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们这个房间有窗,窗下有个小草丛,长有几株灌木和一棵长得不是很好的芭蕉。
是杀人后埋尸的好地方。
自打知道温禾安和陆屿然在一起后,徐远思有点放不开手脚了,上次傀线的事,也不知道帝嗣介不介意,有没有对他这个人留下什么要命的深刻印象。他本来想和温禾安认真谈一谈事情,但见她拿起了四方镜,手指时不时敲一下,看上去也在处理正事。
他忍不住问:“我们来做什么?”
温禾安眼睛没抬,回答的声音很平和:“杀人。”
“……?”
“谁。”徐远思手中扯出数十根傀线,眼皮一下接一下跳动起来:“别不是开了第八感的九境吧。你和温流光约了打一场?……总不能是江无双吧,这可是王庭的地盘!”
真要这样,他来有什么用,那不是送死嘛!
“不用你出手。”温禾安的视线从四方镜中挪到他身上,告知:“你去做自己的事,你那根傀线下到谁身上了,能不能解。”
徐远思问:“那你、你这边是不需要我了,是吧。”
“下去布置个匿形阵。”温禾安指了指窗外面:“其他没你的事。”
果然是负责抛尸藏尸的命。
徐远思站直身体,看她如此气定神闲,人应该是还没来,他走到窗边,准备一跃而下,突然问:“林十鸢见你做什么?”
“不知道。”
徐远思视线在她手中那块看不清字样的镜面上聚集半天,慢慢吐出一口气,说:“我知道你要的诚意是什么了。”
温禾安低头捉住从桌沿荡下去的袖摆,将四方镜静静扣下,好像等他说这句话等了有一段时间了。
“你脱离天都,得罪王庭,和巫山的关系扑朔迷离,暂时是井水不犯河水,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交恶了,除了迅速提升自己的实力外——你速度再快,短时间内也没法晋入圣者,你还需要别的力量。但你很挑,从前合作的时候就是,我早该想到,凭你现在的声望,你的本事,能招揽到很多人,然而你看不上,你只想要真正能对你现在起到作用的助力。”
他仓促笑了下:“恰巧,傀阵师就是你能用得上的那股力量。”
“我那天给你傀线,是悟到了你的意思,但没完全悟到。千百年来,徐家完全中立,这是我们的生存之道,我那日想,若是你愿意,徐家有幸得救,将来会和支持我一样支持你。可这不是你要的东西,你要徐家完全为你所用,为你掌控。”
温禾安听完,道:“接着说。”
徐远思反而哑了,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像温禾安几天前说的,跌落谷底时,就别想着从前如何如何了,谁想爬上去,都得绞尽脑汁讲述自己的价值,这个时候,没有价值才最可悲。
换句话来说,他们家因为王庭而倒霉,温禾安是雪中送炭的那个,可她现在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帮忙不要报
酬?这怎么可能。
温禾安能从他变幻的神色中看穿他此刻的心理,徐远思说对了,从让李逾在琅州救他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过。傀阵师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种族,他们强攻或许不行,但在战场上可谓所向披靡,纵横无敌,很少有败绩。
这样一支队伍,摈弃中立的立场,站在她的阵营里,九州很多常年混战的小地方,会安宁下来。
“我确实是这个意思,你没理解错。”温禾安坐得端正,她笑了笑,笑意不浅不淡:“我不希望自己救人,像威逼利诱。如何选择,在你自己。”
