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和天都心无旁骛,使劲浑身解数培养出来的完美继任者,他们若是死了,两家上哪再去找个能在这等混乱时刻挑起大梁的年轻人?
有点资质能挑起大梁的,早被这二人打压得难成气候了。
要长生,要久盛,要帝位。
是吧。
她早跟温流光说过了,想都别想。
温禾安脑海中出现陆屿然,凌枝和李逾的身影,这是她心中牵挂,身边最亲的人。
她不知道身中妖血之人死后骨骼呈现什么状态,会不会比溺海中的更畸形扭曲,会不会有妖气漫出,想想如今的归墟和溺海主支,大概是有的。如此一来,势必会有一圈大盘查,如今萝州城一半的眼睛盯着她,未免事后被扭曲事实,也未免被发现身上异常,这种时候,能与他们保持距离就保持距离。
好在李逾现在和她闹翻,短时间内大概是不会再说话,凌枝从没和她在外界表明过好友身份,至于陆屿然,她说过他们是合作关系。
一切好似在冥冥中注定,而她将自己在乎的人保护得很好。
陆屿然今天来了。
一见他,温禾安就笑起来,笑得让人没点脾气,他一伸手,她便将手擦干绕过来投入他的怀抱。
哪里都没问题,好似一切都是他的错觉,不成立的假想。
“还有些事,等我一下。”温禾安对他说,回到案桌前写完最后几个字,将桌面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下。
陆屿然耐心等待,在窗边背光的美人榻上坐下,指尖摁着太阳穴,视线随着她的动作游动,瞳仁中覆着层隐之不去的阴翳。他很长时间没休息过了,却不觉得困,将近段时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仔细再三回想,找不到原因。
他必须找到原因。
“今天萝州城过节,祈祷风调雨顺,年年丰收,街上很热闹,一起去看看?”陆屿然自然牵起她的手,说话时直视她的眼睛。
“过几天吧。”温禾安皱眉看他眼中的血丝,低声问:“你多久没睡过了?我听凌枝说巫山最近在从防线调兵了。”
“对。”
“王庭两位圣者接了天都圣者的‘水链’,情况不好,内部不稳,我派了人混进去查妖血放置位置。如果在大战前能解决掉妖血,就再好不过,师出有名,还能免除后顾之忧。”
陆屿然将近期布署告诉她,说:“跟族中请了日假休息,去吗?”
温禾安用手掌覆住他的眼睛,他静悄悄的在掌心中一动未动,睫毛都不眨一下,她推了他一下,半真半假:“不要。你快回去休息。”
他身体微僵,须臾放松下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半晌,说:“明日正午,我做东,引你和族中两位长老见一见,他们辈分高,想向你道谢,和你重新认识认识,嗯?”
听到这,温禾安明白了。他这样咄咄逼人,步步紧逼,是在急切地向她求证什么,索要什么。
他察觉到了什么。
温禾安不想伤害陆屿然,这个初衷从在一起直到现在从没有改变,即使她自己走到山穷水尽了,也不准备快刀斩乱麻地胡乱结束这段感情,知道有些话说出去,便如剜心,没有往回收的余地。
只是想天衣无缝瞒到一切尘埃落定,并不现实,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计可施,睫毛颤动,任由沉默放肆铺满房间。
陆屿然虚悬于榻边的手指无声拢紧。
“是不想出去,还是不想跟我出去。”
他通身气质寒洌下来,耐着性子站起来,逼她对视,强势得叫人难以逃避:“我们聊一聊。”
陆屿然再三确认温禾安气息平稳,左侧脸颊瓷白光洁,细腻柔滑,毫无瑕疵,没有恶化的征兆,罗青山那里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实际上,任何让她中途退缩犹豫的理由,在他看来皆是无稽之谈,极为荒诞。
