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巫山对他的所有期望都已成真,只是偶尔有时候,还是希望他真稳重些,冷酷些。
就如这次。
别的事巫山都能任他发挥,事关天授旨和帝源,不容半点差池。
陆允斟酌了番,在静默中开口:“公子年后遇刺之事,族里审得差不多了,毒瘤都已揪出,剩下的事可交由天纵队负责。多年来,公子被多方针对,如此以身犯险,孤军深入,到底不妥,族里一直担心公子安委。”
他又道:“眼下探墟镜拟出‘溺海’二字,为重中之重,公子当辨疾缓。”
说来说去,是对他那日深入外岛,险些错过探墟镜开启之事存有微词。
这话若是长老们,哪怕是家主来说,陆屿然都不会任由说教,可此时此刻,他唯有沉默,而后平心静气道:“我知道。”
陆允闻言终于欣慰地舒展眉心。
好似成功规劝君王改变了主意的贤臣良将。
父子两相对无话,半晌,陆允看向他:“公子身体恢复了吗?”
陆屿然颔
首:“差不多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通传,是找陆屿然的,大概是修建观测台哪方面出了岔子,需要他拿主意。
陆屿然看向陆允,后者微一退步,示意他忙正事要紧。
在他转身之际,陆允却叫住他:“屿然。”
陆屿然倏的停住脚步。
然而那句称呼好像是耳边错乱的幻觉,他侧首回望,只见陆允郑重其事地朝他一揖礼,声音沉重:“公子是巫山所有年轻人的楷模,身上承载着巫山千年来的希冀,是臣夫妇此生最大的骄傲。望公子砥砺前行,坚定初心,万事慎重。”
陆屿然跨出门槛。
他出来的时候,商淮橘子正剥到最后一瓣,见状往嘴里一丢,也不敢和他靠得太近,直缀在他身后,眼皮直跳:“怎么了?没说什么吧?”
“没。”陆屿然面色没有变化,他步下阶梯,声音里丁点波动也听不见:“叫负责建造观测台的人来见我。”
商淮在心里叹息。
就知道是这样。
照他说,巫山培养陆屿然,都不像是培养帝主了,那简直是在塑造一个神仙,无情无欲,什么时候都要保持绝对的冷静理智,陆屿然的自控力强成那样,他们有时还觉得不满意。
一觉得他心绪不静,受外界干扰影响了,就立马来苦口婆心,来劝诫,来敲打。
特别是让陆屿然的父母来。
他们一来,陆屿然身上那点来之不易的人气就散了,随后几天,都沉湎在书房里处理各项难缠的事,要么就是直接闭关,出来后修为更让人绝望。
也没办法,谁叫他是陆屿然呢。
夜里,商淮和幕一拿着一叠从深山里搜出来的东西准备去院落找温禾安,前者还特意问了陆屿然:“要不一起去?”
陆屿然摇头,他俯身在案桌前研究一张叫人扫一扫就眼花缭乱的地图,冷声吐字:“不了。”
他很冷静地想。
不能再接近温禾安了。
他们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路要走。
反正从始至终,她没对他有过什么感情,唯有过的,只是处心积虑的哄骗。
“真不去?”商淮有些纳闷地看了看天色,低声提醒:“你不是还要和她说珍宝阁的事吗。”
陆屿然顿了顿,最终道:“我明早去。”
冬末春初,萝州今夜气温骤降,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鹅毛大雪,雪下一夜不停,辰时已飘满了街头巷尾,各宅院府门上都积了深深一层,推开窗门一望,入目皆是剔透晶莹的景象。
徐远思和属下就在这样恶劣的仿佛要将人吞噬的天气中布起了傀阵。
