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回:“对。”
“将那座宅子划掉。以后不用再登门验了。”再上门,就真只能打起来了。
银甲卫立马应声。
山荣在雪中走了一会,想起林十鸢那声十分熟稔的“五娘”,又道:“我接着去别的地方查,等公子出来,你告诉公子,巫山已经找人和珍宝阁少阁主谈上了,找的还是熟人。”
珍宝阁中所有的隐晦的气息随着山荣的离开而消失,在这期间,温禾安坐回椅子上,手里捧着女使送上的热茶,得益于那两张蝉兽面具遮掩,她表现出来的脸
色没有原本的虚弱。
但实际上。
温禾安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经络与关节都被那两团借来的,且已经用出去的灵气敲碎了,连捧个茶盏,浑身都不住的在抖,只是这种动静都被收纳进华丽宽大的衣裳里,不对外展露。
……和毒发时的痛苦不相上下。
林十鸢同样不敢大意,凝神感应半晌,收到了九境的传信,这才扭头对她道:“都走了。”
温禾安缓缓呼出一口气,手中杯盏掉在地面上,应声而碎,下一刻,喉间鲜血随着不受控的咳嗽一齐涌上来。她迟滞地略一倾身,伸手去捂,温热血色从指缝间淌下,林十鸢连着诶了两声,把早就准备好,一直团在掌心中的两条手帕递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
林十鸢现在觉得,半个月之后,那位大出风头的王庭六公子与方才那位,都应该会蛮惨的。
如是想着,她起身,道:“我去找人请医师。”
她的手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摁下了,温禾安慢慢擦干净唇边的血渍,瞳色清净,朝她摇头:“请了容易暴露,这事你别费心了,珍宝阁不必再做什么。”
来的是山荣,效果会比她预想中的更好。
至少这段时间,她都可以安心养病,安心等待了。
“那你这伤……”林十鸢颇为迟疑。
“我惜命,不会平白逞能。”
说完,温禾安又忍不住咳了几声,她取下系在自己腰上的四方镜,道:“我试试看,能不能借个医师来。”
她点开四方镜,本来下意识地想找商淮,天悬家的公子虽然爱看热闹,但待人热忱,帮一些小忙是压根不带拒绝的。字都写了一半了,不知怎么想到那日答应陆屿然的话,她顿了顿,又一个个将字抹干净,无奈地点进最前面那道气息中。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陆屿然。
结契闹得最厉害的那年,她也没哪一次跟现在一样,在他面前,时时落魄,几次求助。
现在关系倒是有所缓和,但——谁会喜欢在昔日对手面前屡屡展现出失败而糟糕的一面。
温禾安一叹息,就有点想咳,她定定神,因为翻涌不休的痛楚,指节滑动得很是僵硬。
【王庭的人走了,借你吉言,勉强蒙混过关。不出差错的话,短时间内不会有不好的消息了。】
【如果罗公子有空的话,能不能请他到珍宝阁来一趟。】
她手指在镜面上悬滞了会,又补充了一条。
【我付诊金。】
消息发完,她松开四方镜,趴在桌面上阖眼休息。
巫山酒楼里,陆屿然原本将四方镜取下来丢到了一边,自己则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敲定完了所有观测台动工时的结构与注意事项,负责这事的两名执事出门之时,眼里都闪着崇拜又敬佩的光芒。
送走这批人。
陆屿然靠在窗边,身姿与外面雪色几近融为一体,神情难以捉摸。
商淮自己倒是给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他时不时就打开四方镜看一眼,没消息的时候还好,喝喝茶,翻翻书,再抬眼看看陆屿然,四方镜要是开始闪,他就皱一下眉。
“宿澄通知我了。王庭的人围住珍宝阁了。”商淮左脚搭着右脚,在屋里播报。
播报完,书房里就彻底安静了。
陆屿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几天前,他才出神殿,正虚弱时遇到截杀,被种下枯红蛊,在日复一日难以忍受的疼痛中得知了温流光几次联系归墟杀手对温禾安下手的事。
他起先尚还冷静。
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能做到很久不去想温禾安这个人了。
死就死了。
死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他难不成还会同情一个用各种手段接近自己,欺骗自己的别有用心之人?