六月底的艳阳天,日光如火,可屋里门窗紧闭,光照不进来,依旧显得昏昧阴凉。陆屿然背靠着那面乌木壁柜,眉眼沉沉,温禾安站在窗后一点的位置,抵着墙,大半张脸巧妙地隐匿在黑暗中,只露出半截小巧的下巴。
记忆中,他们好像还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陆屿然先开口,他原本垂着眼,说话时转了过来,眼睫绸黑,姿态散漫,眼神却锋芒锐利,将她所有神情收于眼底:“你没有和凌枝住在一起。你不想去巫山酒楼,也不想我住过来,不愿和我出去,也排斥跟巫山之人见面。”
“在最适合公布我们关系的时候,你告诉所有人,你在和巫山合作,出手相助是提前谈好的条件。”
他下了结论:“你在尽可能避免与我过多接触,同时在四方镜上维持原样,是不想让我察觉。”
“为什么。”
他越说,语气越轻,若是商淮和罗青山此时站在这里,已经不敢说一个字了。
这代表他的心情差到极致了。
“没有。”
温禾安安静听完,为他的反应速度叹服,她的声音与屋里的香气融合得极好,让盛夏的天都清凉下来:“我才脱离天都,确实不太想和别的世家走得过近,我信你,但不信巫山。我想发展壮大自己的根基,而非躲在大树下乘凉。”
“我从没让你融入巫山。”
陆屿然说:“从前你手掌天都十五城时,也住在巫山,没耽搁任何事。现在只见一面,就叫你避讳至此?”
“那我呢。”
他眼中冷寂:“我是巫山人,你现在做这些,是打算跟我撇清所有关系吗。”
温禾安哑然,老实回:“没有。”
她顿了顿,张张唇,说出自己准备好的理由:“现在时候特殊,王庭若是指控温流光失败,我担心他们会意识到妖血下错了人。世事无常,我若是和巫山,和你在人前走得太近……不太好。”
“温禾安。”
陆屿然脊背离开壁柜,朝前走了两步,唤她一声,不高不低,声音隐忍压抑:“你我各自掌权,不是人云亦云的无知孩童,彼此心知肚明,王庭指控他人身怀妖血的机会有且只有一次,认错了代表着下错了,除非他们自揭罪行,拼着举族皆灭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我不认为存在这种可能性。”
他一针见血:“妖血你都能说给我听,你我一起面对,这种揣测就让你害怕,退缩了。”
温禾安眼瞳乌黑,势均力敌的对手往往能够见招拆招,她不想和陆屿然草率结束,随意舍弃,所以注定会在这场“聊一聊”里黔驴技穷,词穷到无话可说。
可她初衷不变,仍然记得两人确认关系时,她说“我哄走了巫山帝嗣,我会好好待他的”。而如今人生所剩不过十天,她要用完全毁掉他的方式,给他十天的坦诚相见吗。
那遇见她,是不是太倒霉了点。
一窗之隔的绿藤上传来声嘶力竭的蝉鸣。
陆屿然双手克制地叠在一起,调兵和王庭交战是大事,所有决策都要从他手中过一遍,他需要计算好一切,并且提前留出除夕那段时间,已经连着十个时辰没有闭过眼,太阳穴跟被针扎似的纠扯,钝钝的疼。
他话说得如此明白清楚,温禾安如此聪明,依旧在回避,是说不出理由,还是
根本没有理由。
他不愿逼自己多想。
但克制不住多想。
他想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现在回想,陆屿然承认自己大意了,从传承出来后,温禾安当日出面时的说辞就明显有冷淡疏离的迹象,他听后虽有不悦,可没有当回事。十二花神像两次出面,一次哄他,一次守他,他没法不为这种振聋发聩,独属于她的浪漫动容,他目眩神迷,晕头转向。
不知过了多久。
陆屿然下颌微抬,扯了下唇,字句轻缓得几乎听不出起伏,像在陈述求证:“那么。你对我的感情是淡了,还是已经没有了。”
所以没有任何理由的要远离。
温禾安蓦的抬眼看过来,她走近,有些愕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下意识矢口否认:“没有。”