徐远思双手撑在桌面上,双眸闪烁,呼吸都克制的重起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砂砾:“你不是不知道,我们没有第二个选择。但既然是这种程度的交易,我有要求,这次王庭之行,必须以救我徐家人为主要目的。”
温禾安垂着眼睫,说:“虽然求救者没有谈条件的资格,但我答应了。”
在她的注视下,徐远思“啪”地甩下一根金色傀线,说:“这是控我生死的命线,之后救出的每个徐家人,都会留一根在你手中。我说到做到,你能救下几位徐家人,就能掌握多少位傀阵师。”
这一次,温禾安接下了这根线,并将它放进了灵戒中。
徐远思从窗台跃了下去。
温禾安将鬓边荡下的发丝慢慢别到耳后,外面的动静终于小下来一些,她站起来,倚着案几靠着,视线在四方镜镜面上停驻。巫山的队伍也到了,陆屿然回了她的消息,说先去洗漱,等会带她去看看流萤海。
【过一会,我可能会和江召,或是他身边的人见一面。】
陆屿然勾了下镜面上的流苏:【……?】
【他们那边有傀阵师,我从前用的四方镜还在江召手上。】温禾安说:【我觉得他会来。】
划到最后一个字,她察觉到什么,眼睫上下动了动,唇线紧抿起来,道:【来了。】
来的不是江召,但也是熟人,山荣。
以及一位八境修士。
门没关,随着咔哒一声,一推就开,打头那位修士第一反应是不好,浑身汗毛倒竖,脊柱上像爬上了一条小小的蛇,冰寒彻骨,死亡的气息攀进放大的瞳孔里。
这是第二反应。
他们这次不是来刺杀的,不是来找茬的,是来给消息释放善意的。
那位九境修士进门的刹那间就丢出了结界,但结界才成形,就被一道磅礴浩瀚,恍若没有边际的结界完全击碎并笼罩住了。屋里点了灯,数十盏,烛火摇曳照得亮比白昼,将闯入者的影子拉长,长得横铺了半间屋子,这一幕无比诡异,像空荡森寒的灵堂。
反而温禾安站在帘前,很是安静不起眼。
她太平静了。
像是刻意等着的。
八境修士脚才动,一道铁链绳索便从深空中呼啸而过,掼入脚下三寸,迸溅的气浪在他面前炸开,炸得他眼皮抽搐,嘴角蠕动,举起双手,艰涩道:“……二少主。”
山荣对这称呼万般不屑,他不懂公子的心思,但也不敢忤逆公子的命令,硬邦邦地拱手,也道:“二少主。”
“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温禾安玩味地审视这场面,完全支起身,一步步朝他们走近。她裙上系着彩带,由小颗浑圆珍珠穿起来的斜格装饰压着,裙边金银线闪着细细的光,走动时光彩流溢,每一步都在结界中踩出涟漪,然而那两位已无意观察这些细节,他们死死盯着温禾安的眼睛,那里面杀意不重,但锋利,危险感浓到无法言喻。
她在八境修士跟前停下来,也就是那一刻,他动不了了,全身上下能活动的,唯有颤动的眼睛,不太灵活的唇舌和慌乱惊恐的脑子。
温禾安摆了摆手。
一只无形的手托起他的下巴,温禾安反而晾着老熟人山荣,去细细打量眼前的脸,极短的看了一会,她说:“似曾相识的脸。我们也见过?”
“不过。”她没再看那双眼睛,声音空灵清净:“既然是江召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愉快的场面。”
话音甫落,骨节纤瘦的手指在半空中点了下,那根先前用来威胁两人的锁链呼啸而来,这次冲着八境修士的胸膛而来,那人立马睁大的眼睛,慌乱地将此行目的喊出来,希冀能救自己一命:“公子让我等前来,不为别的,就为告诉二少主,趁现在立刻离开云封之滨,天都圣者亲自出手,要杀你平怒。”
这条消息没有救他的命,锁链如利箭当胸而过,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洞周边,有熊熊火焰烧起来,像火中浇了油,那人连痛哼都只出了两声,就飞快的在火中化为一片薄薄的灰烬,碎尽了。
山荣目眦欲裂,他不敢置信,他们来给这样的消息,这回没有任何伤害她的意思,她竟敢?!