可人在得知另一个人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总会记起她微末的,哪怕是临时起意展露出的一点好,而忽略她所有让人牙痒痒的坏。
那个会给他捏冰花,做滚灯,在除夕之夜竭尽认真地给自己,也给他在眉心描歪歪扭扭的爆竹图样,说他们两个人照样能将年过得热热闹闹,睡起觉来要独占一整张床,头发非要越界缠在他颈侧和手指上的温禾安,可能再也没有了。
这样一想,陆屿然就尤其不舒服,不舒服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枯红蛊发作的程度。
他开始被动摇。
就像现在。
一想到江召要把温禾安带走,不管是囚,还是杀,甚至只要江召这个人和温禾安列在一起,他就由衷的不舒服,不能接受。
即使昨日才有人对他说过,要牢记自己的身份与使命,时时自省,不负族人们的殷切期盼。
陆屿然哑了半晌,手指搭在窗牖边,眼神透过沉沉雪夜,透过无数高门深院,凝视珍宝阁的方向。
“现在什么状况?”他问商淮。
商淮心神不宁的时候喜欢摇凳子,这时候晃晃凳脚,直摇头:“不知道,宿澄怎么跟哑巴一样,声都不吭。”
陆屿然的四方镜连着亮了三下。
他将它捞回来,点进去看,眼神骤然沉冷,二话不说就往外走,同时下了命令:“让罗青山跟上来。”
罗青山才睡下,被商淮一把揪了起来,本来老大的不满,一听是陆屿然的命令,顿时睡意全无,提着药箱匆匆跑进了雪夜中。
商淮眉梢高兴地往上挑挑,一边觉得这二少主有点东西啊,这种死路都能闯过去,修为不好使了,但脑子真聪明,一边给她发消息:【我们马上就到。】
为了做戏做全套,表达对王庭做法的不满意,珍宝阁有位九境开了结界,摒弃外界一切探查,谁也别想再突然带兵冲进来。
所以温禾安在看到商淮发过来的消息后,将四方镜揣进袖子里,自己走到珍宝阁门口等人。
她没什么力气,头昏脑涨,曲腿靠在珍宝阁一侧枇杷树的树干上,雪仍在簌簌地下,誓要将天地间落得只剩单调的纯白色才肯收手。她将头埋进大氅里,呼出的气息破碎滚热。
陆屿然到得很快,空间裂隙直接停在跟前。
温禾安没想到他会来,怕自己又咳出血,囫囵咽下口甜腥气,方朝他笑了下,有点辜负托付的不好意思:“我自己的事办完了,你的还没。等我缓会,再去给你磨磨。”
陆屿然并不答话,他缓慢走近,周身气势比风雪更泠。
商淮在十米开外就开始恭喜,大声嚷嚷:“不得了二少主,看来恢复巅峰指日可待了。”
温禾安还真接了这份喜意,嘴角微翘,只是一说话胸腔肺腑就跟着闷疼,她只能小声些:“那我不跟你客气,就提前收下了。”
陆屿然这时候已经离她很近了,隐隐迫近他平时所能接受的极限,他扫过温禾安苍白无比的双颊,褪去羊皮护手后满是水泡的手,艳糜得像抹了血的唇瓣,最后与她烧得漫出红血丝的眼睛对视,问:“怎么发烧了?”
“手又怎么了?”