她摸到陆屿然的袖子,顺着袖片摸到他的手,极冷,凉得惊心,再仰头一望,两点乌沉眼仁里蕴着一片薄怒乖戾,将谪仙般的气质碾碎冲淡。
“不是。”温禾安再次重复着否认,轻声说:“一直很喜欢,从来没有改变过。”
正因为这样。
正是因为这样……
陆屿然低眸与她对视,他看得极仔细,像要透过那双迷人的眼睛看进她心里,看她究竟在想什么。爱是世上最无法欲盖弥彰的情感,他能感受到,可一遇上变故,第一反应就是再次确认。
他胸膛起伏,最终缓慢倾身,抵住她额心,眼睫如鸦羽垂下,说:“我今夜住这里。”
这段时间,他不会让温禾安离开自己。
这次争执好似就此平息。
接下来两天, 陆屿然陪着温禾安闭门不出,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时会去一趟巫山酒楼,处理完事情一刻都不多停留, 立刻回她这边。除此之外, 在四方镜上的联系较从前更为密切。
事情已经过去,两天里谁都没提这件事,但陆屿然十分在意,看她看得很紧。
为此,温禾安在清理周边眼线上花了点功夫。
院里很空旷, 她手下的人七七八八都去了琅州,只剩月流留了下来, 在专心处理那一件事,有几天没有露面了。
将一切安排得差不多后, 她待在家中无所事事, 最常做的事是侍花弄草,太阳好的时候就顶着荷叶在躺椅上晒晒, 对外界发生的各种奇闻异事, 紧张氛围都不太上心,真有种战后慢慢悠悠的松弛明快。
夜里伏案听雨, 点一支烛火,她和陆屿然在同一间屋里,被一扇半透明的丝质屏风隔开。他在那边处理攸关九州格局的紧急事, 她则自在悠闲,脚边放着个木桶,桶里灌着青色灵液, 处理干净的花枝斜斜放着,案面上放着信纸与细细的彩绳。
她心灵手巧, 能将彩绳和花瓣结合起来,扎成不同的样子,而经过练习,陶土泥胚也开始有模有样,排排站在桌角,妙趣横生。
三封信,因为能写的时间不多,进展不太顺利。
作为好友,妹妹,她不希望凌枝与李逾在出事后从别人嘴里得知真相,自责遗憾,于是将妖化的始末详尽写下来。透过香炉和一扇窗,她恍如在与凌枝圆圆的眼对视,提笔认真致歉:……事急从权,恐牵连吾友,未能当面告知,隐瞒诸多,望请原谅。
断断续续将信写完,她将信笺放进外封中,用彩绳绕线槽三圈,细心摆弄,摆出一条很有辨识度的蝎尾辫。
她将这封信郑重地放进灵戒中。
至于桌面上这些花……温禾安抬眼,扭头看屏风后的挺拔身影。他手肘搭在椅边,袖摆撩起一点,露出手骨的轮廓,偶尔接通传讯,半个时辰只说几句话,声音极低。
同处一室,他们还和以前一样,谁也不管对方的事,可除此外,陆屿然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她。
想给他留的话有许多,可删删改改,总是另起一页。
巫山帝嗣生来就拥有许多东西,真正想追逐的却几乎没有,做什么都淡淡的,她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但她现在没办法再给他。信中写完事情始末,对他的隐瞒,没有故作豁达地开解他人生漫长,时间终将抚平一切。
爱人的死亡何其残忍,她这道伤疤可能一世也无法愈合。
她最终在信纸中夹进许多制好的花瓣书签,花苞被剪下后用灵液浸泡滋养着,褪去所有水分后只余薄薄一片,脉络仍清晰可见,干而不碎,留有余香。
温禾安又扭头看看陆屿然的侧影,埋首写。写她对他的喜欢,写她第一次和他在巫山见面,日日相处,第一次给他用雪捏出刺玫花。
那时她看他,觉得帝嗣跟花一样,攻击性那样强,不可一世的孤高,却又实在有种剔透晶莹的美丽。
她不太幸运,人生不长,但有幸见到世间最令她心动的一枝霜花,并折下它。
她竭尽所能精心养护,将其视为珍宝。
也请他在余下岁月照顾照顾它。