他捏着温禾安的四方镜,掷入交织成霜的傀线中。
江召裹着纯黑大氅,氅衣直垂到脚踝,手里揣着个暖炉,唇色苍白,乌发如瀑,他站在遍地风雪中凝视着傀阵,到底是心绪紧张,垂于一侧的手掌松了又紧。
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温禾安到底在哪。
若是孤立无援,不该还找不到人,王庭与天都同时张榜的影响力,绝不会有人怀疑。
他怕得到一个答案。
傀阵徐家与天悬,阴官,巫医都算九州之上的异类,这些家族各有各的独到之处,常人往往接触不到,可在某些事上,他们往往能发挥大作用。
傀线是种难缠的东西,不仅能成阵,还是最有效的控制人的手段。一旦你让一名傀阵师在体内种下傀丝,除非修为远高于他,否则生死都悬于那根线上,任人宰割。
徐远思五指缠满傀线,傀线像雪白的刃光,时不时便闪过寒芒。
他操控着地面上的阵法,随着时间推移,光芒如织,五脏六腑都像颠倒了的,揉碎了似的疼痛难当,他开始重重喘息,鼻血从下巴上滴在雪地里,脚下瞬间转变了颜色。
再这样耗下去,他早晚被江召耗死。
徐远思内心暗骂了句脏话,在昏厥之前终于推到了那个答案。
他抓着那块四方镜往眼前一看。
“……萝、州。”他一字一顿念出来,因为太过震惊,连要命的眩晕感都压下去了。
江召脸色已是阴云密布,手中捧的金丝暖炉坠地,滚进雪堆里,某种愈发真实的在心里翻滚,几乎是在折磨着他绷成一线的神经。
天下怎会有如此之巧的事情。
侍从担心地扶住他。
他阴晴不定地站了片刻,冷静下来,声音中的偏执之意难以遮掩,他也没打算遮掩:“将消息悬示萝州,带着画像挨家挨户上门,审问。不,不论年龄,不论相貌,凡有与修士混迹,却身无灵力者,通通羁押,所有后果王庭一力承担。”
说罢,他盯着侍从的眼睛,一字一句压低了声音道:“记住,重点排查各宅院,哪怕是隶属巫山,有侍卫守护的。”
侍从顺从地点头,领命下去了。
江召想,如果真是陆屿然救了温禾安,他也不会明目张胆,他没法和巫山交代,所以即便两家对峙,陆屿然也不会亲自出面翻脸。
他也绝不会让她恢复修为——纵虎归山的事,谁都不会做。
但是他们、
江召重重一阖眼,拳头都要捏出血来。
他们究竟是如何又混在一起的。
天突然降温,温禾安难得在被窝里多眯了段时间,而后起来洗漱。她将窗子关上,坐在铜镜前揭开了脸上的面皮,柔嫩细腻的肌肤上,那道宛若描画树枝分叉的裂隙仍旧没有消退,静静地横亘着,情绪激动时会有点灼热的感觉,其他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温禾安没有办法对付它,只能让它自己消失。
昨夜商淮来过,和她说了外岛的事。
最开始去到外岛,发现里面有傀阵师手笔的时候,她就想到了徐家。如果徐家在王庭手中听候差遣,并且这次恰好机缘巧合从外岛逃脱了,她就不得不开始考虑一种情况。
徐家起阵寻人的本事,不是一般的高强。
江召若是让九境傀阵师起阵,可能找不到从前处于巅峰实力的她,但找如今的她,不成一点问题。
一旦确定她在萝州。
江召势必会想到陆屿然与巫山之间的关系,料定他不会出面,必然会再次张榜拿人。
容貌,年龄,声音,这些都可以伪装,他们拿人的唯一准则会是什么。
修为。
只会是修为。
这个对她来说确实难办,因为修为和灵力没法捏造。
想到这,温禾安拿起四方镜想找商淮问一下情况,想了想,想起商淮昨天说今早陆屿然会过来一趟,还是放下了。
温禾安想得更多。
