身,动了一下又缩回去, 只得踢踢罗青山, 含糊地嘟囔:“给我倒杯茶水。”
他这几日能活下来,都靠那一杯接一杯灌下去的醒神茶。
一向最是好说话的罗青山屁股岿然不动, 像是在椅子上生了根, 陆屿然还在这站着,他凭借强大的信念还能勉强撑一撑, 若不然,他现在就能原地昏死过去。
温禾安见状起身给每个人倒了杯茶,商淮冲她感激地笑一笑, 她则转身坐在陆屿然身侧,细细地看他。
他们是一样的人,如山的重责压在头顶一刻都不得松懈, 忙起来没日没夜,烧灯续昼, 因而只需看一眼,就能立马知道彼此强撑下的真正状态,很多话无需多说。
温禾安低声问他:“一直没休息吗?”
“没时间。”
“观测台建在溺海,打桩时遇上了很多问题。”陆屿然脸色不免带点病态的白,下颌边缘越发锋锐清瘦,骨腕松懈下来时眼皮微落,透出冷淡的恹色,“罗青山研究松灵也出现了变故。”
温禾安原本想问松灵的事,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忍住了,决定解决完今夜的事之后再说。
她昨天还有些诧异,温流光约战她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陆屿然不可能没听到风声,按理说,他会和她谈一谈,让她自己控制,别把火烧到他和巫山头上来。
他现在回来,她大概能猜到是因为什么事。
温禾安指尖摩挲着杯盏上的玉质纹理,清声将自己的打算告知:“我安排了人和住处,等将他们救出来,不会带回这边,会另寻地方安置疗养。我今晚就不回来了,温流光气急之下,可能会再次搜城。”
这个可能性不高,基本不会发生,只是她该表示的态度要表示。
陆屿然双手叠在膝上,指节修长匀称,听了这话,身子往前倾了倾,嗓音带着些微哑意,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只是问:“都布署好了吗?准备硬拼?”
温禾安摇头,语气从容:“没什么拼的,现阶段我杀不了她,她杀不了我,这次逼我现身,无非是要探出我的底牌。”
“要布署的都布署好了。”
她话语中有种安定人心的意味,轻描淡写的笃信,给这场还没开始的争斗奠定了结尾:“出不了什么岔子。”
陆屿然默然。
他从来不但心温禾安应付不来这些事情,她能力和实力本就很强,不容小觑,又不会回避自己过错和失败,才跌了一跤,吃了亏,只会让她更为谨慎,计划更缜密周到。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非得回来这一趟做什么。
温禾安给他带的那匣子香甜果子到现在都还撂在他的书桌边,一块也没动过。他每次瞥到那个木匣子,想起温禾安,幽静如寒潭的心境总是泛起涟漪,次数一多,心烦意乱。
温禾安才恢复,和温流光的战役已经在明面上打响,后面只会越演越烈,他代表巫山,有自己坚定不移,不容动摇的立场。
如果温禾安最终败了,她会死在温流光手中,如果赢了,她会回到温家,执掌温家,在最后的帝位争夺中,注定和他成为生死仇敌。
他们会凶狠地搏杀,无所不用其极地寻找彼此的弱点,在鲜血淋漓中给出致命一击。
这是他们难以更改的宿命。
就是因为……喜欢,意识到了喜欢。
——所以现在才更应该抽身,而不是任由本能越来越放肆地默许,甚至纵容着这种靠近。
因为这些相处时候的细枝末节,不设防给出的消息,都有可能成为最后她手中锋锐无匹的利剑,狠狠扎进他的胸膛。
陆屿然眼皮下覆着两团深郁阴翳,没有说任何试图要让她别回温家的蠢话,他自己放弃不了的东西,没脸让别人放弃,更何况温禾安从始至终有自己的想法,容不得任何人左右。
他问:“什么时候反击?”
这话问出来,和“什么时候杀了温流光回温家”,是一个意思。
温禾安愣了下,并不瞒他,正色着思忖后回答:“就在这三个月了。”
三个月。
陆屿然眼瞳静默,指尖在椅手边缘敲了敲,也不意外。这大概就是他们能以现在这种模式,勉强和谐相处的时限,之后再见面就是撕破脸皮了。
也就这段时间了。
他要忙的事多如牛毛,三个月太短,倥偬而过,见不了几次。
他们对话的时候,商淮已经抓着茶盏连喝了半杯,但
劲还没上来,脑袋一歪,努力了半晌,才将眼睛睁开半条缝,模糊不清地呓语:“二少主,我相信你不成问题,我和罗青山都在这里给你打气。”
罗青山被他在肩膀上一拍,从打盹中猛的寻出一丝清明,口里跟含了水似的,含含糊糊附和:“对。”
温禾安莞尔,温温柔柔地勾唇回应这份善意:“好。”
回应完后又转过身看陆屿然,将他凌然眉眼间无法忽视的倦意收入眼底。
她起身,准备出门,怕吵到满屋子昏昏欲睡的人,声音落得很低,只能听见气音:“累了就回房间里休息会吧,椅子太硬了,你们醒来后还有得忙呢。”
陆屿然懒懒地嗯了声。
没有要动作的意思,好像要等她出门后才动作。
温禾安提脚跨过门槛,空间裂隙就要在眼前成形,陆屿然这时候才起身,靠着椅子支撑点重量倚着,出声喊她:“温禾安。”
温禾安闻声回头。
他道:“打完还是回来住。”
温禾安有点诧异,又有点犹豫,她住哪都是一样,只是他这样,多少要面临巫山的内部问责和压力,想了想,欲张唇回绝。
十步之外,陆屿然黑发黑瞳,如着点墨,清贵矜傲,他看穿了她想说的话,指了下身边:“罗青山今夜都在这里。”
罗青山是巫医里的翘楚,只要还剩口气,就可起死回生。
说罢,陆屿然垂下眼,话里带点尖刺,不知跟谁在冷冷较劲:“再麻烦,也不差这一次。”
亥时四刻,城中灯明如海,前几日最爱夜里出来的修士都收敛了,街市上一时人声寥寥。
一品春方圆五里,皆是阒静一片,鸟雀都识趣的不再出声。
其他人不出声是因为都在警戒,屏息凝神,但一品春的大门外不远处,那十二具被架在空中,手脚软塌塌被锁链束缚的“筹码”们则是因为进气多出气少,连撩下眼皮都觉得有盐粒在皮开肉绽的肌肤上噼里啪啦炸开。唯一能发出的声音,是喉咙里倒抽冷气的嘶声。
他们由三位九境长老看押。
而前方目光所及之处,温流光长发束成十几根带着彩绸的发辫,随意披散着。她手里拿着根火红的鞭子,长鞭微动,空气中发出急促的破空声响,头颅高高抬起,黑发雪肌,明艳动人,脸上一片傲然之色。
三位九境长老跟在她身边,眼神鹰隼般四处睃动,将周围的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她在等温禾安。
这是她少有的有耐心的时刻,不躁乱,也没想发脾气,眼底甚至偶尔划过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之色,像一只在陷阱边上等待最心仪的猎物自拖罗网的猎手。
温禾安要是出现,会是什么表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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