温禾安这回是真忍不住叹息了,她坦白道:“说实话,有点惨。”
“我借灵了。”
陆屿然所有动作骤停。
他眸色本就深,呈现出一种极深邃的黑,此时视线也在那两个字下凝结,好一会,喉结才滑动了下。
他直起身,鸦青色的睫毛浓密,天生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感,这种特质在此时更甚,开口时声音凝霜,微哑:“去把楼里的两位九境弄下来。”
宿澄进去叫人了。
商淮有点摸不清他的想法,但直觉陆屿然现在有点危险。不知道这两位在聊什么,怎么还能给他大半夜的聊出火气来了。
罗青山提着药箱,踌躇不已,不知是原地等候命令的好,还是知情识趣自己上前的好。
“温禾安。”陆屿然解开肩上系着的鹤氅,将它随意丢弃在雪地里,偌大的结界与他的身躯为中心扩散出去,前所未有的九境威压肆无忌惮朝外扩散,垄断,同样带着不容抗拒的凌冽之意。
他眼瞳冷淡至极,一字一句道:“给我个承诺
。你此生绝不无故杀害任何巫山子民。”
温禾安回身看汇聚在脚下淡金色的灵光,难得怔然,张了张唇:“我不会无故杀害任何人。”
陆屿然颔首,不知是对她感到服气还是对自己感到服气,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他垂下眼,指了指地上已经成型的金色灵阵,道:“进去。”
其实不用温禾安有所动作,金色灵阵已经自动扩开,将她的身影完全笼罩。
陆屿然转身面向被喊下来的两位九境,他们彼此面面相觑,在顶级九境死亡般的气息威压之下几乎是屏息着踏进那座金色灵阵中。
谁都知道。
这是解除九境封印的灵阵。
商淮震惊得无以复加,这是他第一次见陆屿然如此出格,感觉自己好像踏在云雾之中,没有实感,他伸手摁了摁自己额心,定了定,在他褪下手套之前开口:“陆屿然,你——”
陆屿然眼皮微掀:“我有分寸。”
第31章
温禾安站在金色灵阵中心, 眼前是雀跃浮动的气浪,张狂肆意的鎏金色泽占据了所有视线,这让她看不到外面三位九境的存在。
她承受过修为被封的痛苦, 那时具体是什么情状, 她记不太清了。现在想起来,脑海中只有铺天盖地的晕厥感,搅得肺腑颠来倒去,艰难睁开眼睛,也只能看到眼前的地面, 一片粘稠的,似乎永不止歇的血色洼地。
比起身体上的痛苦, 那种多年来努力积攒,好不容易攒下的一切东西都被轻而易举夺走, 连修为也不能幸免, 明明深刻的情绪在四肢百骸发酵翻涌,却根本无济于事的感觉更为锥心刺骨。
因为被沉重的铁链一压, 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而现在, 金光从灵阵外沿漫进来,接近她, 往上升时,炸出一蓬蓬没有温度的火花,天女散花般钻进她的身体里, 覆在被锁住的经脉上,如文火煮冰。整个过程没有丁点痛苦,舒适是唯一的感觉, 连绷了很久的神经都得到了最为细致的安抚,渐渐松弛下来。
那日失去的东西, 都在随着这种变化回来。
温禾安握了下手掌,她不是个会在困境中莫名乐观的人,在她原有的设想中,有很多种突发的状况,可能会发生更加糟糕的,不好的事情,为此她做足了心理准备。
她知道,能从归墟出来,能有恢复如初的机会,哪怕等待的时间稍微长一点,也已是莫大的幸运。
不是每个人走错了路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因而今日这一出,她始料未及。
最为焦灼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找陆屿然。
只是人得有分寸,将心比心,她自己也不喜欢得寸进尺的人,再则就是,双方利益冲突,她许不出天大的好处,陆屿然不可能给巫山平白招回个敌人,他不会帮她。
但这确实是陆屿然第二次帮她了。
温禾安在阵中想了好一会,感觉往哪方面想都有问题,她很少欠下这样庞大的难以还清的人情债,细细思量了很久,也还是有点不知如何偿还。
整个珍宝阁外围都被偌大的结界包裹住了,外面的人探不进来,楼里的人也出不来,在场除了个金光灿灿的灵阵和两棵盛满了雪,枯黄叶片上还挂着冰棱的枇杷树,就只剩下神情不一的三个人。
商淮眉心紧皱,罗青山抱着药箱发呆,林十鸢若有所思地拨弄自己手腕上挂着的碧玉镯子。
直到某一刻,法阵停止,处于灵阵外围负责解封的三人前后踏出来。隶属珍宝阁,在林十鸢手下做事的一男一女均是沉默,表情收拾得十分到位,只是一双眼睛偶尔在陆屿然身上停留时闪着熠熠光亮,露出藏都藏不住的好奇之色。
巫山帝嗣亲自下场给天都二少主解开封印。
这意味着什么。
巫山和温禾安已经达成某种共识了吗?那等温禾安顺利回到天都,三家鼎立的局势岂不是会有所改变?