温禾安料理完一个,留下了山荣。
她垂着眼用手帕擦了擦手,丢到一边,撩起眼皮看他,似在感慨:“说起来,我们是老朋友了。”
山荣崩紧了齿关,从齿缝中逼出一线声音,说不出是气愤,还是痛恨,因为情绪深厚,字音都发抖:“果真,公子太过好心——”
“不。是我太好心了。”
温禾安打断他,她手一挥,一个小小蕴镜就从他衣襟下飞了出来,蕴镜是单面的,只能传递,不能通话,她知道那边一直在听着这边动静的人是谁,视线落在山荣臂膀上,眼皮冷薄,褪去温柔,竟也现出肃杀之意:“几年前,你重伤,命悬一线,你家公子跪下求我。”
“我不该救你们。”
锁链将山荣的臂膀寸寸绞碎,山荣被扼住咽喉,一句话也吐不出,冷汗涔涔,瞳仁放大,温禾安没再看一眼,她转身直视着那面蕴镜,与人隔空对视。
“江召。”她说:“你连求和示好都不敢亲自出面,心中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与背叛者没有和解余地,你我之间,生死而已。”
“我不需要任何来自仇敌的提醒。”
“不论你是念及过往,还是当日我对你施以援手的恩情,我现在告诉你,通通没有必要。”
温禾安不喜欢和仇敌之间纠扯不清,火焰燎遍了山荣全身,生命气息在飞速消散,归于寂无,她低垂着眼睛,冷漠又直接地道:“我再心软,也不会在麻烦缠身的情况下救一个王庭质子。决意搭救你,是因当日情形,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你求我时,像我一位故友。”
也是血,是咽不下的屈辱,是少年下跪求人时折碎的背脊和哽咽的声腔。
像是在救曾经的自己。
那种情形,她没法不受触动。
温禾安小拇指无意识地动了下,恢复平静,说:“你不必自困,这是我做过最错误的决定。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下次见面,希望你我之间能有个直接的了断。”
她伸手,捏碎了蕴镜。
窗外,一道人影靠在漾动的结界外,结界没有阻拦他,他看着单方面屠戮的战局,听了好一会。
第97章
弯月如钩, 结界中散有萤尘和火光,蕴镜碎裂后掉到地面上,琉璃般的光泽被鲜血洇透, 温禾安将结界收了, 朝陆屿然走去。
他掐着最后几句话到的,踩着晃动烛影踩进来时悄无声息,衣袍纯白,发带绸黑,才到时姿态绷得有些肃直, 现在松懈下来,因为来得急, 身上还携着未散的夏夜青竹和露珠香气。
“两位八境,他自己没现身。”温禾安抬睫看他, 从垂地的袍尾到松垮的衣领, 意识到某件事,问:“你看到消息就过来了?”
陆屿然朝她伸出手, 并不否认:“嗯。”
温禾安顿了下, 没怎么想就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掌心中,次数多了, 她能察觉出他某种自相矛盾的隐忧,想了想,低声说:“你处理手边的事重要, 不用着急过来,我会等你的。
“除非圣者出手,别人伤不到我。”
她又说:“除非你来, 我不会跟其他人走。”
陆屿然被这种氛围和字眼润得愉悦地摩挲了下腕骨,也知道自己的毛病, 应了声,说:“后面会好点。”
想到方才听到的话,他撩撩眼皮,不经然问起:“故人是谁?”
温禾安沉默了会,半晌,吐出两个字:“李逾。”
九洞十窟的少门主,陆屿然对他有印象,不太好的印象,也知道最近温禾安在跟此人接触,但:“你与他很熟?”
只有关系相当不错,才会因为相似这个原因而去救一个棘手的存在。
“我前段时间想和你说这件事。”温禾安缓慢低息一声,觉得有些头疼,含糊着说:“当时我问过商淮,知道李逾还在巫山的追杀榜上……那天不知道怎么开口。”
温禾安抬睫,看向他:“他是我阿兄。”
“……?”