半个月时间太长,局势风云变幻,外岛的事一解决,萝州这边的溺海观测台最终到底会不会建,巫山的人会不会突然离开,离开之后她该如何自保,这都是要仔细思量的问题。
温禾安坐着沉思了段时间,最终捏起那张蝉兽皮将脸覆盖住,心中有了计较。
巳时,天光大亮,满地霜白。
陆屿然和商淮一前一后从空间裂隙里踏出来,先礼貌性地敲了敲温禾安的院门,发现没人,在院子里转了半圈才发现她在后院轩窗下的芭蕉丛下。
商淮走近了,先看到两只奇形怪状立着的雪墩墩,再看温禾安自己也蹲着,颈边围着一圈毛茸茸的围脖,她听到动静仰着头看过来,瞳仁漆黑灵动,隐带笑意。
“要一起吗?”她拍了拍身边雪人光溜溜的脑袋,商淮这才看清楚原来堆的是个人。
他摆摆手,说自己怕冷,又指了指身边眉眼比这满地积雪还冷的陆屿然,朝温禾安眨眼示意,道:“是不是还没用早膳,我给你从酒楼带了点东西,先给你热着。你们先聊。”
温禾安笑吟吟地朝他摆手,真心实意地道:“谢谢。”
商淮走了。
陆屿然在
原地站了半晌,而后也跟着半蹲下来,指尖垂进小半人高的积雪中,声音又清又淡,和去归墟救她的那天很像:“两个时辰前,江召悬榜,王庭的人满城拿画像找人,凡是没有户籍,外来且没有灵力的都被格外留意,押住了,最迟明天,就会查到这。”
温禾安眨了眨眼睛,慢腾腾点头:“我想到了。”
陆屿然指尖微动,在雪面上扫出一道轻微痕迹。
她还是真挺了解江召的。
“观测台的事,巫山缺个和珍宝阁合作的人,你和林十鸢要是要见面的话,可以将这事谈了。”
温禾安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眼睛落在他身上,半晌,轻声道:“多谢。”
她需要一个出行的身份,而这个身份只需要验证一次灵力,便能保至少一个月的安宁。
“各取所需罢了。”
陆屿然不再说话了,他屈膝半蹲着,描金袖边与纯白衣摆都垂落下来,成为泱泱素色中唯一抢眼的色泽,温禾安连着看了他两三眼,感觉他整个人处于漠然又疲惫的状态。
跟从前和她生气的样子也不一样。
温禾安并不说话,不妄图以叽叽喳喳的动静打扰开导他,她悄无声息在一边的小花圃里找了支刺玫,折下枝干,捏在手里又折返回来。紧接着用手团了点雪在手里捏形状,因为掌握不了分寸,老出差错。
小半个时辰,才捏出朵稍微像点样子的雪花,递到他眼前。
陆屿然看了半天。
一根顶着刺玫枝干与硬刺,花瓣却又雪捏成的冰刺玫,这个时节还没有长出绿叶,显得有点秃。刺还是老的,又枯又干。
陆屿然不接,眼皮朝上掀又覆落,很久之后,才伸出手指触了触花瓣,哑着声音问:“为什么又是这个。”
他从前生气,温禾安也用同样的丑丑的冰刺玫在他眼前晃,美名其曰“赔罪”。
温禾安叹息,如实道:“因为我只会这个。”
陆屿然顿了顿,漆黑眼仁落在她脸上,问:“还给谁捏了这个?”
温禾安讶异地啊了一声,想起他异于常人的习惯,笑得弯起眼睛,温声说:“只给你捏过。”
陆屿然这才接过那朵不太好看的冰雪花,捏在手里转动,依旧是冷冷的不好接近的样子,但至少愿意开口说话了。
温禾安很是好奇地问他:“被巫山本家的事烦的?”
同为三家掌过权的人物,她挺了解那种状态。
陆屿然冷然不语。
温禾安继续去拍她的雪人:“不然就是被过重的期待压的。”
陆屿然喉咙微动:“你被压过?”
“没有。”温禾安觉得手冷,这会老老实实将手揣进怀里,道:“我只会被压力压。”
“我反而想要别人对我有点期待,但很少,只有我外祖母会对我有要求。”
陆屿然问:“这也是你决意回温家的原因之一?”