如果不是,那就更令人寻味了。
陆屿然去归墟救下温禾安,帮她解除封印,如果都是个人行为……极其荒谬,经不住深想。
灵阵中心终于传来动静,在场诸位都暂时摒除杂念,朝阵心方向抬眼看去。
脚步声渐渐靠近,轻缓得像落叶沙沙坠地的声响,一只手拂开淡金色的灵力光点,紧接着,一张如画般的女子娇靥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温禾安站定时,九境气息如荡漾水纹,以她为中心缓慢扩开。
其实九州修士们之中一直流传着某种说法,修士的气息在某种时刻最能反应出自身的性格。陆屿然方才泄露出的气息就呈现出碾压一切的姿态,几近硬摁着人的脊骨驱使着臣服,很符合巫山帝嗣的身份与冷淡性情。
温禾安的气息却很温和,像涵盖了所有风浪,波澜的江河,也像秋风,已有凉意,但依旧有轻盈和煦的时候。这股气息扩散的速度不快,侵占性和破坏性都不强,但愣是在顷刻间直接压住珍宝阁那两位九境。
他们再次屏住呼吸。
连丁点反抗的心都生不起。
同时又很好奇,这几位同龄人中的领头羊平时深藏不露,真正出手时的场面不是他们能靠近看的,只有偶然间这样的场合,陆屿然结阵,温禾安解封时才能从他们隐隐不受控的气息中稍微窥出点实力。
压过他们,那股气息并未就此停歇,而是在众人凛然变色的注视下与陆屿然分庭抗礼,各踞一边。
这种情状只出现了短暂一刹,没等其他几个看个明白,两人的气息倏然收了个干净。
温禾安伸手一握,袖片无风而动,将脚下灵阵散去,她朝林十鸢和珍宝阁的两位九境颔首,姿态一如既往的安然恬淡:“今日多谢两位出手相助,日后若有机会,自当相报。”
她与林十鸢对视,朝她笑了下:“珍宝阁的条件,我都记下了,不会忘。你放心。”
恢复前与恢复后,这般性情和说话方式,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林十鸢半握的拳顿时松开,她回温禾安一个笑,这次更自然真心一些:“我自然信得过二少主。”
说罢,她又朝陆屿然落落大方道:“今夜事多,我就不留帝嗣了,改日帝嗣若得空上我珍宝阁一叙,珍宝阁上下必定扫榻相迎。”
实际上,倒不是他们没事谈了,毕竟巫山还有流弦沙的事要和珍宝阁合作,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现在该将空闲腾出来交给谁。
林十鸢带着两位九境回了珍宝阁,宿澄已经尽职尽责撤退了,罗青山揣着药箱,估摸着温禾安身体的损伤已经被修为解封修复得差不多了,一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倒是商淮经历过初时的震撼过后先反应过来,他朝温禾安摆摆手,道:“看来我是一语成真了。”
温禾安走近,闻言也回他:“看来方才那个祝福,我接得十分准时。”
她停在陆屿然面前,后者自打她从灵阵中出来就没说过话,只在她出来时略略抬眼扫了一下就收回了视线,他展露出冷淡倨傲的神色时,有种不紧不慢缀在人群最外围,却根本不打算溶进来的独特气质。
陆屿然人就是这样,做了天大的好事也只掀眼看看,不邀功,也不提条件,如果不是稍有点在意的人或事,他甚至能转身就走。
温禾安轻声问:“你不急着回巫山酒楼吧?”
陆屿然与她对视,能窥见一两分她的想法,他将掌心中的四方镜翻了一面,道:“暂时没那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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