陆屿然极为罕见地怔住,眼睛眯起来,将这两个字眼重复了遍。
“对。当年祖母将我带回家时,家里已经有一个了,他与我一样,被祖母收养。我们一起长大。”温禾安声音有些闷,大致和他讲了讲情况:“……李逾脾气特别臭,认定的事谁也拉不回来,我们经常吵架,一吵架关系就很恶劣,他打不过我,也说不过我,经常自己气到自己,一气就不理人,我也懒得理他。”
她抓着他的袖子避开血和碎片,接着说:“我去温家之后,他被带到了九洞十窟,百年里我们只见过几回,都以他单方面大吵和扬言断绝关系为结束。”
话里有没有感情起伏,带没带情绪,陆屿然自然听得出来。
她很少说小时候的事,那好像是个不太好愈合的伤疤,她不想说,陆屿然也不会问,但乐意倾听了解,此刻听到某个字眼,他若有所思:“你和他打架?”
“打啊。”
“小时候打,长大了也打。他打不过我,小时候还爱告状,打输了就和祖母哭,告状,说我会变脸,平时是乖小孩,面对他就成了山里的小狼。”
陆屿然挑挑眉,缓声问:“还会和人吵架呢?”
她打架的场面现在是谁都看过,但性格温吞慢热,想象不出跟谁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温禾安点头,坦然承认:“吵。互相戳痛处,看谁先自乱阵脚。”
他们说话时,徐远思察觉到结界收拢,猫着腰从芭蕉叶下出来,轻手轻脚攀上了窗,想问现在是什么情况,结果迎面见到了陆屿然。
那张脸太有辨识度了。
然而此时此刻的问题是,他一个九境傀阵师,就在窗下躲着,屏声凝息,眼也不眨地注视着二楼的动静,这位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进来的?这得有多强的掌控力才能做到?!
徐远思下意识退了一步,直到手肘无意识抵着窗边的墙面,意识到再退只能转身原路跳下去了,只得正面扬出个笑容,手指紧张地一搓,发现渗汗了。
嗓子还有些发痒:“帝嗣。”
陆屿然朝他瞥来一眼,相当冷淡。
这没事,在传闻中,帝嗣也是这个性情,没有杀意就成,徐远思转而看向地面,发现没自己想象中被大卸八块的残肢断髓,只有一点血,几捧灰和十几块碎片,温禾安还很有人性,用清尘术将血和灰收拾了,指着碎片说:“丢到你的阵法里去,处理干净。”
徐远思很快将这件事做好了,再次回来时,大致了解发生了什么,很是好奇地问:“他想卖你个人情?什么人情,给的什么消息?”
有消息不用白不用啊,甭管江召和温禾安以往什么恩怨,人家现在总归负责整个九州风云会,手里总得有些他们不知道的东西,说不准就是他们如今最需要的。
“说天都圣者这次要对我出手。”
徐远思脸色霎时难看起来,圣者出手,跟九境巅峰对战又不是一回事了,圣者出手真能抹杀一切这个境界以下的存在,温禾安现在是自身难保,徐家的事还能不能成?
但她的语气太平静了,好像早就猜到了这回事并且有了万全之策一样。
他小声吸着气:“能应对吗?”
“我也没跟圣者打过,对上了才知道。”
两人同时看她,温禾安只察觉到陆屿然的视线,朝他浅浅抿了抿唇,补上后半句,不知道是在安谁的心:“拿穆勒的那天就算到她会出手。她不允许任何人挑衅天都威严。我有准备……小塔吃了不少东西,不出意外的话,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也已经知道了圣者能在别家地盘出手的最长时间。
徐远思松了口气,方才在下面也没干看着白蹲那么一会,温禾安交代下来的事他一直在做,现在将手中六根傀线交叉一错,奇异的错成十二根,细若藕丝,摆在她面前展示,但也不敢靠得太近:“我下的那根傀线,找到了。”
温禾安没想到事情进展会这么顺利:“在哪?”
“城西。”徐远思细说:“有些奇怪,我能感知到他的位置,但感知得不是很明显,可能我们的傀线确实是被王庭安排别的傀阵师接手了,但没完全斩断联系,只是在傀线的原有力量上做了加强。具体情况,我得见了人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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