温禾安欣赏自己雪人的动作僵了僵,想了一会,颔首:“算是吧。她对我还挺好的。”
说着,她好像完成了什么艰巨任务一样站起来,准备去看商淮给自己带的早膳,呼出的雾气在眼前,衬得她的身影又虚幻又模糊,像面镜子,脆弱得谁都可以来打破。
陆屿然捏着那枝花,眼底看不出神情,凝声道:“温禾安,你明日若是出去,会很危险。”
意思是。
出了这扇门。
他不会再管。
“这个我也猜到了。”温禾安脸上笑意凝了凝,她学着商淮的样子,无奈地摊摊手,一双眼睛在雪色里圆而清澈,有一种坦诚的美丽:“但没有办法,人总是要为昔日的选择付出应有的代价。”
但她会拼尽一切活着,而后反击。
第30章
商淮给温禾安带了酒楼的糕点, 酥香软嫩,她垫着帕子吃,一咬, 唇齿留香, 酥皮和点心上的芝麻粒跟着直往下掉。
商淮懒洋洋放松筋骨瘫在厚重的太师椅上,脑袋放空,给她介绍:“这叫炸枣圈,听说是酒楼里糕点师傅的独门绝技,萝州城的达官显贵想吃, 都得天不亮就唤上小厮排队,脆得很, 一碰就掉酥。”
“是好吃,我要是有时间, 也愿意天天为它排队。”
温禾安吃东西和办正事一样认真, 吃完,她擦干净手指, 用茶水漱口, 余光一扫商淮瘫成软泥的样子,禁不住笑, 声音里藏着丝满足的轻叹:“在陆屿然手下干活,也这样辛苦吗?”
“什么叫也这样辛苦。”商淮稍微精神了点,他将双手搭在太师椅把手上, 指了指自己乌青的眼圈,有气无力地道:“这种程度还算是好的,你不知道他对我们都是什么要求, 我敢说三家里没有比我们更苦的。”
他上下扫了扫温禾安,换了种说法:“在你手下办事的人, 不管怎么说,总能看到个笑脸吧?”
“我们稍有不慎,十天半个月看到的都是立地结霜的脸。”商淮长长叹息一声:“真是命苦!”
温禾安这下真有点忍不住笑,商淮长吁短叹地起身,捞了自己无人问津的四方镜就要走,走之前还是迟疑地停下来,伸个懒腰后道:“现在局势复杂,你——还是尽量小心点。”
难得碰到一个陆屿然不反感,脾气又好,还不避讳天悬家名号,愿意和他聊天的人。
就这样死了当真叫人惋惜。
温禾安知道他话中表达着怎样的意思,她托腮朝他笑,温温柔柔点头:“好,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商淮劈开空间裂隙回了巫山酒楼。
今日管家没来,来的是管家的娘子。
郑二娘挎着个竹篮子,篮子里装着几样吃食,原本一丝不苟梳着妇人发髻,因为奔跑中的颠簸变得有些松散,唯一像样的银钗都半滑出来,被她一把摁回去。
直至关上门,她仍是心魂未定,一颗心砰砰的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坐在院子石桌边安静看信纸的小娘子看过来,眉眼清净,毫不见慌乱,管家娘子连忙走上前行礼,被一双纤细柔夷扶起来。
她扭头看看后面合上的门,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赶,倒是仍记得先自我通报家门:“见过姑娘,请姑娘恕罪,奴的夫郎这两日病倒了,起不来身,又惦念着这院子每日早晨至正午需要人来收拾一趟,便要奴来照看一两日。”
“我昨夜听说了这事。”温禾安示意她将竹篮放在石桌上,声音温和:“郑二娘?”
“是,正是。”郑二娘忙不迭应声,扯扯身上的衣裳,好看上去更规整一些。
温禾安问她:“你跑什么?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郑二娘早听夫郎王丘说起过这座宅子的主人,听说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房产置办着当好玩一样,好几年前就买了这座宅子,时不时有几人来住一段时间,面孔各不相同。里头这位姑娘是近些时日才来,听说也有了不得的神通,只是从不发怒,不以强者自居压人,好说话得很。
如是想着,她定定神,将外头情况如实告知:“姑娘不知道,这几日我们萝州是大出了风头,从前听都未听说过的一些大人物尽往这跑,今日一早不知出了怎样的事,有好些白衣修士大人捏着画像逐一破门,任是什么高门大院也照闯不误,大门后门都堵着,任谁要是敢反抗,直接扣押了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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