温禾安压着浓烈的恨意在心底,此刻却将心事折了又折,想将所有柔软折进纸中留给身边人。
而给李逾留的书信,她迟迟没有动笔。
这两三天,温禾安一直没有出门,但月流会准时送来新的消息,她清楚掌控着所有想掌控之人的行踪。
一晃就到二十五日傍晚,萝州发生了件轰动全城的事,半个时辰后,凌枝带着商淮一前一后进了宅门。
天气热起来,但凌枝这几日和猫一样的走街串巷,像个探险者,跟在商淮身后这里瞥瞥那里瞅瞅,找来一堆稀奇玩意堆在家中,每次出门,保准是满载而归。
让她这趟出门有点儿乐不思蜀。
凌枝趴在温禾安跟前架着的小几上,长发垂落,拨开手边的阻碍,眨眼说:“探墟镜又有动静了,闪了几日三色光后现在开始冒祥云,听说已经叠了一层了,整个萝州城的人都被惊动了,江无双和温流光肯定也出现了,也不知道他们的伤养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去看看?”
陆屿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站在庭中青瓦屋檐下,遥遥向她投来一眼。
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和他出过门。
温禾安启唇才要说话,凌枝就看出来了,她不满地说:“你又要拒绝我。”
“再一再二不再三,你最近拒绝我的次数好多,你从前不这样。”她皱眉,突然想起来:“你是不是还欠我两个……”
温禾安失笑:“哪有将人情用在看热闹上的。”
顿了顿,她起身,用掌心将凌枝的脸颊温柔托起来:“一起去,等我会。”
片刻后,温禾安换了身衣裳,戴好幕篱出来,凌枝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费那个劲又贴面具又戴幕篱,商淮笑着说:“二少主是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出名,从前各宗门收徒,大比,大家临时抱佛脚拜的都是四个,自打你三比三胜,力抗圣者后,江无双和温流光已经被他们抛弃了,现在要么是你,要么是你道侣。你的脸大家都认识,遮不遮都一样。”
他摸了摸下巴:“真要算起来,他还比你少些。”
温禾安听了只是笑,对这些赞扬追捧不太在意。
等到了街上,发现人比想象中多,摊贩们不需吆喝,摊位前就已全是人,场面盛大热烈堪比除夕元宵。
陆屿然和凌枝留在萝州是因为探墟镜,如果是帝主给的提示,他们不得不当回事好好重视。这次看热闹,也不真是看人,他们逆着人流往城中心的位置去,越靠近探墟镜,人就越少,开始出现护城卫戒严。
普通人远远看个乐子满足好奇心,真正靠近探墟镜的,都是些有名头在大众面前露过脸的人物。
因此四人一出现,便感受到了许多道目光涌上来,正如商淮所说,就陆屿然和温禾安这张脸,遮
不遮都一样,撇去一身气质不谈,只看修为带来的压迫感,如此年轻的,当世之内除了这两个,也不会有别人了。
另外两有可能的,已经在探墟镜边上站了一会了。
探墟镜是一件非比寻常的灵宝,它的镜面朝天,与地面呈一个斜度短坡,常年模糊朦胧,灰扑扑的像十几年不曾擦过,实际上日日有城卫来打扫。它也像一座门,可以容纳三人同时走进去,尤记得除夕后那段时日,还需要三名九境同时开启,现在则不然。
没人动它,它也会自己吐出消息,闹出动静。
探墟镜的左右,更像一座道台,留有宽敞的地方,此时台上已经添了几张座椅。
座椅上的人各自不交流,要么闭目养神,要么垂首看四方镜回消息,气氛死寂,但还算友好,没起摩擦,都在等待探墟镜这次要抛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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